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独角仙
一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似乎失去了创造文字的能力。起初我试图去归咎于外界,没有遗世独立的环境与氛围,没有能悠然闲适的时间,但这些我过去也并不常有。文字的创造过程于我而言宛如一场酗酒,在沉醉之间进入另一个澄澈空明的世界,谪仙笑骂,高僧坐化,但近来我却很少进入到这样的状态之中。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历经这样“心如明镜台”的平稳心境,而过往每一次的风平浪静都是下一次狂风骤雨的预兆。我不敢再去揣测自己的心境,随着我对自己的了解越多越深,便越来越意识到我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之浅薄。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平静伴随着一种重构之感,而不是此前那种呼之欲出的破坏力。在漫长的退缩与沉寂之后,我下定决心默默地与一些东西相告别。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破坏”是我炽热的精神力量。我撕开自己每一块结痂的伤口,拼命地擦拭自己狡黠的妆容,砸碎颅骨,劈开胸膛,剖肝沥胆,悉数肺腑与肚肠,想要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想要看清楚自己为何是现在的模样。在光与暗中,我找到了许多个自己。顶天立地的,懦弱如鼠的。肝胆相照的,机关算尽的。温文儒雅的,残酷暴戾的。拳拳之心的,虚伪成性的。开诚布公的,猜忌多疑的。三省吾身的,刚愎自用的。破碎得不成模样,像一群迷途的羔羊。我热衷于破坏自己,破坏自己的梦境,破坏自己的高墙,破坏自己的雕像。我愿意暗藏杀意地袒露自己的柔软与黑暗,每一分钟,每一段对白,都尝试去破坏与解构,只是为了嘲讽光明只是虚妄。灵魂一半都是冰雪,而另一半是岩浆,一半是英雄,一半是犬儒。我看见了内心中层层包裹着的深渊,而我总是笃信那才是我真实的模样。
我总认为自己潜藏的内核是索取,但我却常常伪装成赠予的模样,因为我总认为索取的前提是奉献。只有献出的足够多,才有可能获得想要的东西,当然只是可能,不是必然,奉献便是孤注一掷。想要被保护,所以先学会保护他人。期待被关心被理解被看见,所以要奉献自己的理解与感知,自己的共情与友善。渴望获得爱,所以默默地释放着自己的爱。学会去降低预期与自我克制,尽管这样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之中忘记自己生命的意义。
我一直结束不了漫长的少年时代,总是在孤独且自由地寻找着自我,像愤懑的江水热情澎湃着寻找着大海。常常误以为探索到了自己的内心,捧起来时,又如细砂一般消散在了指缝之间。漫无边际的碎片拼凑成了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事实上,我一直很讨厌自己过于清晰而深刻的记忆力,只有过早的孤独才会使人与文字朝夕相处,谨小慎微时要赋予自己扮演完美者的义务。这些自幼养成的习惯烙印在我的血肉里,黑暗来临的时刻,便像从火焰中蜕变的瀑布一般的白色飞蛾,向我径直涌来。我想要潜入深海,漆黑得看不清海水颜色的深海,在沉寂之中沉沉地睡去。
二
Koo.H直接从金陵的医院里跑了出来,突袭般抵达了我所在的广府。
离开雅礼后,和Koo.H的每一次见面几乎都是一次平淡生活里的奇遇。18年初,我从北疆前往京师,像个不通朝礼的靺鞨使者,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一家民宿的房顶,这种三角形的空间在我印象中都是外婆用来养鸡的,水泥地板上突兀地摆着一张床垫。Koo.H说是跑来陪我,事实上这家伙坐在我旁边一边吃着炸鸡,一边翻资料沙沙地翻到天将破晓。他是什么不用睡觉的怪物么。
18年的秋天,Koo.H突袭到了我所在的北疆,尽管我们泡了温泉,也在废帝的皇宫中游走,但当时我忙于无聊的学业,没能拿出太多的时间去陪他。
