当她们去扫墓时,她们在说些什么
1.噩梦
车子不紧不慢地开在限速120的高速上。天气不晴不雨。两边的景象从城市变作尚有房屋和平原的田野,又变换为野树山丘。渐渐地,车子经过了海上,穿过山洞。
人回到几乎没有人工的自然美景中——有毛竹,有叫不出名字的树,有凸出来的岩壁和巨石,有鲜粉色或是金黄色的花,也总有坟。
坟和她们的旅途的目的有关,女儿便多打量了几眼。有些是光滑平整的石坟,有着单独的平台;另一些是土坟,一块块青色石头堆砌围着土包,土坟前大多是没有碑石的。
黄色的土堆上边插着彩色的幡,静悄悄地在空中飞舞。这幡虽然是新换的,却像是从古就插在那儿了。
“怎么可能呢?”
女儿把目光收回来,耳朵重新接收后座两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不可能见过奶奶的,好伐?“姐姐说,”我们那次去奶奶家的丧礼,你不是和阿弟坐着箩筐被人挑上村子里去的否?能坐箩筐里,你们当时肯定还小得很哩。那是你第一次去奶奶家吧。”
“但我的确是做噩梦看到她一定要拉我走。“妹妹说,”我小学的时候做的梦。在她死了以后好些年了吧。她却很生气地看着我,要拉着我去什么地方,我吓都要吓死了。这样的噩梦做了好几次。”
“或者是你幻想出来的老女人。怎么知道是奶奶的?”
“我就是知道这是我奶奶。她看起来特别凶,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个么怪了呀。”
姐妹俩坐在后座,穿着大红色棉袄的是姐姐,穿着粉色毛衣的是妹妹。姐姐看起来更冷静一些,妹妹看起来更健谈一些。
她们俩一个十五岁离开家去外地上护士学校,一个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此后她们历经波折,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都得以在S市安家。她们的母亲在她们二十岁后去世,父亲在她们四十岁左右去世。那以后,她们就只在清明前回老家。
“或者是那时候你听人讲起奶奶。“坐在前排的妹妹的女儿回过头来说,”或者是那时候神经紧张。你记不记得做噩梦前后发生了什么?…哎,小心!”
车速陡然降低,原来是前面一辆车子不开转向灯地插了进来。
男司机“哎呀”地骂了一句王八蛋,车子里的另外三个乘客也一起七嘴八舌地尖叫道:“那个人怎么开车的?我们可不着急啊。”“小心小心。”“爸爸,开慢点!”
行驶回归平稳,话头又被姐姐拾起来。
“你是听老娘讲的奶奶吧。”
“不记得。“妹妹随意地说,”完全想不起来,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会不会是你们大奶奶么?舅哥不是说,你们爷爷有个大老婆的?”男司机插话说。
大奶奶和大老婆,指的是姐妹两个的爷爷的原配老婆,这个女人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她俩的亲生奶奶是被爷爷典妻典来的。
典妻又称“借肚皮”,自古在吴越地区有之。一般是由租借方出钱租个女人生孩子,期限三五年不等,直到孩子生下,女人就被打发回原家,也有干脆在新家留下来的。她们的亲生奶奶就是留了下来,因此也和这爷爷葬在一起。
“不是因为大奶奶没了才典了我们亲奶奶的么?再者说,我们都没见过那个大奶奶。”姐姐倒是在认真回复妹夫。
“怎么可能是大奶奶呢?别搞笑了。”妹妹半是责怪丈夫地笑道,“也就是阿哥讲过祖坟那里,中间的是爷爷,左边的是大奶奶,右边的是我们亲奶奶。但若是阿哥不说,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不知道的事,怎么会做梦呢?”
这次要去两个坟。一个是现代的坟,住着姐姐妹妹的爸爸妈妈,上面漂亮地刻着他们的名字,名字在扫墓时要用朱笔重新描红;另一个是土坟,土坟住着姐姐妹妹的爷爷奶奶。那个坟前是没有碑的,阿弟也不打算立,似乎是因为“坟一旦建好,就不该再动”的一些古老的规矩。它就像高架边上可以看到的山间的无名坟一样,如果不是后人考证,等老人都离开,就没人晓得里面住了谁了。
姐姐妹妹习惯性地跟着自己的阿弟(阿哥)叫爷爷奶奶的土坟为“祖坟”。 这是他前些年热心地去找到的,连她们父亲在世的时候都不曾带她们去过。去到那个坟的上山路一开始野草丛生,树枝遮挡,泥泞易滑。后来阿弟专门花了些钱请人定期清理,并在路上铺砂石防滑。
女儿若有所思地分析:“那么从你知道这是你奶奶的情况来说,应该就是你妈妈讲了你奶奶的故事,接着让你做噩梦了。是不是因为你妈妈不喜欢你奶奶,然后你就把这个情绪带进了潜意识?毕竟是奶奶是你妈妈的…”
“婆婆。”姐姐补充道。
”但是她对她婆婆的印象…还好吧,“姐妹两个互相看了一下,从对方的眼睛里确认自己的记忆。姐姐说,“听上去她们关系还可以的。”
“那么太姥姥…”
“你妈妈的奶奶是你的太奶奶。”男司机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那么太奶奶叫什么名字呢?”
