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星】后青春期
我哭你的笑,笑你的哭,我的后青春期理想主义,我无所期望无所结果的初开情愫。
1.
要说职业生涯到底算不算顺遂,李宇浩自己都说不准。十四岁离家,十六岁转位置挤进赛场名单,十六岁半终于登场,收获寥寥无几的目光,耳边倒是嘈杂得很,十之有十二都是质疑和谩骂。青训好友早已一手重剑稳坐首发,而他为了争取别队的冷板凳,在闷死人的燥热中打三角洲启程,逆着长江流,由一个夏天,迁徙至另一个夏天。
他是反季节的飞鸟。
幸而是得了赏识,吕成林,他的贵人,会在前东家后街拎他耳朵要他去盖掉一头不着调粉毛,会在现东家门口揉他原生的黑发接过他手里廖廖行装。
欢迎啊,星宇,累不累,一路辛苦了。
职业id难得不和恶意挂钩,他低着头,说谢谢,不累的。外人眼里他不是什么好牌,即使往返两遍航班几乎要他两天全睡在两千里高空,只要dyg愿意收留,他也怀着感激情愿心甘。
打职业很辛苦的。他想起阿妈,在他出行前抚摸他脸颊耳侧,爱他的人总担心他苦累。他那时更小,脸蛋挂肉,捏上去会陷一个指窝。母亲落下的吻没能庇佑他漂泊的所有岁月,他极速消瘦下去,脸颊凹陷,身骨伶仃,可怜又可恨,刻意卖惨一样,仿佛要昭告天下他活得稀巴烂。
他回头看一眼基地的大门,如同离家时回看缓缓关合的家门。踏进来,总归算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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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自怜情结稍显严重,偶尔会因这那的忧虑而难入眠,有时他会往吴金翔床上钻,闹他起来陪,更多时候他只会躺在床上。手脚遭被子上镣铐,跑马灯黑黑白白,不明缘由的未知出处的谩骂割伤他的眼睛,他被钉死在刑具上,躲不开,只能期哀地想,分明比赛打得够好了。游戏打得好,也要受苦吗?
他想不通。
他强迫自己不再想。
接受不合理规则是长大的第一步,他确信自己的成长,安慰吴金翔的话语带着故作成熟的老道。你打得那么好,你是首发,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我都不害怕。
他把碗里的鸡腿夹给对面一个,年轻的对抗路闷头吃饭,反驳的话没说清楚,全吃进肚子里。
李宇浩没听清,大概能猜到,也不追问,只笑一下作回应。赛训组两个长辈端着餐盘路过,谈论的事情涉及更大人的大人,李宇浩非刻意地听,不过心地下论断。为钱发愁怎么看都该是三十岁之后才考虑的事吧,原来还有这么惨的队伍,连工资都拿不到,吃了上顿没下顿,居然还在打比赛。
好辛苦,他摇头,心酸着,又暗自舒一口气,至少自己这几年总归有口饭吃,不用担心饿死的事。
他稍开心起来,竖起耳朵继续偷听。是ts呀,赛场上遇见过一次,完全没看出来是这么惨的队伍。可没饭吃的人一路打进四强,有鸡腿吃的人永远倒在八强,尽管那时自己还未加入,他还是燃起一点点该死的胜负心。
他又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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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路搭档是个大高个,李宇浩颇有印象,除却身高,他第一次登场婉儿飞白的高光全是踩着对面人的赵子龙夺得。再相遇作了队友,一个中转下一个野转下,倒有点怪好笑的宿命在。他惯常差脾气,对方不逞多让,吵到男人哥把月饼摔稀碎,牺牲一场常规赛给他们置气绑定,冲突忽然都消湮在过于天衣无缝的操作配合里。也许胜利总能冲散阴郁,他反而成了大个子射手最亲密友,亲密到即使对方身陷舆论滔天质疑,间或坐上冷板凳,还能饶有桀骜同他侃皮,说老子从前可是李白绝活哥,兄弟。
李宇浩从不在嘴上让人落一句便宜,冷笑一声,那老子还是婉儿绝活哥,还不一样坐替补席。龙虎盘踞的联盟里,天分并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东西,太多人身披太多骄傲来到这里,你争我杀,累累尸骨埋葬在长阶砖石下,见过太多默默无名,连铩羽而归都算是极幸运。过载的竞争裹挟所有人向前,你要跑,不停跑,才能勉强赶上欢呼与灯光的末班车。
李宇浩又想起那个身陷欠薪舆论的队伍。他们队的打野颇有名气,少年天才,一手飘逸太白艳惊联盟。李宇浩在去年年会见过他一次,缘由刘学煌推脱不了的交际工作,他被拉去给人壮胆,在半步外游离地面见了绝活哥全貌。普遍前身为混混的电子竞技产业里,他的长相未免太乖巧了些,瘦长脸型,黑框眼镜压过大半面容,叫他想起辍学的前几日还在追着他交数学作业的敬业课代表。
他无端生出些敬畏和疏远来,他没什么同好学生交往的经验。而他臆想里的好学生到底为何放弃前程跑来吃这青春饭,甚至白搭了青春还吃不上饭,也着实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中。
可放大话的替补射手提到李白,李宇浩坐在椅子里看对方轻易坐上桌面,居高临下吹牛皮。听得不走心,心思飘进峡谷,青莲剑客衣袂翩翩,转过身,斗笠下露出一副全然不搭调的黑框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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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浩向来坚信自己是内向害羞的人,他还太小,尚未学会怎样与生人相处,他在外人前冷淡,坚硬,靠玩手机躲过所有不期遇的社交。提着果茶在走廊撞见别队打野算是算最警铃大作的情况,他应该汗毛倒竖,立刻进入防御状态,把自己卷成虾子,靠手机的蓝光隐蔽进角落。