20年的晚秋,我去京师开会。那时候我已经蓄起了长长的发辫,扎起了马尾。午夜的北平空空荡荡,我们俩从天安门一直走到小胡同。他说想带我去看一栋特别丑的建筑,叫做“大裤衩”。这栋楼确实丑得很独特,感慨之余,发现刚刚坐的原来是末班地铁。午夜的街道上没有开着的商铺,也没有行人,我们就在马路上一边蹦跳着往回走,一边大声朗朗地唱歌。唱我们高中时总喜欢一起唱的《皇后大道东》,唱出脑子里随便想到的什么歌。我们就像两个活在胶片机里的人。走的时候他送我到机场,我的航班抵达北疆时,他的地铁还没到昌平。
在北疆的最后一个冬天,我邀请他一起去看大雪,却在随之而来的防疫形势下成为了泡沫,这成为了我耿耿于心的遗憾。那时候他已经在接二连三的学业和生活压力之下几近崩溃,我除了在话筒边听他说话之外,连一个安慰的拥抱也无法给他。Koo.H对自己的要求之高近乎苛责,而他成长时经受过的伤害,如附骨之蛆不断地啃食着他的意志。
再次和Koo.H见面时已经是21年的夏天,我半是自豪地宣称,我是为数不多Koo.H愿意见面的活人,当然,又是午夜。我披头散发像个摇滚青年,他又胖了一圈,像我的经纪人。凌晨三点的长沙依旧车来车往,我们俩先坐在公交站前的凳子上,后来就干脆坐在马路墩子上,他喝奶啤,我喝凉茶。聊起我们最近看过的电影和剧,读过的书,还有出版界的封面设计。他也在收藏上海译文那套绿皮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这家伙读的居然又比我多。
再接到Koo.H的电话时,他已经尝试过几次去结束生命而未果了。朝令夕改的防疫政策让他疲于奔命,出国留学的事情也一直悬而未决,而各方面的压力,与内心的阴翳,都在不断将他吞噬。除了苍白的慰问以外,我无能为力。Koo.H是世上另一个我自己,我们都在逆水行舟,不断被推向过往。
Koo.H说想去海边,我说广府只有一个地方能见到海,就是南沙天后宫所在的地方。我让他先去那附近等我,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立刻赶过去。我本该料想到的,广府分布有很多供奉妈祖的天后宫,在许多村镇之中都香火旺盛。Koo.H误打误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名村庄里的天后宫。
我有些哭笑不得,从城区辗转了许久,最后不得不打车前往他所在的地方。看着车窗外的建筑,仿佛自己坐上时光机,回到了世纪初。沿途路灯时好时坏,看不见几家亮灯的店铺,道路上也没有几辆车在行驶,甚至连手机信号也间断不续。天哪,这家伙是怎么找得到这儿来的,这是犯罪小说最喜欢的背景地吧。好在司机最后停在了一个町镇的街道上,街上有路灯,有营业的商店,还有肯德基,这些现代社会的产物使我九霄云外的魂魄稍稍回了一些到体内来。
我怎么觉得这家伙又胖了。我们简单地聊起近些年来的事情,我问他近况怎么样。Koo.H说,他因为妄议被所里叫去又诫勉了一次,上一次还是去工厂打工。我愣了一下,这居然是我没听过的故事。
Koo.H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无聊,想去体验一下生活,于是冒充中专生跑去一家工厂里焊了两个月的电路板。其他工人们问他是哪来的,他便随手一指说是对面职校的。两个月后工厂老板因为违规竞标被竞争商给举报抓起来了,公安机关顺带把工厂里都排查了一番。然而Koo.H分不清技校、中专、职高等等的区别露了马脚,被发现原来是大学生。仅仅以“生活体验”为由,似乎解释不了来工厂的目的,于是Koo.H被诫勉之后给送了出去。Koo.H说,合租住在板房宿舍里,白天听他们畅聊美日欧俄,晚上听他们畅聊吃喝嫖赌。这家伙怎么又有这么丰富的体验。
我说,上次和你见面我是什么鬼样子,我现在就依然还是什么鬼样子,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生,没有什么长进,对了,上次的故事收了个尾,完全断掉了。Koo.H刚不久前也结束一段的感情经历,是被自来熟的大叔撮合着介绍的一位年上姐姐。理科的博士后。在仔细打听之前,我忍不住想先翻几个白眼。对比这家伙而言,我的人生是不是显得太无趣了一点?