这可把人问到了。等了两秒后,妹妹才回答:
“不知道。”
“哎哟!怎么连自己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女儿有些奇怪。
“…‘什么什么氏’吧。那是封建社会,女人大概都没有名字。”妹妹说。
“封建社会?那时候大清已经亡了。”女儿算着时间。
“大清亡了,下面还一团乱,有钱有势的改朝换代,底层人能好到哪里去?”妹妹说。
”老爹——就是你外公,从来没跟我们讲过,我就也不清楚了。“姐姐补充道,” (女儿的名字)这次去倒是可以问问你舅舅,他最喜欢研究族谱这种东西。”
“他啊?那个族谱到底是真的假的啦?”妹妹半开玩笑地说,“你觉得伐?阿哥就像大仙一样,祭祀仪式也是搞得清清楚楚的,前几年还非要去找祖籍,找到那么远的地方。”
“族谱怎么能假呢?那还不乱套了。你哥哥这叫做溯本清源,认祖归宗。”开车的男司机说,“中国人最在乎这个了。不可能有偏差。但是,就算有族谱,想来也只会把太爷爷的名字放上去。你们奶奶就是放上,也就是什么什么氏。”
“那算什么认祖归宗呢?”女儿不解地说,“如果连自己奶奶的名字都没搞清楚,也不算溯本清源了?”
“族谱里一般只记父亲一系的名字呀,”男司机说,“对于族谱来说,只记父亲这一脉的。”
“那你觉得为什么族谱只记父亲不记母亲呢?”女儿刚说完,又自问自答,“或者是因为母亲总是知道是自己生的,父亲却生怕孩子忘了——母亲不会搞错,父亲却会搞错,所以特地记下来给自己作保证。结果,母亲反而被后人给忘记了。”
男司机没有接茬。
“说起来,你老娘住我们家的时候,曾经有个人打电话过来,问(女儿的奶奶的名字)在不在,我从未听过,就说不在,后来才知道是你老娘哩!”妹妹当成笑话对男司机说。
“真是奇怪。”女儿若有所思地说,“古人说要尽孝道,却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愿意告诉别人,岂不是非常小气吗?”
2.家乡
青石板上湿乎乎的,古屋下的积水坑映着灰色天空。雨水打在头顶的棚子上。远处的黄色油菜花开满了梯田,游客们打着伞走在泥地上。
“啊——————”
总是有人乐此不疲地从花田里喊着。环山公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呼喊声也此起彼伏。仔细看,在金黄色的花田中有一个水泵,随着人们呼喊的高低长短向上滋起高高的水柱。
“你姨妈还是观察力老道的。”妹妹对女儿说,“方才她坐在那里看,跟我说音调不能一下起太高,要从低到高,等水花出来以后再持续性地去喊。于是我就喊出了一个极高的持续十几秒的水柱,还不费力。”
“这也能使巧劲?”女儿听着说,“真有讲究。”
“这个马兰头连麻油都不放的啦?”