可这位打野与他有点头之交,究竟该不该化为警惕范围似乎有待商榷。他因此犹豫一下,便只是一下,已经完全足够对方与好友道过别离,转头见到他。
李宇浩不知该作何反应,逃避现实的好借口移动机攥在手心,举到一半,看或不看似乎都不太合风景。
印象里对方也不是什么外向的社交恐怖分子,也许可以装作不认识不相熟而低头混过去,兴许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脸,他闪一下侥幸心理,全然忘记自己正穿着jc鲜艳的大红色战衣,哪里有一点可以混入上班族人流的契机。李宇浩紧张到心脏砰砰跳,脑子转得快,想七想八,一百句里没一个有用想法。
反而是看起来更内向的好学生打野先开口。
嗨,他说,不太有底气的一声招呼,听起来像是小绵羊软绵绵的哈欠,回来啦?李宇浩被这太居家的对话打个措手不及,不自愿陷进入柔软羊毛里,居然放松下来,抓着手机的手垂下到身侧。
嗯,他应,刚过变声期,声音低低。
来找一诺?他不自觉学对方的寒暄语气,话说得略微亲密,有些着力掩盖生疏的刻意。
嗯。
他得到一句回应,又陷入不知该如何终结尴尬的痛苦里。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早就草草应付了事成功躲进休息室,可他根本没有意识,他只是觉得,应该,必须,非要再说点什么。
对方的名字近日一直飘在风言风语里。似乎生活和职业都深陷漩涡,拖欠工资,又背上演员 的诬名,虽然一直坐在首发席捧在夸赞里,但日子过得也不太顺利。李宇浩头一次得机会名正言顺看向对方,原来好学生也同他一样,有太凹陷的脸庞和太瘦的肩膀,和那些繁花锦名或者子虚罪名完全不一样。
太单薄,太温和了,哪里有一点点害人的坏心意。李宇浩下定论,他总喜欢给人贴一些他自己才理解的标签,比如吴金翔脑袋空,刘天豪圣父,再比如ts打野温和到不可思议,像没长角的绵羊。
加油。他说,颇有些没头没脑,话说完自己先尴尬得要找个地缝爬走。他甚至不记得对方名姓,莫名其妙给人鼓气,像神经病。
嗯。
他在试图逃走的恼怒中听到对方回应,小绵羊蹭蹭蹄子,咩一声,好像没觉得萍水交情的对手给他说这些是什么跨越交际边线的事。
你也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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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秋天成绩不错。这算是他重操辅助旧业的第一个赛季,爬到第三名已经交了不算差的答卷,他理应开心,输掉的那刻却更失落,名为职业选手星宇的成绩单里,除了冠军,其余都应划归零分。
故而冬天卯足了劲。
外界评价里jc永远是薛定谔的强队,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强到佛挡杀佛,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弱成cjb。李宇浩偷偷看太多舆论,嘴上不说,操作越打越狠。从前是他的射手大爷横冲直撞,他要勒紧狗绳,现在是两只疯狗在下路乱咬,男人哥大骂他们葫芦娃心连心,没收私人机,一口气扣掉半个月工资。
好的,现在哥们也被欠薪了。他对上下路取笑自己,另两人一人怼他一拳,同病相怜的射手呸他一口,对抗路接话,说那你倒是打出个封印解除的样子。
有够烦人。
更烦的是冬冠抽签真的抽中了ts。他暗暗自嘲这也许就是他拿人家队伍自比的报应,训练却更认真,当然是为争冠,至于有没有对手为ts的缘故,他没想过,也不晓得。
男人哥拎着两打材料进门,把所有人按在复盘室誓要看完对手所有往日对战。李宇浩还是那副歪歪扭扭的样子,从来坐没坐相,拿软趴趴身子在座椅和桌面间搭桥梁。阿豆算是联盟独一档的辅助,对抗路从来给ts托底,中路偶有轮换,发育路人如其名打法B里B气。至于打野……李宇浩瞧着屏幕里年轻的月光神女,紫青剑月下斩,轻易便收缴了敌对人命。
至于打野,是以命搏命的藏羚羊。
老王下了战场,李宇浩作为顶替之人,被勒令学习指挥。睡前还蒙在被窝里看回放,实在困,不小心拖到进度条,MVP的数据漂亮得很,8-0-3,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看到黑框镜片背后毫无攻击性的目光。
林恒,浙江。
林恒,森林,恒久,听起来安静,沉稳,不会哭闹。
不像李宇浩,穹宇,浩瀚,天生就一副不饶人的模样。
他睡去,伴着吴金翔微弱的呼吸声,梦里林野无垠,阴沉沉乌云压下来,浩浩荡荡,倾泻一场恒久不歇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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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生死攸关的淘汰战落败有没有他指挥权旁落的责任。他擅长冲锋,擅长保护,擅长向死求生力挽狂澜,唯独做不好军事家。他不把这归咎于队友二心,他确实也不具有令人全心信任的资本。是被支配久了吗,从中路转回辅助的路上,大局观淹死在峡谷河道了吗?
他自然清楚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出师。
领队为冬冠定制了新队服,黑色运动装,肩膀手臂由红绸陪衬。蛮好看,他怪喜欢,可惜只在初冬穿了一遍。对手还是那件蓝白的队服,缘于剪裁精良或者穿着者形体端正,无甚花样反而更衬人。
对抗路先出场,辅助被安排在场心,李宇浩离阿豆两个身位,再往右,是他说不上熟悉或不熟悉的打野。林恒,李宇浩记得这个名字,和暖阳一样圆钝温和,又在横竖间透露锋芒。比赛时太专注,灰溜溜战败后才得空往回追忆。他在镜头前向来包袱沉重,秋冬养回些肉,脸蛋漂亮许多,知晓自己帅故而自然要在人前更得体,板着脸,低头看一眼台阶是最大幅度的视线游离。