我说想喝粥,于是我们找到了附近一家粥底火锅的大排档。许多小商贩沿着水渠和石拱桥推着车,摆着折叠餐桌和塑料椅子,连成一线的灯光让人觉得很温暖。大排档快到要收摊的时刻,阿婆用白话指导我们开电源,让我们煮的时候用筷子搅一搅以防粘锅。我只听懂了一半,剩下一半都靠猜。我们一边等米粥沸腾,一边享受着湿润而温柔的晚风,20度左右,这是最适合我生存的温度。我简单地和他说了自己的读博规划,以及接下来的人生规划和构想。讲着讲着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变得好俗套。人生事业,功名利禄,我像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乌龟。
被防疫政令折腾得七荤八素之后,Koo.H找到地方暂且先入了职,因为每天敲键盘,手指敲出了腱鞘炎。前段时间去金陵出差,没想到一顿饭又吃出了肠胃病躺进了医院。原来他只是肠胃病进的医院,我不禁松了口气。他在病床上突然很想来看海,于是直接从医院奔向高铁站。然而下车没想到广府能这么热,只好躲在咖啡厅的冷气里,叫跑腿服务买了件短袖衫。我想翻白眼,心想,广府能看什么海,也就是看个出海口,你直接说句是为了见我就跑过来不行啊。最高方针改弦更张后,Koo.H决定重新出国留学,并且一去后不再复返。
他说,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很不爽地反驳,我就不能去德国旅游了?其实这家伙走的时候,我肯定会去送他的吧。
三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Koo.H说,我现在就想去有海的地方,你看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我赶过来不就是为了陪你去海边么。
我们现在所处的村庄,距离海边还有25公里。穿过破旧的街道,走到明亮的地方,路旁的摩托车司机吆喝着招徕我们,“靓仔,坐摩的快啊”。他要是知道我们准备去哪,就肯定不会搭理我们了,大晚上的,没准跑一半就没油了我俩还得给他推车。
没多久打上了车。路程很长,我们就在车上随意地聊起最近看过的书和影视,在车上吐槽。Koo.H充满鄙夷地抨击《更衣人偶》充满了东亚宅男的男性凝视,而在情节上又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然后对近期的许多我也没听说过的番剧大加贬斥。我近期看过的番剧只有《奇巧计程车》,难得被他评价为“这个还行”。他对特摄片也顺带大加贬斥,好在我喜欢的特摄片也只有昭和时代的奥特兄弟及雷欧奥特曼,“平成三杰”奥特曼都比较无感,至于后来的新版奥特曼也没怎么能看下去,于是我们携手一致开始对新版奥特曼指手画脚。Koo.H更想吐槽的是假面骑士,他觉得假面骑士的情节实在是子供向,完全没有去看的必要。我心想,这家伙是看了多少假面骑士和奥特曼才能发表这么多吐槽。还好他不怎么看日剧,否则他肯定对我喜欢的《重启人生》指指点点。我们继续吐槽推理小说,畅销君东野圭吾自不必说,新出的书实在是没有看的必要,喜欢蹭热点却又写不了多深,属于江郎才尽的典范。绫辻行人的馆系列也是80%都不怎么样,我高度评价的《钟表馆》在他那里得到了“还行”的评价,至于其他的都猛遭批判。虽然Koo.H还没有看过《暗黑馆》,但据他说横沟正史最后一案的《医院坡》的暗黑程度更甚,集横沟的各种狗血暗黑元素于一体。话说这家伙居然把横沟正史全部读完了,这得是忍受了多少本烂作才读到最后一案的。西泽保彦的《解体诸因》也成为集火的对象,北山猛邦更别想逃过一劫,保护环境的“爱丽丝”见一次拉踩一次,至于清凉院流水,虽然我还没有读,但也已耳闻是烂出了传奇。让我想起另一位神人,在车上时忘记了名字,后来想起叫天城一,构想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烂密室。麻耶雄嵩倒是很有可读点,说起《有翼之暗》就想起来了。Koo.H很想读早坂吝,可惜是不可能看到引进本了,只能借助豆瓣上的民翻。新本格不愧是怪力乱神出没,我们聊起最近外研社重译引入的卡尔旧作,感慨果然还是卡尔的经典著作更值得一读。