姐姐挖了一勺凉拌马兰头,里边放了萝卜丁,笋丁和豆腐干丁,就是没有芝麻油的味道。
“你姨妈嘴巴可刁了。”妹妹对女儿说。
民宅改的饭店开在半山腰,吃饭的地方在二楼阳台。
“草头年糕。”看起来还是高中生的服务员把盘子放在转盘上,转头下了楼梯。厨房在一楼。
细长圆润的年糕条浸在晶亮的芡汁里,绿油油的草头夹杂在白嘟嘟的年糕中。这对重口味的北方男司机来说可能显得清淡,但对于姐妹两个刚刚好。
“噢哟。这么一小份。”姐姐仍要先批判性地说,“比S城的还要小份嘛。”
妹妹被逗笑了:“就没有(姐姐的名字)毒舌不了的东西。”
“个么是这样的呀。大家都要变聪明的,S城的人最喜欢往外面跑,当然要用S城的级别去接待咯。价格也是很向大城市看齐的。”姐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拣起一条切得细长的年糕和草头送进嘴巴。
姐姐现在总是会优先使用S城的方言。妹妹则是普通话。若是说起她们是哪里人,定规是先说是S城人,再说是家乡在哪里的人的。
美食家的口腔内进行了一番细腻的分析和归类,大约三秒后,姐姐说:“这个菜还是可以。尤其是草头。”
妹妹和女儿笑道:“总算听到一句夸奖的话。”妹妹也立刻夹了一筷子,送进口里,笑容爬到嘴角:“嗯,好吃的。比S城的要新鲜得多。”
“是么?这草头有什么特点?”女儿好奇地问。
“S城的草头,茎是不能吃的,嚼一嚼还会有渣子。“姐姐说,”但你看,这里的草头是空心的,茎薄而脆,味道不苦,很嫩。”
“年糕也是那种厚切的。”
“对。”姐妹俩的脑电波对得很快,“这种和S城卖得长条的那种不一样。更像小时候吃的那种。”
对于车程三个小时的S城与姐妹俩的家乡,并没什么乡愁可言。她们若是在年轻时,更远的城市里,也许还有一些想念,但现在的来往也不是很难,当然不觉得愁苦,只需要找些由头。这是匮乏,也是乐趣吧。
这个时候,男司机——也就是女儿的父亲说:“你看看,这个女孩子肯定还在上学,已经开始给家里的饭馆打工了。你呢?你给家里做什么?”他指的是刚刚那个像高中生的服务员。
“我也去刷过盘子的。”女儿眯起眼睛说,“后来我也有给人家包卷饼,做汉堡,炒面…”
“但那都是你在外边的时候做给别人的。从来不见你给我做做菜。”
“到家里还有什么发挥空间呀?”女儿说,“你可别忘了,是你看不上我做的东西。”
“你只会做蔬菜给我吃,真做些汉堡炒面也行。”男司机嘟囔着。
“你这三高整两高,除了健康餐你啥都爱吃。”女儿忿忿不平地说,“况且我在外边打工的时候,你不是还专门让我辞职,找份文职去做么?现在反悔了?”
“阿婿要是开饭馆,你女儿肯定也会帮忙的。”姐姐帮腔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爸总是这样。”妹妹和稀泥说,“快吃呀,这年糕多好吃。”
女儿这才拣了根草头进嘴,嚼了几下,提起眉毛说:“姨妈说的草头好吃,的确好吃。你们要不要考虑去拍探店视频?名字干脆叫‘哉佬胚姊妹花’。”
“谁愿意看大妈啊!”姐妹俩哈哈大笑。
“你可以策划策划。”妹妹笑完了以后,半真半假地对女儿说。
*哉佬胚(馋佬胚):方言,即馋虫,形容嘴巴很挑的人
3.夜话
阿弟被他两个姐妹叫做“大仙”。
大概就是从他热心于找祖籍,修那条上祖坟的路开始,他也熟知起各种祭祀流程,规矩禁忌——什么“墓碑上可以有爬藤但是坟上不可以长杂草”“点香要先给左邻右舍再给土地公最后再给父母”“扫墓需要在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前结束”之类的。
“既然有人管么,我们也不要管了。”姐姐这么说,“我们也管不了他。”
“我们也没有兴趣。”妹妹补充道。
“所以一般,跟他说好我们来扫墓,细节都是他安排了,包括买那些祭祀用品。”姐妹两个说。
因此,扫墓的日子也是阿弟选的,是周日早上。周六出发,周日再扫,她们也在路上可以歇一晚。周六正好下大雨,她们看了天气预告,周日是晴天。姐妹俩不禁说:“还好定的是明天哦。他选日子还是有一套的。”
“但是这选日子听起来就是提前看天气预报吧。”女儿忍不住说。
从中途停下吃饭的梯田出来,女儿接手男司机,成了女司机,男司机成了男副驾,帮女儿举着导航的手机。开到民宿的时候,虽然才晚上六点不到,村子里却已经黑得要开远光灯。
“(妹妹的名字)又定这种地方。”男副驾抱怨道,“怎么这么爱这种黑不溜秋的地方呢?吓死人了。”
“这都是开发过的民宿。”妹妹说。
“咱们小时候不都住过这种破地方么?”男副驾嘟囔着,“有酒店不住,非得来这,搞不懂你。”
“酒店千篇一律的,你还没住烦么?再说,这种特色民宿,本来就是商家特意挑选的,和当地生态结合的舒服住处,又不是让你真的住小时候的地方。跟上时代变迁,玩年轻人的东西吧,老古董。”妹妹不客气地回应。
妹妹定的是所谓乡村振兴的特色村落民宿。民宿门面是老宅子改的。接待人员只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矮矮的女人,穿着大棉袄,笑容灿烂地站在冰冷透风的老宅子正厅等待今晚唯一的一队客人。电灯放在老式灯笼里。
“今天入住的有几户呀?”妹妹问。
“就你们。”女人说,“早餐在那里吃。”她指了指前院左边侧屋。现在,那里黑漆漆的。
男副驾开玩笑道:“妹子,你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么老大古宅,不怕闹鬼啊?”