唯一一眼正正看到林恒是在赛后握手。他厌恶输,痛恨失败,碎裂的水晶下一场刀子雨,他暗自咬牙,在欢呼声中起身走向对手。他走在最前,故而第一个同林恒照面,对方还是那副温和的面容,赢下比赛所以笑着,笑起来也干净秀气。
他把手伸过去。他的射手个子太高脾气又太好,每次赛后握手都要把自己折成直角,李宇浩从来不会。他的淡漠在任何时刻都恪守如一,握手,就握手,赢了或输了你我都要承受,何必要把自己摆那么低。
可林恒的手握上来。李宇浩去迎,林恒来接,颇有些手忙脚乱的不合拍,导致两只手交握时他们尚未来得及对视一眼。李宇浩微微低垂的视线里先闯入对方的手,和本人一样瘦长,骨节分明,和自己的倒几分相似。
他想起上一次评价这人也是拿自己作比,紧跟着记起,他似乎从来没和这人提过自己名字。也许成都一场乌龙对方早记不得,只他自己在这自作多情比来比去,这里也很像那里也很像,好像他们是什么同魂异体的双生。
他思绪乱飞,围绕defeat几个大字刮起玄幻体龙卷风。妈的,输了比赛真他妈难受,他咬牙,相握的手忽然被攥紧。
他抬头看,撞进玻璃隧道深处的目光里。林恒还是笑着,眼睛弯弯,不着痕迹把他往自己那侧拉半尺,李宇浩被胁迫着往前栽半尺,错觉要落尽不见尽头的初日森林,鹿角擦过松树野蛮生长的枝条。
干什么,羊犄角要戳死我。李宇浩反握回去,不友好也不示弱,听见对方未压声调同他说,加油,语气认真又揶揄。
尴尬得想爬进地缝里的还是李宇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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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稀巴烂哪有什么提前放假的道理。所有人都加班,巅峰或者队里内战,有比赛的时候就聚到一起看,简直梦回上课,还要听吕成林阴阳,你们但凡争争气现在场上的就是我们。
李宇浩吧唧吧唧嚼着牛肉干装听不见,歪着头跟吴金翔开小差,说这吕布就是个怂鸡。刘天豪脑袋凑过来,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李宇浩瞪人一眼都懒得,伸手把半袋牛肉干递过去,完全看穿笨蛋射手拙劣的声东击西。
成都还是太冷。李宇浩在广东过惯,半夜被冻醒,一边说着好冷好冷一边往吴金翔被窝钻,被子掀大半灌进十二斤冷风,给人家睡半宿捂的热气都放走。
别闹别闹,吴金翔脾气好,不会骂难听话,只会一边说他贱一边往床里侧挪,给他腾半床地方。李宇浩钻进去,拿对方肚皮暖手,给人冰得一激灵,算是彻底清醒。
睡不睡了你。
诶,他往床里再挤再挤,把鹊怼到墙壁才罢休,诶,你是怎么过来这边的。
他们从前聊过这个,但李宇浩没半点没话找话的窘迫,吴金翔也没半点故事重提的不耐烦。游戏打得好,就想过来打职业呗。他翻个身,因着太窄,腿整个压上李宇浩大腿。反正我念书也没念好。
念好了兴许你家就不舍得送你来了。李宇浩把整个手都往对方衣服里塞,太冷了,他手脚永远冷得像冰。他想起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也是冬天,他去办公室领退学手续,班主任嘱托他不念书了也要努力加油,好好生活。他点头,拎着轻薄几张纸出门去,和抱着厚厚一沓作业本的课代表擦肩而过,走入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又想起林恒。
他们是太不一样的人,或许林恒上学时也是坐在第一排得长者青睐的别人家的孩子,而他只坐在后门靠窗的好位置,看不清黑板也无心去听四十五分钟的无趣天书。他最近回忆起学校的日子过分多了,他不晓得,或许是思乡作遂,他已经漂泊三百天未踏归途。
他又小小地怪罪起林恒来,怪他无端引起他对木玉兰对南河桥飘渺的思念,尽管对方根本对他一通遐想胡思毫不知情。但李宇浩姓李,永远占理,他想到南水,想到河风,想印刻在七点十分的天边晚霞,他想下次见到林恒,要问问他,是不是从前念书很好,要问问他,年少成名万众瞩目,有多么恣意而快乐。
指尖的温度暖回来,他抽出手,也要睡,在半醒的梦里提出不讲理请求。
吴金翔,教我玩露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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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明星作为队友见面的那天,俱乐部正式更名为DYG,舍弃掉jc的后缀,也完全打破从前首发阵容的动态平衡。队友变动的感觉和队服变样的感觉不差几何,老王退役板上钉钉,李宇浩稳稳坐上首发,对中野旧友的不舍,敌不过fffmvp明星光环带来的冲击和希望。
拿冠军吧。
曹志顺同他这样讲。他是顶霸道的人,经历多荣誉重,带着对旧部满腔的恨飞跃山海着陆重庆,戾气烧得同山城正午天一样盛。他是天才,非自视高的真天才,李宇浩乐得听他摆弄,顺从赛训组交出没练好的指挥权,心里也没一点不甘愿。
他不算个有主意的人,倔强不回头的壳也是形势所逼,不至死路轻易做不到易辙别居。矛盾内荏某种意义上也影响他交友,大明星与他共事,他没被锋芒灼痛,先不知觉混得中单怀里睡的好位置。和明星选手和谐相处算什么困难事,他伸筷子夹中单搅和乱的肥牛锅,看着fffmvp一头爆炸毛,笑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理包袱。
“难以亲近”,何曾是他贴给“明星选手”的标签,中单来之前,他见过讲过的有名头选手也就那一个。
五五开黑节,联盟大手一挥从dyg抽了俩人走,训练赛打不了,干脆放假,李宇浩直接倒头睡到天黑。歪在床头桌上嗦面时出外勤的人才姗姗归来,他鼓着腮帮子跟两人含糊打招呼,联盟新星对抗路一屁股坐在他床沿,半点不客气,哗啦啦打开话匣。久诚我俩一组,打暴风锐和纵情,先伟直接被我一通暴打。全都是老熟人,李宇浩慢悠悠听,脑子不转,专心吃他不当心放了太多辣油的小面。
……暖阳还拿了个程咬金走中,乐死我了……
咳!