车停下来,深黑的窗外就是海。我冲向海岸的步道,朝着幽冥般的海大声地呼号。寂静无人,能清晰地听见潮水的声音,远方是跨海大桥的一串串夜灯。一台工业机器尖耸地伸向天空,像是深海怪物克苏鲁的一只臂膀,准备带着潮水席卷摧毁岸边。工业用灯把一小片海域上方的黑云染白,仿佛顷刻就要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夜晚总是会有诡谲的美。我们俩就在这黑夜之中,迈着大大的步子,肆无忌惮地唱着歌,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行走。我们是飘忽在天地之间的两只蜉蝣,不想追问什么意义,只是朝生梦死。我感觉到灵魂在潮水的回响中一点一点地破碎,失落在海风之中。
我们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走到了没有海的地方。我给他讲完故事的结尾。他知道我担负的罪咎感是什么。我知道他会理解。那是我脱不下的锦袍,我解不开的金项圈。我只记得Koo.H给我讲了一些拉康的思想,讲了童年成长期与爱恋中的烙印。我现在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但我知道他不止是在说给我听。
我们决定走去另一个沿海的公园。公园的大门口摆着“期间暂不开放”的立牌告示,保安室里空无一人,我们绕过告示,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凉茶,继续向里面走去。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来晃去。没想到吧,半夜两点的时候除了你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神经兮兮的人在外面散步呢。走近时才发现原来是边上酒店的迎宾门卫阿叔。门卫阿叔诧异地问我们是什么人,我说我们出来散步,再往里不开放了吗?阿叔说里面目前不开放,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现在外面有银环眼镜蛇,今天已经抓了两条了。
往回走的路上惴惴不安,我总担心自己会踩到蛇。宽敞而干净的路上没有车辆,不需要左顾右盼,不识趣的信号灯一直闪烁着黄色,但完全没有人打算搭理它。只有走在车道上才能感觉到城市道路的宽广。我们准备沿着另一条道路前往海边,按照我的原则,只要朝着大海的方向走,最终就一定能够见到大海。刚刷上的白色虚线远远地向前延伸,一边一个标记着车速的黄色数字。四十,四十。我有点困了,想直接往白色虚线上一躺。没想到我才刚往地上一坐,Koo.H这家伙就一脸嫌弃地望着我。混蛋,这时候你不应该跟我一起躺在沥青路上一边看星星,一边畅谈旧事吗。因为这家伙太过嫌弃,我只好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我们俩就这样在路上一直走着,终于发现这条路原来是死路。
我们俩骂骂咧咧地掉头走回到大路上。穿着拖鞋就出门的Koo.H说要不找个地方先歇一下,等到天亮就回去。我说你怎么穿着拖鞋就出来散步,他说不是你让我穿拖鞋就行了吗,你怎么自己没穿拖鞋。我低头看了看双脚,还好出门前因为怕地铁上冷气太足,回去把拖鞋给换掉了,我真够机智的。附近最近的咖啡馆只有3.5公里,我们决定朝着咖啡馆走去。
我们俩继续行走。悠哉游哉地走在沥青车道上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广府的闹市里人群很多,人们都匆匆忙忙赶路,逼仄的人行道还要容纳行道树和停靠着一排排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自行车和电动车也常常在人群中里见缝插针地钻行,喇叭或许都长在了手上。临近午夜三点,我们继续聊起书籍。我想起了天城一的那个烂到破天荒的密室诡计。我们聊起大陆作家写的密室诡计,Koo.H竟然不知道阿元的太空血滴密室,我有点得意。