“你不要搞了呀。”妹妹笑着推他,“别理他。这个人上次跟我去住另一个古宅民宿,非得说半夜有人哭。神经一样。”
“是有人哭呀!”男副驾非常认真。
“就是风吹木头之类的。”女儿若有所思地解释说,“或者是猫叫。”
“妹子,这房子干净吧?你养没养狗?”男副驾闲着又问了一嘴,被女儿和妹妹一起拍了后背制止。
接待处的女人笑了笑,拿了钥匙带着四人去到后院。住的地方是在原来的古宅后边新盖的楼,室内的灯都开着,十分明亮。大家把行李放下,接待员就要告辞。女儿去送她。她想起什么似的,对女儿解释说:
“我一开始一个人值夜班也是很害怕的,后来,我们村子里的老人都说,我们这个房子,无论是古屋还是新屋都很干净的。现在我也不害怕了,而且我还觉得一个人住得很舒服哩!”
女儿一开始没有听懂,是指打扫得很干净吗?
“哦,”她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是【这个房子不干净】和【干净】的那个干净啊。”
“对的。”女人笑着点了头。
“所以村子里的老人认证过的干净又怎么样呢?”女儿觉得十分困惑。
“可能也不会怎么样吧。”女人说了,就道了晚安,退入了院内的阴影中。
七点,古屋和巷子都笼在彼此的黑暗里,安静极了。大家就不再出去,而是到屋内的明亮大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民宿送了一些瓜子摆在茶几上。
“这瓜子不好吃。”姐姐吃了几口说。
妹妹也在嘴里咂摸着味道,赞同道:“有点湿湿的。”
“潮潮的。”
“放了很久似的。”
男副驾叹气说:“你们嘴可太刁了!不吃我吃。”便把瓜子倒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说:“我觉得不难吃。”
“你不害怕了?现在可没听到人哭吧?”妹妹取笑道。
“现在没有。”男副驾装作正经的样子说,“晚上睡觉时就不知道了。”
“神经伐。”姐姐被逗得笑起来。
“干嘛啦!”男副驾煞有其事地说,“我很敏感的好伐啦。”
“他之前住一个百年酒店时还说梦到小人跳舞哩。”妹妹故作正经地说了,又扑哧笑了出来。
男副驾点头道:“千真万确。说实在的,我在这方面是很敏锐。此前我还梦到过我家老爷子给我托梦哩!在梦里,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缠了我好几个月。直到我将他从公家的抽屉里下到我们给他买的地里,他才不来找我。”
大家愕然看着彼此,又发出笑声。
“是什么,入土为安的讲究咯?”姐姐笑道。
“你别说,在那以前,我们家——我本家的人身上真发生过一些事。一团糟了几个月。自从老爷子入土了,许多事情竟然真平稳下来。我认为入土为安的说法是有一定原理的。”男副驾用茶壶往各人的杯里倒水。
“量子物理吗?”女儿戏谑地说,“我认为梦都是潜意识的反应。是你心里一直想着一些事罢了。外边的环境不好,心里忧虑,于是归结到了爷爷要入土为安的讲究上。所谓日有所思——”
姐姐与她一齐道:“夜有所梦。”又应和妹夫道:“当然,入土为安可能还是有讲究的。”
“但你们不觉得有鬼么?我以为鬼是科学的。”男副驾喝了一口茶,“鬼魂也许就是量子态的人的意识。不是说,人死的时候会轻几克么?想必就是他们的确成为了人看不见的东西,却还在那里。我是相信他们的魂魄还在那里的。
“你还记得么?我们去给你爷爷扫墓时,我带了你爷爷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等我上了香,放在石头上的酒瓶便一直在晃!我以为就是你的量子态的爷爷在喝酒。”