他被辣椒狠狠呛一口,好险没给嘴里东西咳出来,眼睛鼻子一齐发红,胡乱摸纸巾找不着,还是站另一边的曹志顺过来把抽纸塞他手里。
你突然激动个什么劲儿。
大明星不明就里。他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激,扯嗓子干咽几下,勉勉强挤出个干巴巴解释来。
辣……
辣你他妈还吃。
大半碗红油面应声被小竹马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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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观众。
十七岁童工没有直播任务,他乐得清闲,直播看决赛算是陪人上班。他作大爷,坐在人身后躺半个身子,斜着眼以一个刁钻的姿势看屏幕。红白对峙算是最经典配色,他隔电波数据和显示屏,看到高悬空中溢彩流光的银龙杯,和矗立其下刚正如松柏的剪影。
春天走到最后喜提季军,没什么悔恨,唯一那点不甘心也完全被对夏天的展望给填平。新队伍是逐鹿师,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有了能夺冠的预想,故而虽然渴望,却不再为失败所击溃。
是春天啊。
他想,抱着季节限定的蛋糕奶茶有搭没搭地嘬。松柏身影走进灯光下,同对位选手交换心照不宣的笑。巅峰出道的双生子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耀眼,李宇浩旁观一场万众瞩目的重逢,隔一层黑镜框,两边的打野都笑成弯弯眼,只盛装对方在眼底。
羡慕吧,射手隔两把椅柄过来把头往他怀里塞,嘴上犯贱,说看人家多帅气。你滚,李宇浩脚踩上电脑主机,猛地把椅子往后推,脑袋挂他身上的人差点倒栽葱,叽叽咕咕抱怨些什么,他懒得听,只佯装专心,做个称职的决赛观众。
决胜局尘埃落定时他和刘天豪一起大喊大叫。暖阳!野王!弱智射手入戏太深,成为冠军打野最高最老最失心疯的粉丝。李宇浩跟着哇哇喊,哇靠,豆我的豆!胡言乱语一大通,上中下全点名一遍,到底没能念出fmvp的名。
说不羡慕,是假话吧。
他眼看金雨洒落,十三连胜杀穿败者组的豚首踩着所有对手的骸骨攀上顶峰。他也是丧命在龙胆亮银枪尖的亡魂,遁在地底,坐在屏幕后,眼见林恒以一如既往的平和迎接胜利终局,再在欢呼潮涌中走向唯一挚友,送以深而久的拥抱。
怎么会不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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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进了决赛的第一个好处居然是公费旅游。
头一次去长城,下了车吴金翔已经要往山上跑,造型师把他和吴金翔一手一个拎回来,叮嘱一百零一句别把造型玩乱。知道了知道了,他应着,余光里第二辆工作车正停车到不远处。冠军杯的对手陆续下车,他远远瞧一眼,从中单和辅助夹缝里瞧见在笑着说什么的林恒,额发梳得乖巧,像个顺毛小南瓜。
他鬼使神差摸一把自己的刘海。头发被梳成偏分固定,发胶干了个七八,他捏一下,捏出沙沙一阵响,发根感知到发丝细微的歪动。别摸!造型师姐姐警告着,轻打一下他手背,他还在回想出发前照的那一眼镜子,自信自己也算得上帅气,悄悄自鸣得意,姐姐的训斥根本没听进心里面。
剪出来只有两分钟的片子,拍摄也进行了小一天,大中午在山上连个避阳的地方都没有,他跟吴金翔挤在城墙脚,拿手机遮太阳。远处亭子里ts拍摄还没结束,他接过对抗路递来的拧开瓶盖的水,心不在焉喝两口,眼神不自觉往摄像机那边瞟。
看起来是神人的部分,和身边人风格迥然不同的对抗路站在台子上,面对相机和众人围观显出无所适从的窘迫,队伍指挥在一旁指点江山,被拍摄的人听得五迷三道,打野干脆上手去给人摆姿势。吴金翔察觉到他走神,身子一歪,脑袋枕到他肩膀上,也跟着他往远处瞧。
我拍摄时不会也这么僵吧,小马驹在他耳边唠唠叨叨,李宇浩要接话,没开口,俩人先被突然沸腾的人群给惊一跳。那边估计是选好了pose,正齐声给腼腆对抗路鼓气,李宇浩多看一眼,越过烈日人潮,看着林恒在笑,笑得好快乐。
你以为呢,你这大僵哥。他也把身子朝对方靠,头挨上肩膀的头,两个人叠成奇怪的小山。有记者姐姐过来问方不方便采访,俩人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分开,摄像机红点亮起时还因为刚才的姿势而收不起笑。
“那星宇之前说的赢了以后画猫脸,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没有这回事吧。”他对着镜头否认自己戏言的承诺,还在笑,眼睛眯起来,狡诈小狐狸一般随口扯谎言。
“不记得没关系,我们之前的采访会帮你记得的,所以如果赢了,会履行承诺吗?”
“赢了会画的。”
亭中人群还在吵嚷,吴金翔依旧靠在他左手边,李宇浩抬头,曹志顺结束了拍摄任务,正沿着长城阶从不远处走来。
他没说如果。
这一战除了赢,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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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是你呢?
李宇浩坐在选手席,看着漫天的金雨,僵硬的手拿不起比赛机,捧起水瓶求取一丝平静,却让瓶中水面剧烈翻腾。他后知后觉双手的痉挛,高兴奋度的神经使他无法反应无法思考,眼瞧着熟悉又陌生的白色队服欢呼、拥抱,眼瞧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脸上相同的快乐,涣散的视线唯一聚焦的光点,是林恒安静的、腼腆的笑脸。
他起身去迎对手伸来的手。相握的手有同样的紧张和颤抖,他弯着腰,点头鞠躬,头一次开始恨这残忍的赛后礼仪。纤长瘦削、曾经拿来与自己作比的手握上来,他去接,不敢去看对方隐蔽在黑色镜框后的眼睛。
为什么总是你呢。
他蛮横提出无道理问题,是林恒,总是林恒,冬天,春天,夏天,一次次杀死他前进的路,一次次将他铸成垫脚石。他是伪强队的二流辅助,只能给奇迹之师的成佛路作不显眼背景,苦熬经年没有出头路,只配一辈子活在阴影中。一万次对战可以算熟识吗,说不上话的关系值得拥抱吗,李宇浩握住那双只剩皮骨的手,悲哀期望手指痉挛可以不传渡到对方腕口。
射手来陪他退场,他走在高挑的扛起半边天的ad身边,背对漫天欢呼,一步一步走下天梯。金雨浩荡,甚至照拂在败者下场的黑暗路,他踩上零星散落在地的金色纸片,痛苦随听觉一同出走。总监等在路口,体贴地送他们每人一个怀抱,李宇浩走在最前,拥抱的动作是机械顺从,队伍最后对抗路将眼泪留在总监肩膀,他看见了,也没看见,走进休息室的脚步迈得风风火。
难得地,他是唯一没有落泪的人。
对胜利的预期太自信,大明星的母亲早早受邀进入休息室等待好消息。李宇浩面对温柔妇人显露出唯一的心虚,他躲进最远角落,窝进沙发里,为着转移注意力或者别的什么意图,眼神落在用于复盘的转播屏。屏幕里落雨高台人群熙攘,身披队旗的ffmvp被簇拥其中,难得显露出符合年龄的锐利和激动。李宇浩眼神涣散去看屏幕里的面容,听觉依旧失灵,获奖感言一字也进不了耳朵。他在对方嘴巴的开开合合中迟钝回忆起鹿灵庇佑、弹无虚发,回忆起偃月刀一击打破的水晶,回忆起比分碾压错觉尘埃已定的狂喜。可大雾弥散,蜃楼消湮,他再度回忆起剑影开锋,国士无双,回忆起潮水翻涌救不回的狙击枪与枫叶伞,回忆起眼见大势已去,连呼吸都疼痛的不敢置信。
他沉默目睹一场狼狈的眼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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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命盘终于转动到他这边。
因着林林总总太多巧合,牌局被彻底打乱,租赁后回归的打野,拍卖会捡来的中单,加上厄运缠身的上下辅,组成了不被人看好的临时组合。任谁都推测会被碾压打倒的破烂自行车,居然一路高歌猛进、气冲云河,以联赛全胜的战绩杀上最高点。以身殉局的血性,堵上职业信仰的扛塔推家,九分钟结束战局的传奇成为他们不可思议一整个赛季的收尾。同从前一次两次每一次决赛一样,欢呼声响彻云霄,可这一次的欢呼与掌声拼凑出的是dyg三个字。李宇浩站在舞台中央仰头去看,在灼眼灯光和无边金雨中见到闪烁自己姓名灯牌的朦胧形状,星宇,有人在呼唤,或许没有人,可单单想象和期待已经足够他落下泪来。
我们,终于成功了。
终于成功,终于登顶,终于有了勇气去回看来路,终于能从ts压制的地底爬出来,一跃腾飞,踏上至高顶点。好快乐,他恍惚,朦胧中听着队友发表感言,眼前却猛然回想起隐没在黑色镜框后、永远平和冷静的一双眼睛,和历经将近两年、从未被回应的一个拥抱。
鞠躬又被鞠躬,战胜又被战胜后,打败过同一个对手,共享过同一场金雨后,是值得拥抱的关系了吗?