虽然整本书不过尔尔,但太空血滴密室确实比较亮眼。我们对鸡丁《密室之棺》里的地密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Koo.H竟然难得说全书有这一个密室就足矣。水密室也算可圈可点,天密室实在是槽点太多。之后我们对冷硬派和社会派进行了尖酸刻薄地吐槽,虽然Koo.H对《漫长的告别》也颇有微词,但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书,当然不是从推理文学的角度,雷德蒙·钱德勒的忧郁的文风在我看来极具魅力。达希尔·哈米特基本读完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杰夫里·迪弗的好莱坞风格也让人审美疲劳。《蓝色骇客》是写网络黑客题材,网络盲的我读起来倒觉得还挺意思。对社会派我们都毫不留情面,深度不如严肃文学,往往是点到而止,商业化的模式写来写去基本上是大众畅销书,真想读社会派还不如去读纪实类文学。我正想对清水洁的《桶川》和《足利》大加赞赏时,Koo.H却准备大加吐槽,而在我的白眼之下切换成别的主题。我兴致勃勃地想和他聊《狂飙》,扫兴的是他竟然没看,他想聊的呼延云而我也尚未读过,我们随便聊了点新海诚和汤浅政明。他给我推荐两款推理系游戏,我现在全忘记叫什么了。对于《城塚翡翠》我们达成了高度评价的共识,但对于金田一系列的真人剧改编都颇有微词。他竟然看了很多部横沟正史原作的改编电影,而我除了听说过《犬神家族》的改编很有名外一无所知。但我们都对《本阵》充满吐槽欲,这么复杂的机械密室就算画图都看不懂吧。说起民俗推理,他竟然对京极夏彦的《铁鼠》大加赞赏,说当时第一次接触这种题材,大开眼界。终于反转到我的嘲讽主场了,我吐槽说这书的灌水程度首屈一指。倒是《魍魉》的密室设计别具匠心,虽然最终的情节设置让人想要撕书。《百物语》系列初读不错,但读多了实在是审美疲劳。Koo.H给予了《姑获鸟》极烂的评价,还好我没看。还是三津田信三的《首无》称得上的杰作,可惜其他作品都不想评价,特别是《凶鸟》,毁午饭之作。我说起西泽保彦的《死了七次的男人》,一个以时间轮回为设定的比较有趣的诡计,Koo.H没有回应,但对《解体诸因》大加批判,于是我们对于解体类诡计大加吐槽。人行道上的露天排挡正在收拾摊位和塑料椅,一地狼藉。
我们走回了最初到达的海岸。马路旁一群年轻人们正支起灯光,拼接着两张小桌板,一边开着啤酒瓶盖,一边亢奋地摇着筛子。我们默默地走进临近海水的黑暗,融入清爽的晚风之中。桥梁上的探照灯射出一束白色的聚光,在海面上横扫着。浮在海面上的一艘小艇不知在打捞着什么。我和Koo.H坐在长椅上望着这一切,蚊子在肆意地叮咬着我的脚踝。我知道我们此前聊的那些话题都只不过是在铺垫,铺垫我们潜藏在内心却又在心门之前呼之欲出的情绪,黑夜是将其解开的钥匙。
有时候想要舍弃自己的名字,甚至很本能地排斥被人称呼。渴望去到一个能够舍弃一切身份标识和过往的地方,从现有的世界中逃离。逃离是贯彻于生命的主题,尝试去消除在现有世界中的痕迹。我们都拥有擅于聊天交流逢迎他人的天赋,却始终对亲密关系保持着憧憬和恐惧,永远抱有无法放下心事坦然相对的心境。我们警惕得像是花坛下的鼠负,卑微得像黏土中的蚯蚓。就像塞林格写得那样,“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Koo.H就像是另一个我自己,zoo也像是另一个我自己。我在刻耳柏洛斯和加百列之间徘徊,守护着地狱的业火,却又吹响审判的号角。夹杂着湿气的海风粘腻,微弱的人造光下,我们就像彼此的重影,Koo.H在和我对话,我在和自己对话。
四
我们继续沿着海岸,向咖啡馆的方向走去。路旁盛开着几株木棉花,枯瘦的树枝上绽开着一盏一盏的血色,像在黑夜中燃烧的烛灯。凌晨四点,空气有点冷,困意一阵一阵袭来。地图上的咖啡馆无处寻觅,我们围绕着这儿一圈一圈,再仔细看具体信息,才发现是开在公寓二十楼,而且晚上八点就已经歇业。我不禁笑出声来,没关系,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喝咖啡才来。