“好,就算我们先无视摩擦力和光滑石头的坡度,往玄了说,人的意识也许就是会产生某种磁场。而人的思念可以把飘来飘去的去世的人的量子态意识给吸引过来。这些都等科学家去解释吧。”女儿似乎来了兴致,认真地推导说,“但是,我认为一切现象说到底仍是和活人相关的…你觉得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仪式呢?我认为是活着的人不希望自己亲人的曾经存活的记忆消失,这些记忆帮着仍然活着的人得到安慰,或者更明白自己是谁。
“举例来说,你去给我爷爷扫墓时,不是要带他爱吃的点心,烟酒么?你嘴巴里絮絮叨叨的,好像在和活人讲话。因为你记得你的父亲曾经活着。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爷爷,他也借着你为记忆里的他做的事,在我这里从一个名称变得鲜活了。我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一样喜欢吃点心,或是容易对食物饮料上瘾,因为爷爷就是这样的。
“又好像那个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说的——人会死两次,一次是肉体死,一次是活人的记忆里不再有这个人。所以托梦也就是——说明永眠的人还活在活人的记忆里。这是一个神经活动的问题。”
“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副驾皱起眉头,“你这孩子脑子都学杂了。”
“我却是个很少做梦的人。阿妹和阿婿都做过噩梦,我却想不起来做过什么吓人的梦。”姐姐喝了口茶,给对话提供了另一个方向,“奇怪伐?我从小就是这样。几乎是没有梦的。此外,说起仪式。即便是去(姐姐去世的老公的名字)那里,我也只带一束捧花。我也曾经带过他爱吃的,却有蚂蚁爬过来,就觉得摆些吃的也挺脏,干脆什么都不带——最多是是花,还清香些。”
“我的梦也不多。”妹妹说,“主要就是那些印象深刻的。此外,带捧花我也觉得够了。如果不是阿哥,我们也搞不出那些仪式。”
“有没有可能,所谓的上香,烧纸,也是为了驱虫。”女儿兴致勃勃地说,“存在即合理,到底一开始是谁先这么做的呢?是为了什么呢?”
“别问我,我们不是大仙。”姐姐戏谑地说。
“我们不是大仙。”妹妹也戏谑地笑了起来。
“好吧,无论如何,各地有各地的…”女儿说了,又改口说,“或者,各人有各人的…”
“…仪式。开心怎么弄就怎么弄。谁爱弄就谁弄。” 姐姐点头接话。
“各人也有各人看待鬼的方式。有的是噩梦鬼,有的是尖叫鬼,有的是量子鬼,有的是仪式才能召唤出来的鬼;有的是一束捧花,有的是一段记忆。有的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有的还是生动地与活人共存…”女儿出神地喃喃着。
大家没有回答。手边的热水壶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冒出白烟。男副驾看了一眼,把壶拿过来倒进茶壶。大家又各自拿起茶壶给自己的杯子续茶。
“最后一壶,喝完睡觉吧。”姐姐抿了一口茶后这样说。大家都点点头。
“明天早起。清晨就起来。”妹妹换了个话题说,“去村子里溜达溜达。”
“噫!”男副驾皱起眉头,“早上肯定仍然黑布隆冬的,溜达什么!吓人。”
大家又一起笑了起来。
“但睡懒觉我是同意的。”热衷和老爹呛声的女儿这次总算是和老爹统一战线。
4.集市
周日早上七点四十,父女两个打着哈欠进了餐厅时,姐姐妹妹齐声用方言和做饭的阿姨说“基拉赖嘞”(他们来了),阿姨应道“厚各厚各”(好的好的),便把两人的餐食端上来。姐妹俩面前是已经消灭差不多的盘子。她们按照晚上约好的那样,起了个大早逛村子。
妹妹等男副驾坐下来,改用普通话笑嘻嘻地问男副驾:“你梦到小人跳舞了没有?听到声音没有?”