他坐在采访,手机放在桌下,看着黑鼻头小狗发来的一句恭喜,到底没能把质问说出口。
谢啦。
他只能说。
他只旁观过对面与人亲密的样子,徐必成,蒋涛,零零散散两三个。按照亲密度算,自己该只是通讯录里可有可无一个串数字一个代号,甚至只是id,而非姓名。
记者点到他的名字,他直起身子,将手机扔在一边,女友的消息还在一连串跳出来,他握住麦克风,开口说几句官方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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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倒霉冬天唯一的方便就是决赛同晚会同一地点前后天办,即使输得惨烈,脸面埋地底,较之其他队伍依旧少了奔波劳累之苦。
刘天豪踩着上阳天最后一缕晨光来叫他起床。
李宇浩难得睡得沉,分明昨日才坠落高塔,尘埃落定的破败结局反而教他难得放松。好没良心,他抓一把头发,给自己下空心病的诊断,刻意忽略自己同队长一样肿胀难看的双眼。是水土不服而已,深圳气候不好,他胡乱归咎,天气不好,风水也不好,什么都不好。他坐起来,光膀子赤脚下地去寻衣服。
他还是冷。
手机卷在枕头下,他披上衬衫俯身去摸,睡前胡乱刷视频到睡着,移动机尽职尽责循环播放一夜,电量耗到只剩红色警告的一格。他把黑色软件拖拽着关掉,发烫屏幕闪烁一下回到桌面,绿色社交软件右上角显示一个小红点。
无非是些皮毛安慰,空心病人把手机扔一边,似乎不点开就能逃避那场错失的金色雨。他穿裤子,穿到一半想起电量告急,又不情不愿把手机从淹死在枕被的困顿中解救出来。他惯常喜欢些小女孩样的可爱东西,手机壳是蓝底白花咪咪眼小猫,充电提示音是小猪叫,哼哼两声,像人皱鼻子的闷闷笑。
他点开微信。
置顶的一家人群聊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他说晚安的表情包,往下翻,相熟的不相熟的人形形色色,隔着网路敲下徒劳的安慰。他翻过看过,点开的力气都没有,垂着眼翻到最后一列,小黄狗鼻子怼镜头,在头像框框里拿鼻孔瞧人。
谢啦。
2020年12月9日。
备注是ts暖阳。
李宇浩放下手机,床头柜胡乱堆一堆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手机只能又扔在床上。他坐在床沿发愣几秒,拖鞋扔脚边,刘天豪走之前把窗帘拉了开,玻璃隔板阻挡了冷风低温,过滤阳光进屋,整片洒在他后背。脖子被晒得暖烘烘,他觉着痒,摸一把,反而被手指给冰给激灵。裤子挂在小腿上,他起身去提,头晕,自己把自己绊个跟头。
我没睡醒,他想,跳一下把裤子拽上来。穿外套时刘天豪又闯进来,拎着早餐。他看着他并肩五百个日夜的ad,小声重复。
我没睡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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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场才发现座位被布置在ts后排,不知有意无意,他却因这样阴差阳错的安排而翻涌起一股隐秘的快乐。他踮脚坐上座椅,前排人轻松的谈笑传来,打野在叫中单非官方名姓,一声两声,李宇浩莫名跟着节奏松一口气。
林恒坐在他正前方。
算得上熟知的朋友关系,甫一落座便得到前方人的问候。他接过蒋涛伸来打招呼的手,指尖贴上冰冷指尖,林恒延迟回过头,视线压在相叠的两只手上方,闲聊酿起的笑意未散,李宇浩喉头发紧,听对方又拿那副软绵绵腔调开口。
来啦?
李宇浩低头去看放在手心的蒋涛的手,隔两层玻璃片躲开林恒坦荡的视线。
起晚了,他说,早该过来的。
早该来的。
晚会意料之内的无趣,同春晚可堪一竞高低,李宇浩手攀面前椅背整个人靠上去,几乎睡着,几分钟,自觉难看又挣扎爬起。扶着前排人椅背的手搭上对方肩膀,瘦而挺一副肩膀,捏上去能摸到肩峰骨。李九和瓶子在说什么不入流的笑话,太无聊,无心听,他端着官方脸放空,目光转半场,兜兜转转又落回到舞台。坐在他前面的人似乎听得认真,察觉肩膀落了力也未曾回头瞧,只歪歪脑袋,抬手拍两下他搭在肩膀的手背作回应。熨烫齐整的西服领子盖住半个后颈,几簇冒尖的碎发顺脖颈生长,短而绒,像是某种小动物的杂毛。
李宇浩忽而觉得心痒。
被触碰的指关节莫名燃起火,比他指尖暖了些许的少肉但柔软的手心在他手背落下火种,李宇浩强忍着不将手收回,神经末梢渡来的火星却在脑海点燃一簇烟花。他想他是太缺乏睡眠,或者被昨夜宣告胜利的遍野烟火烫出迟钝的生理反应,他指尖发烫眼眶发烫心也发烫,所有出口的未出口的,实现的未实现的遗憾全都葬身在南水湾火灾。
他收回手,再扶上椅背,小心地注意地,没有碰到前排人挺拔的脊背。他还在抽条,椅子高,坐深了足够他小腿来回晃。他晃着腿,依旧漫不经心一副淡漠样子,听李九拿自己射手最负争议的言论开玩笑。镜头转过来,怼上好脾气射手压力胖的脸颊和肿胀双眼,李宇浩不得已在大屏幕露半张脸,于是跟着鼓掌,跟着笑。
原来赢过了还是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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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任何年,他的春夏从来没有好运。
他在初夏的重庆被按到替补席,陪他可怜的大龄ad一起接受镜头的审判。半年有余的折磨耗费他太多心神,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想很多人,很多事,想没按出的闪现和赤淋淋的失败,想颓靡的刘天豪,远走的吴金翔,想从来不相熟却落入相同境界的别队打野,是否也在因某个失误而整晚不得安眠。
Ts五人组最后一场比赛他去了现场。
去干什么,为什么去,冠冕堂皇的借口装满一箩筐,去观摩对手赛场作战就足够作好托词了吧,可他没说,不想说,反而做贼一样独身溜去场馆。不想引人注目又不知去哪里躲藏到开场,只好迟了又迟才进场。托职业选手优异手速抢到的前排票果然值得小一千票价,他攥着椅座上赠送的应援棒,还没研究好怎么开,选手已经在距他五米不到的位置顺序走进入门来。他此前已在重庆打过一场,亲身上场时不觉得,坐在场下反而因为观众席距离太近而心脏怦怦跳,简直莫名其妙。