我们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我的身体软塌地窝在椅子里,另一条多出的椅子被我拿来垫脚。我们俩像流浪汉一样就这么瘫在便利店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Koo.H说起往事,我本以为他会不愿意提起那些往事。我们是彼此少年时代的见证人,那些不成熟的过去,那些爱与恨交织的青春,如今都坦然成为口中的故事。他给我推荐了MONO的纯音乐,我打开其中一张专辑,《Hymn to the immortal wind》。你这家伙可真会挑背景音乐。
凌晨四点半,街道上寂静无人,能清晰地听到风的声音。便利店亮着灯,两个人瘫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望着没有车经过的沥青路,望着一动不动的路灯。低沉而孤寂的音乐正在响起。我想摄影师一定会很喜欢这一帧的画面。如果神明是冥冥之中的编导,感谢此时此刻,允许我们能短暂成为自己人生的主演。我迷迷糊糊地半睡了过去。
没有摄像机对着我们。我揉了揉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站起身来。我说,我想上厕所了。我们离开便利店门口,一边寻觅着公共卫生间,一边往海岸的方向走。厕所门口站着巡逻的保安大叔。黎明之前的大海依旧漆黑而深邃,我们沿着海岸走,一直走着。找到一方长椅,我们俩坐下,静静地望着黑暗中的海。凌晨五点,竟然已经有阿姨大叔们出来晨练了,独自慢跑,三三两两散步,轻轻瞥过两个在长椅上发呆的家伙。要么放点音乐吧,我想听罗大佑了。“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我们在长椅上静静地等待着天亮。五点半了,我们一起去桥上吧,也许能见到日出的瞬间。大桥连接着两边的洲屿,那边是太阳与海所在的方向。
我们起身往桥的方向走去,桥下摆放着好久不见的健身器材。这个是不是跷跷板,你去,你坐那头,我坐这头,你这家伙居然比我重这这么多,你往上蹬一下脚,让我把你跷起来。我们走过木棉花盛开的路,找了一会儿上桥的方向。桥上已经零星有大卡车飞驰而过,每一经过我们的身边,就会轰鸣震震。天空开始渐渐泛白,阴沉的云蔼之下折射着灰蓝的色调。我们俩坐在桥上的人行道护栏和石墩上。破晓时分的海风变得柔和起来,卡车继续从我们身后轰鸣而过,大桥为之嗡嗡作响。一盏一盏路灯渐渐熄灭,木棉花的唇红渐渐清晰。这是没有日出的早晨,我的生活也随之亮堂起来。
我枕在出租车的安全带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紧接着又躺在酒店的床上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下午四点的时候还要赴约。匆匆冲完澡,收拾了一些行李。我摸了摸背包,掏出两篇护眼贴丢给他,本来以为活动会是一块儿躺着吃薯片看电影呢,还特意带了两篇护眼贴。掏了掏背包,又掏出一片好看的口罩丢给他。还有一块纪念胸针,特意为他准备的。从海南的南海博物馆带回来的鲸鱼胸针,原型是两年前在澄迈海岸搁浅的鲸。蓝色、大海、鲸,是我一直向往的梦幻。
我本来以为应该帅气地拥抱一下,然后潇洒地挥挥手告别,朋友再见,我们分别去往远方吧。事实上刚走出巷子没多久,我要乘坐的那趟巴士车突然窜了出来。结果我只是骂骂咧咧地喊出一句“我走了”,就甩着背包狼狈地向站台狂奔,连挥手的情节都顾不上。我们毕竟不是神明选中的主演,没有镜头替我转向身后的Koo.H,所以我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驻足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远去。至少也应该把手插在口袋里,长吁一声,再缓缓转身。
我就这么潦草地和那个深夜把我带向大海的人分别了。我的这场电影已经谢幕。阴雨绵绵,熙熙攘攘,我又回到了我所看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