“没有。”男副驾老老实实地说,“睡得挺香。这房子挺干净。”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姐妹两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在一边聊起早上错过的村镇集市。
“若是赶上,还能买点刚打出来的馍糍。集市好像七点半就收了。”妹妹有点遗憾地说,“还是村子里的人早。”
“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姐姐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干脆睡觉。早上便起得早。”
“你现在起得早的哦。”妹妹说,“毕竟要管小毛头。”
“也不是一直我管。管的时候起早。”姐姐说。
“我们家这二位是如出一辙的两条懒虫。”妹妹说,“要不是今天扫墓,他俩可以睡到九点。”
女儿和男副驾默默地吃着餐点中的米馒头。姐姐提醒说:“吃出来没有?发现没有?这几块米馒头更有嚼劲一些?“
”是呢。“女儿说,”吃起来似乎不像妈妈从网上买回来的,容易掉渣。这个吃起来更…“
“Q一点,有韧性一点。”姐姐说,“也许就是早上的集市买的。”
“新鲜是新鲜的,有这么特别么?”妹妹怀疑地问。
“挺好吃的。”男副驾附和。
“嗯。很好吃。”女儿点头道。
“这种米馒头是冷着吃也是好吃的类型。你舅妈有一次告诉我,这种米馒头不止是现做出来,做法也更讲究——米馒头分舀糕馒头与搓糕馒头,搓的就粗一点,舀的就细。”
“这样的?阿溪这样讲?(指的是舅妈)”妹妹挑起眉头,“我吃不出来。既然你这样说了,下次我在网上买的时候就问问店家,米馒头的做法。”
又出现了!会吃会讲的姨妈。女儿在心里想,米馒头局,姨妈得一分。
“你这么说,这种好东西人家还不一定卖哩。”男副驾说,“都说,当地人总会把最好的留给自己家,卖出去的总归是方便大量能做出来的。”
“或者,好东西就是即时的。好像茶叶,对伐?”姐姐补充道,“包装好的不如一棵树上现摘的。又好像海鲜。现捞现吃永远好过冷链送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妹妹撇撇嘴说,“有的吃便不错了。只可惜没赶上集市。”
“即便赶上了,带回S市也不好吃了。”姐姐说。
妹妹先是皱皱眉头,看了一眼姐姐,笑出声来。
5.墓与三角石头
鞭炮声像是枪声,击打着人的心脏。天高云淡,阳光温暖。此时是八点一刻。
爬到半山腰的墓地,被姐妹们叫作“大仙”的阿弟和他的老婆阿溪已经在那里了。招魂幡插上,碑上的字描过,大家想起步骤,这时候是该点香了。
用阿弟的话说,叫“接通电话”。此外还有些别的细节,只有他懂,也只有他最在乎,那么当然就让他来做。
“你们不认识路的?”阿弟一边准备着待会用的水桶,一边有些戏谑地随意说着话。
“导航没什么用。”男司机客气地笑道,“我是记得的,被导航搞乱了。”
“还看什么导航哩!不就是码头大道那样转,山头路一直过来么?阿姐阿妹也不知道伐?”阿溪热闹地招呼着,“哟,(女儿的名字)来啦?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放在阿妲姐姐那里的虾干要记着去拿…”
“阿妲最近忙着哩!你想必也去不了S城了吧?她谈朋友,就不需要老娘了。”姐姐笑眯眯地说。
“嗨!她是个坏家伙!跟她说事情,就觉得我烦,天天要跟我吵架的。我上次跟她吵完就跟(阿弟的名字)说了,我再也不管你女儿了。”
“你?我可不相信。你女儿再怎么嫌弃你,还是要屁颠屁颠地过去的。下次去S城是什么时候?”妹妹也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哟,你这个打扮是阿妲的衣服吧?这么年轻的扮相。”阿溪穿着嘻哈式的宽松大衣服,粉色的帽子和一双写着“OMG”的潮鞋。
这和今天的民间习俗搭吗?女儿盯着看了一会,四顾周围的墓碑,竟看到个刻着“上帝爱世人”的墓碑,咂了咂嘴,心里自己开玩笑说,这舅妈到底是做了功课过来的。
“周一。下去帮她换被子。”阿溪坦坦荡荡地说,“那么她不穿我总要穿的咯?扔了多可惜啊。”
姐姐和妹妹彼此对看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阿溪,以前父母管不了我们,现在的小孩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手指尖上,你还要24小时监控她,当然要烦你的。”妹妹打趣道。
“要我说,阿妲就是像阿妹阿姐一样,太早跑出去了,成了块赛高则头,八伐罗杰。”阿溪嘟起嘴,快速地用方言说着,“阿妲整天说什么性别平等,结婚不要彩礼,不要钻戒,不想请主持,婚宴都懒得办。我都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赛高泽头..是什么意思?”女儿问。
“解释一遍,就不那么好笑了。”但三个女人还是颇为耐心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三角石头,摆不甪直,就是说石头棱角多,摆不平整,指一个人很有个性,谁都搞不定。”
“你劝劝你姐姐。”阿溪凑到女儿面前说,“你姐姐听你的话的。”
“我姐姐怎么听妹妹的话呀?”女儿哭笑不得地说,“但那两块三角石头的话应该是合她心意的。“她用下巴指了指站在边上的姐姐和妹妹。”
阿溪气哼哼地说:“岂有此理,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我和你舅舅结婚,你妈妈和你爸爸,你姨妈和你衣服结婚,的确没彩礼,没钻戒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呀!两边都拿得出一些钱,还碰上阿妲这种傻媳妇,什么都不要,婆婆家笑都要笑死了…(女儿的名字),你记住,结婚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庭的事情!结果整个家只有我在操心,阿妲只知道巴巴酱巴巴兑巴巴比古宗大穗,把我当成了敌人了。”
女人们听了阿溪结尾的话,爆发出激烈的笑声。
妹妹解释给女儿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爸爸长,爸爸短,爸爸屁股种大蒜”,即爸爸什么都好的意思。姐姐又忍不住挑漏洞说:“喂,阿溪啊。屁股是平的,怎么种得起来的?应该是屁眼才能发芽吧。”阿溪说:“粗俗伐!屁股么比屁眼要好听各。”便又快速地用方言交流起来。
女儿听不懂方言,只好去找爸爸说话。她舅舅此刻已经开始烧纸钱了。女人们的对话就像是背景音,挡在山腰间。
“爸爸,你也是,舅舅也是,为什么你们作为男性更注意这种祭祀仪式?但是对女人来说没有那些所谓?”