尖叫声掩埋心跳,强撑的,疲惫的,强弩之末的暖阳选手从他眼前经过,他笑时很温和,不带笑颜时却总显出冷硬和倔强来。李宇浩听闻他近来困窘,摄像机毫不保留传达他的困惑乏力,可果真亲眼见得他又心酸,叹息吞进胸口,破了针孔的气球瘪成一滩烂泥。兜兜转转他们居然一样过得稀巴烂,处境镜像太久,他居然因为这共苦的困境而生出些讽刺的欣慰来。
他想笑,笑不出来,身后的尖叫和呼喊已经把他吞没。暖阳,暖阳!加油!他想起那些写了他名姓的,砸烂的灯牌,死在蜀地,葬在初冬,丢弃搬家前的那所不算宽敞却过分熟悉的基地,红的蓝的光熄灭了,同消逝的爱意一同抛进垃圾桶。这种便宜的消耗品没必要占用捉襟见肘的行李空余,他当然晓得,他只是偶尔会回想,会不舍,会小小地小小地有一点点遗憾,是不是所有的爱和气运都碎在那些廉价却精心的led灯里。
林恒。李宇浩欲盖弥彰低头拨弄一下刘海,攥着那根没打开的应援棒,随着小姑娘呼喊的加油声一下一下在身前晃。
加油。
再不朽的传奇也会落幕,冠名奇迹的五人也会沦于平庸。信任与契合培养艰难,别离与散场却由八方奉来,来得那么轻易。李宇浩流落辗转,离去又被离去,坐在满场的疼痛悲苦中反而心情平静。圆满多困难,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即使再痛,总归要向前走。他背对滔天的哭声,将即将分别的选手的疲惫面色尽收眼底,茫然的痛苦的无所适从的谁谁谁,和沉默的林恒。
他觉得林恒已经在原地停留了太久。
他被动或主动,直接或间接地路过了对方职业生命太多角落,他见过青莲仙见过稷下客,见过月下神舞见过国士无双,他见过那么多熠熠生辉的林恒,见过那么多不同又相同的林恒,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疲倦、失去色彩的林恒。
他看见他的眼泪。
别哭。他想说,依旧攥着那根不会发光的应援棒。
林恒,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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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他很久没见林恒。
这话说得旖旎,似乎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诚挚的情谊联结,可久经半年重逢,林恒对着他的表情同摄像机前没两样,甚至没有在门口佯装亲密迎他一回。他拖着箱子走进去,吴育涛姗姗来迟从楼上冲下来,说不好意思啊星宇,今天要直播。林恒一起跟着下来,面色说不上好与不好,在楼梯拐角远远与他对视,走近了,还是那副熟悉又生疏的样子。
来啦。
嗯。他应,先应林恒一声,把背包放在沙发里,才接吴育涛的话。你们去忙吧,我去找教练。
他得贝克曼赏识,来微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晚上走流程打几场试训,效果一般,也没有差到接受不了的地步,大体格的赛训总监笑眯眯,过来揽他的肩膀,说先去吃饭,其他的事情不着急。
林恒跟在他们后边,正和吴育涛不知聊些什么。蒋涛打另个房间出来,见到他便搂上来,李宇浩被挟持在两个180之中,出门的冷风都只能吹到他正面中。他头发好久没剪,踏进风口立刻被吹成一坨杂草,他伸不出手来拂,只晃晃脑袋,转过头去的半秒钟里看到林恒,好学生正迎风瞧,脸色沉闷,玻璃镜片映出倒转缩小的遥远风景。
吴喆杰几经波折终于抵达基地那天,事态几乎整个旧事重演,只不过李宇浩成了跟在新来者身后插科打诨那个。曾庆龙和他犯贱拌嘴,他懒得理,躲进吴育涛身后,无预谋地蹿进他与林恒中间。小队长被他冷不丁推挤,骂一声,带着笑,脚上走远半步给他腾出地方。天已回暖,李宇浩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来了小三十天,初到时的累累狂风再不光临,只留些微寒流的残余,在艳阳天里压低气温阻止春日来临。
李宇浩靠上吴育涛肩膀,他们身高相仿,靠上去并不算什么省力的舒服事,可他还是依着倚着走了大半路程,余光里能涵纳偶尔一眼林恒,他转头去,只敢承认自己是懒惰成性走路没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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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走到季后赛他才有了真切的,同林恒并肩的实感。
泥潭中挣扎太久似乎会剥夺掉人的感知,很长一段时间他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他忘记脚步如何结实踩上土地,他忘记雨露未褪的林宇如何迎接日出,他忘记花香,忘记鸟鸣,忘记除却混沌烂泥之外的所有事物。他是死在深圳的鬼魂,天空城大雪杀死他的骜桀,整夜整夜无法逃脱的梦魇在耳鸣声中低语,你是被抛弃的筹码,是被除名的士兵,你是被射杀的林中鹿,是最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他一直活在十六岁。
赛场也好,密友也好,其他随便什么他想不清楚的羁绊也好,他太久不曾拥有,握进手里都没有实感。浅眠的夜里辗转又惊醒,一遍一遍确定明天又是满行程一整天训练赛,才能稍有片刻真切感到脚踩实地。
想上场。他在摄像机前低头,闭上眼便要落回到没有比赛打的绝望里。说这话时他还是那副无甚表情的冷漠样子,不肯直视镜头,半张脸埋进未来得及换下的冬日外套里,身后是死寂的,昏暗的,空无一人的观赛席。
蛮可悲,替补席熬过的一百个日子里不曾松开的口不曾低下的头,反而在冰雪消融的春日可笑地显露出马脚来。
他的睡眠依旧未见改善。学会与病症共处也算是有所成长,他终于习惯独处,自我开导也学个七八,无法入眠的很多个夜里,他多数时间放空,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假装这样就能自欺欺人扔掉所有心事。也有骗不过自己的几次,不自觉将从前以后很多事翻出来一遍遍回看,对吴金翔的思念便会空前热烈,他想到刘天豪,想到从未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刘学煌,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明早十点前抵达他面前。
然后呢?然后去听被点到姓名的几个人拿车轱辘话安慰,没关系,会赢的。
倘若赢不了呢?