“可能族谱里都不会记女人的名字吧。”她爸爸说,“我也研究过族谱。有些族谱上,女儿是不会被记进去的,因为她总要嫁到别人家,成为什么什么氏。而那些女人们既然不被记在族谱上,可能也就没什么家族荣誉感啊,参与感吧。”
“你前几年也搞过族谱。”女儿想起来,“你们都是一把年纪了开始认祖归宗了么?为什么呀?”
“一把年纪?你表哥不到三十岁,不是还带着他娘回他爹的祖籍去看了么?他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也不会说那里的方言——他爹也不会,只会说S城的话,哈哈。”她爸爸轻松地说着,忽然看向阿弟的方向。
“(男副驾的名字),昨天下雨,铁桶里面太湿了,帮我抓一些山上的土来,扔进桶里和香炉里去湿。”原来女儿的舅舅正招呼女儿的爸爸。
“好嘞。”
说罢,男副驾就殷勤地从边上的楼梯往上去了。至少还要爬十几米才能到墓园外的土山。
… …
香总算点上了,阿弟招呼大家过来祭拜。阿溪想让大女儿,即姐姐先来,姐姐退到后边,伸手让弟弟先去。弟弟没有客气,踏步上前,微闭着眼睛,念念叨叨了一些话,接着是阿溪。
阿溪说得较为大声,是密密麻麻的方言,姐姐和妹妹又在那里哈哈笑:“阿溪,怎么说了这么多都是升官发财?”阿溪仍闭着眼睛,笑道:“各么不要这些还要啥捏?”妹妹说:“平安喜乐,身体健康就好了否?”阿溪就补上说:“各么老爹老娘,保佑我们大家平安喜乐,身体健康哦!”
接着才是姐姐和妹妹,她们都快快地说完了。最后是妹妹的老公。妹妹的女儿说不愿意参与,大家也不说什么了。接下来又是烧纸,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纸包,放在铁桶中烧着。快结束的时候,远处又有鞭炮的声音。
“今天来的人不少呀。”女儿看着下方和上方,每一层都有三两个祭拜的人。招魂幡彩色的带子飞舞着。女儿想到爷爷坟上跳舞的啤酒瓶。
啤酒瓶和招魂幡能保佑我们吗?量子态的人类能保佑我们吗?是他们更孤单,还是我们更孤单?
碑上刚被描过的名字还很鲜艳。女儿看着,心里想,是姨妈长得更像姥姥,还是妈妈长得更像姥姥?舅舅长得像谁?又想——果然活人还是只能想到活人的事!