他终于发困,头脑迟钝,恍惚置身沸反盈天的加油声和哭声中,他在众目睽睽下毫无体面痛哭失声,下一刻他淹没于观众席,透过遥远银河目睹一场沉默的眼泪。
他缄默,太绝望居然燃起愤怒,把手里黑白屏幕的比赛机或者别的什么不肯发光的东西全都砸烂砸碎。
他想,我已经输得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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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得想抽烟。
十六岁染上的坏习惯,蹲在马路牙子迎着冷风吐一口烟圈似乎就将所有心事全都扬进风中吹散,后来遭许多人或劝或骂,图个耳根清净总算放下,烟瘾随许多自怜烦绪都封存在舌根。再拾起算是前功尽弃吧,可抽屉里扔半包烟,也不算什么从始至终的坚定决绝。
他爬出卧室。
宿舍楼栋背后长半丛绿化树植,颇可怜长在水泥森林里,一股子孱弱不经风的单薄。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模糊辨认台阶,他走到树根底,故技重施重演十六岁冬日野蛮的反叛。脚跟硌在围栏砖沿,鞋尖种进道路水泥,小小一簇火光亮了又熄,飘渺的烟又打他面前升起。烟气过肺的迷幻快感让他眯起眼睛,混乱的、折磨的、全无意义的担心与焦虑终于暂时淹没在海面,他甚至放空了眼,没了星没了月,除开大城市冰冷的不灭灯火,凌晨的夜也无甚可供观看。
脚步声落不进耳朵。
他正咬着烟屁股去摸火机,要点燃意犹未尽的第二根,低垂的视线里却贸然闯入一双看不清花纹样式的鞋。他不抬头,继续点火,指尖烧尽的烟草碾灭在来人脚边,他咬上续接的镇定剂,吸一口,才滞后许多地抬眼看。
“怎么还没睡。”
他笑,胸膛里滚一遭的烟雾咬个半碎,打发问的词句间隙施施然飘远。他话在问,语气却淡然,似乎并不关心答复,只是不走心在寒暄。
“你也没睡。”
他眼瞧着对方动动腿,踩灭了脚边将尽未尽一点火烟。对方从来瘦,打春天暖,褪了冬衣,队服裤脚空荡荡,灌进几两烟草味夜风。
“睡不成,出来逛逛。”
他接着答,随口扯谎。也算不得扯谎,毕竟揭发太容易,他蹲在桐树脚边旮旯犄角,把自己盘成衔尾自缚的蛇,哪里腾得出脚来遛弯。
幸而来人体贴,不揭穿他,一点点看破不说破的笑落进灯火通明的雾都长夜,李宇浩又低下头来,头顶感知闷闷笑声激荡起的空气水波,一瞬间错觉发丝颤动,情丝也颤动。
“明天打谁。”
“qg。”
依旧是不像问话的问话,或许一团乱麻的脑子在烟草麻痹下会不择言语,他晃晃脑袋,夹在指尖的新一根烟卷沉默烧掉大半,烟灰不堪重负轰然倾泻,砸在对方脚边。
他忽然毫无征兆生发一个可怕的念头。
“林恒。”肺腑里烟尘倒转,他伸手去抓对方宽大的队服衣角,拉链硌进掌心,他想发问,或许没有发问,骨传导失声,他只在夜风中听到对方缓慢的,清晰的回答。
“李宇浩,”他也唤他的名字,他说,“明天加油。”
你不向我保证吗,保证明天会赢,不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要我在虚幻快乐中惶恐不安吗?林恒,你不害怕吗?
他太知道输的代价。仅仅一盘游戏的胜负而已,说得那么轻易,他却高楼一夜倾塌献祭了所有。背负期望而折戟山腰比从未出发来得更痛,可从来没人愿意撤销赢的诅咒,只在无措的深夜里为他安静加油。
你明明最想赢,林恒。
他不敢再看他。
他居然有一瞬间,想攥着对方的衣角将他从俯视的云端拽下,要他溺于海水和他视线相平,要在翻涌的浪潮中直视他的眼睛,走进玻璃隧道倒转的六百个日夜,在上海的不夜灯海中吻住他。
他太久没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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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宇浩又难得回忆起念书的日子。
被没收手机,做贼一样溜走,无人的夜里在宽敞街道撒丫子狂奔,拿零零总总凑的几十块钱冲进小卖铺挑零食。上次做这种幼稚事还是在十一岁,八九年过去,他居然还因为这小小的反叛而快乐到扔掉包袱。
提议赛跑的人已经冲到街对面,ad人高腿长,多出来那点身高终于派上用场。李宇浩起步慢两秒,再追过去刚刚好卡到红灯的点,中上踩着最后一点绿光渡过河去,李宇浩站这边,眼瞧那仨人摇头摆尾地炫耀。
他气,又不太气,比到一半临场脱逃是他拿手事,退了赛了哪还有被拿去作比排名的道理。
林恒慢悠悠从他身后靠上来,不刹车,整个人撞上李宇浩的背。
李宇浩正数红灯秒数,遭人冲撞得往前趔趄两步,林恒便跟着他往前倒,两个干瘦的直板身体同地面支成一个三角。
“闯红灯了哥。”他退回去,身后人单薄的胸膛随着后退的步子而更贴近他的身体。
身后人不说话。他们身量相仿,刚刚好够对方将下巴枕上他肩膀。李宇浩见过他同别的人那般亲呢的样子,只一个别的人,远在成都,是无论实力荣誉或人气都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隐秘期待中的习惯姿势并没有重演,身后人只是缓缓地,将额头抵上他脑后的发。他头发长许多,留一个失败的狼尾,后颈根的几簇发尾被对方略急促的呼吸吹乱,或许也不是吹乱,是他无法亲眼见的脑后发从来如此凌乱不可堪。
他存一点隐秘的侥幸,半个身子都僵硬,尽量小幅度地向后探过手去,盲眼去抓对方的手臂。摸到的是腕口,他顺理成章圈在手里,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抚摸对方心跳的弧度。只是夜风太大,来往的三两车辆又太吵,他尚未分清哪一声是对方哪一声自己,头顶的交通灯已经缄默地倒数到零。
“走了。”
身后人抚上他背心,缓缓将他推进街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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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结尾里,他去厦门旅行,前队友现队友结伴启程,理所当然住三人间。他洗澡慢,被迫排号到末尾,同住的两人一个洗漱一个出门觅食,他走一天,懒得动,靠着床头百无聊赖给林恒发消息。