大家又彼此催促着离开了。因为阿弟说:“快去祖坟吧!在十一点四十五以前结束!“
6.名人,人名
十点半,开车至更深的山坳,泊了车,她们走着土路上山,阿弟拎着所有的祭祀工具。到了祖坟,看到了一些干掉的小正方块的青蒿馍糍摆在地上,坟上的草也被砍过了。没有碑在这里。
“是叔叔来过了?”阿溪问了,阿弟点点头。现如今,在这村内住着的只有老人,她们在这里的亲戚只剩一个舅舅了。
这叔叔从小就被送养出去,成年以后才回到亲生父母边上,他比阿姐阿弟阿妹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兄弟,来祖坟来得更殷勤些。今天他不在自己的屋子,没有和他说上话。
“这里的村子适合作特色村么?”女儿看了看树叶间的远处的山林,还有山脚的田地村庄。没有人回答她。
程序从点香接通信号开始照旧。女人们照例开始聊天。然而才没聊几句,阿弟来了兴致似的,一边摆弄着打火机,一边讲起自己【寻根】时,发现的自己系的祖先中,有个官至国子监的大人。
“那个祖先的名字是这样这样写的,是个好名字。”阿弟不无骄傲地说,“所以我们是国子监大人的后代。”
“国子监算是什么级别?”妹妹看着哥哥。
“教育部长吧。”哥哥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各么,为什么教育部长的子孙埋在这里?”妹妹笑着指着这座没有名字和碑石的坟。
“离国子监的祖先多少年过去咧?到我们的爷爷那一辈就混得不怎么样了。”哥哥一下子没了兴致,回去摆弄香炉了。
“所以,太奶奶叫什么?”女儿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既然问了就顺便再问一下大奶奶的名字吧。”
“忘记了,族谱上写着。”舅舅总算点上了香,招呼大家,“来吧。”
大家重又开始排队。土坟左右后面天然地栽满了花树毛竹。山野中一片寂静,只有人的声音。
“啊,对了,奶奶是(奶奶的姓)氏。”
妹妹排着队时忽然想起来了。
毕竟是做过关于奶奶的噩梦的孩子。
“厉害!”女儿睁大眼睛,“那么外婆呢?外婆的家里人叫什么呢?外婆的族谱是什么呢?”
姐姐阿弟和妹妹后来没有聊自己母亲的族谱,而是讲起母亲生前的一些故事。姥姥姥爷的家里有七个孩子,也因为家里养不起,一个个地又把孩子送给了别的人家养。
“这算童养媳么?”妹妹说。
“这哪里算童养媳!”阿弟义正言辞地说。
“老娘不是后来和老爹就自由恋爱了,养她长大的人家傻眼了么。”姐姐很冷静地回想,“这样算是当媳妇养的么?”
“瞎说!本来就是当女儿养的。”阿弟争执道。
“想来都已经新中国了,应该没有那种童养媳思想了。”男副驾调和说。
“那么,姥姥的性格怎么样?”女儿问,“听起来,她过得很苦。”
姐姐和妹妹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哪里的话!老娘比老爹开朗多了。”姐姐笑着说。
“对,说起来,她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和她收养她的人家关系也很好,我们上大学后,还专门去她妈妈的坟,又去老爹妈妈的坟那里上香,说什么‘我们家已经够好了,请多照顾那户人家‘哩。”
“这么大方?”女儿睁大眼睛。
说说笑笑中,她们拜完了,又趁着阿弟烧纸,聊起母亲的亲生兄弟姐妹们今在何处,谁在前些年去世了,谁和母亲关系好,谁和她不往来,母亲以前做过什么,等等等等。这边厢掐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前结束了。
不知道(太奶奶的姓)太奶奶和外公长得像不像。女儿在心里想,不知道大太奶奶叫什么?谁和她长得像呢?她是个开朗的人,还是个严肃的人呢?
她们从山上下来,一路聊天。漫山遍野的绿草,田垄间偶有艳色桃花,蓝天白云,阳光照得人发软。
“这个时间的确舒服。”女儿想,“天气也暖和。如果是从科学的角度,我也会定这个时候扫墓。”
尾声
车子不紧不慢地开在限速120的高速上。天气晴朗。
她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山洞。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绿色山脊。
“最早的时候没有这些山洞。”妹妹说,“只能走山路。”
“现在快很多了。”姐姐说。
“我离开家的时候,有一个老山洞,就是我们最开始出城的那个。”妹妹说,“那是最早的。”
那是一条窄窄的,有着古老灯管,设计成闪烁型发光模式的隧道。车道很窄,两边还有人行道和机车道。几十年前,虽然有这条路,应该不那么繁华。
“我记得我离开家的时候,出了那个山洞就是外面的世界。”妹妹说。
姐姐其实是第一个离开家的,但是此刻她没有说什么。
她们没有再说别的俗套的话,而是重新随意地聊着天,聊起姐姐的老年大学的健美操,聊起妹妹的退休金,聊起阿妲,聊起三角石头,聊起爸爸屁股种大蒜,聊起年轻一代的小辈,聊起姐姐的儿子的女儿,聊起阿妲结婚以后号称不做家务的打算,聊起新一代的年轻人的观点,聊起脱口秀。
男司机在副驾沉沉地睡着。女儿一边开车聚精会神地听着后座的女人们聊天。
“老年大学该开设一门脱口秀班。”女儿说,“或者你们该开个频道。现在不是都要说什么女性视角吗?你们就是三角石头姐妹花。”
“滴”地一声,车子过了收费站,疾驰出去。姐姐和妹妹非常轻松地发出笑声,不置可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