在,干,嘛。
留守基地的人很快拍来一张泡面图,刚揭开盖,热气腾腾,是经典的红烧包装。李宇浩把眼镜扔在床头柜,猜想林恒那副书生气的黑框眼镜,玻璃片应当熏腾了一层薄雾。
怎么吃这个。
他发,打字快,快到消息发送出去,眼睛蒙雾的林恒还没走出臆想的视线。
懒得出门。
他笑一声。他生一副聪明相,不经心的哼笑总像揶揄或嘲讽,但林恒总不发觉,他似乎生来清楚,李宇浩笑,也只是笑,因为没想好如何回复或何时回复,笑一下,权作回应听得罢了。
李宇浩发一个小狗打滚笑的表情。
玩得怎么样。对面问。
累死了。他攥着手机顺着床头歪倒,头枕上床面,屁股还坐在床边,腰拧成半个麻花。
明天去看日出,他接着打字,默认把粉丝要看的景色列进行程。
懒得出门啊。
对面送回一只打滚笑小狗。
那就别去,睡懒觉。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闪烁一秒,李宇浩翻个身,看见对面很快接上,让吴喆杰代播。
李宇浩发一串哈哈哈哈哈,还没哈完,浴室门吱呀一声,被点名的人正擦着头发走出来。李宇浩憋不住,实体的哈哈哈落进屋里,把一头雾水的吴喆杰淹没。
你倒偏心我。他想说,字打到心,忽然矫情起来,在床上滚半圈,脸压进枕头。
他又把那只小狗还回去。
笑死。
他只这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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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倒在亚军更恨,还是倒在四强更恨,他说不清。
发觉对方射手闯进高地时已经大势已去,分明打赢了团战,分明士气高涨一路高歌,分明离金色雨只差一步,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晶炸裂而挽回不能。
没有被记录的败者征途里,他们败在最后两步最后一步,到底没能迈上落雨的高台。
又是第七局,永远是第七局,他死在无数个巅峰对决里,踩着他的骸骨攀上顶峰的人来又去,只有他由七置换十三,自始至终都被困在棋差一招的诅咒里。
可他唯一的冠军是第七个联赛冠军,或许七也代表涅槃新生,只不过他能力不足,早早便将尸骨湮灭于火海。
起飞的嗡鸣声打断思绪,他贴上背椅,偏头去看窗外急速变换的风景。偷来的假期归途很难有什么轻松的欣喜,他作了逃兵,借家人生病的船在败局后请假躲回南水河湾。
手握金凤凰杯的ffmvp正坐在他身边,戴半边耳机,看一些李宇浩没来得及打开的七月新番。并非不感兴趣或不打破亲密距离,他自知与身边人不再生疏,甚至在现任队伍里算得唯一亲近,可从上海落荒而逃的路途中,他只莫名羞愧,不想与人有任何瓜葛。在怄气什么,在别扭什么,他瞧着窗外翻涌云浪与无尽天,旧账与道歉,擦肩过的金色雨,直到飞机落地他都没能提起一句。
怎么去广州。他听到身边人的提问,摘了一只耳机的人微微侧过身来,眼睛瞧着屏幕,不走心闲聊。
去找清清?ttg没有放假吗?
推测倒合理,只是李宇浩心虚,未来得及反应便否定。
不是,我回家。
回家怎么不坐直达。
他不说话了,算是被平淡一句质疑堵到无话可说。订票时要对方追加一张的要求算是脱口而出,无休止的失败,背光的梯台,低头走在他身前的四个背影,已经经历过无数遍的经历忽然变成难以承受的负担。梧桐絮,紫荆花,母亲印在眉心的吻在一瞬间从记忆中翻涌出来。他坐在床边,恍觉身在小船,飘零在不见陆地的河心,林恒坐在船那头,提一盏微弱的、烧到烛根的灯。
没票了,想着干脆和你一起去广州转机。
他翻个身,拿半个肩膀背对身边人。藏不住的低落也影响了对方吧,直到落地,李宇浩没再听到接话,也没有机会佯装自然说出不合理要求。
他陪林恒走到广场那头。不靠谱的狗屁商务工作居然没人来接机,他把林恒的箱子扔到出租车后备箱,箱子主人在笑他莫名其妙的英雄瘾,说你快走快走别耽误飞机,我哪里用得着你照顾。李宇浩佯装不闻,还要得寸进尺戏演到底送人坐进座椅,到了给我发消息,他说,手撑着车门,仿佛真的是送小女朋友出差的好男友。
发了你也收不到啊,你在飞机上。被莫名其妙当成小女孩的人弯弯眼睛,揶揄一句,到底还是话里话外顺应了他不讲理要求。
那也得发。李宇浩说着,给人关车门,挥手的动作摆得随意。眼看着车尾淹没于街流,对方在窗户露出来的半个身子已经不见踪影,他还是没能把那句请求讲出来半句。
他想问,很久之前就想问,问一句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我陪你去应酬,结束后,你不愿意陪我回家去。那里有川流的水,有不败的花,有玫瑰燃烧的晚霞和不遮星的月,有梦开始的前一天,坐在好学生身后,说着痴人梦、不知愁滋味的我。
他到底还是想问,你愿不愿意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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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放年假的前一天,他们五个最后一次出去吃饭。
去惯常的餐馆,火锅煮得快,水雾晕湿在座三双四双镜片。李宇浩贴墙坐,摘了眼镜扔在桌与墙的折角,无法再自然地伸手,主动去接林恒那一副。他有当妈癖,力图照顾所有他觉得值得照顾的人,林恒是个中翘楚,连吃个什么他都要为蛇画足。他负责煮菜,把捞出来的第一片牛肉扔进身边人碟里,又吵叫着要坐对角的ad把黄喉下进去。曾庆龙和吴育涛聊天聊半句,听到指示不想理,李宇浩粗嗓门诶一声,反而是林恒伸手,去端木架上的瓷碟。
他像个扎破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下去。
他要捞菜,和身边人的筷子在滚水里打个照面,他有抢人筷头肉的前科,碰到了林恒,却是他先愣一秒,夹住的毛肚都扔掉。
也许是分别宴,没有人说明。结账的时候五个人一起抢,拌嘴话打一圈,分不出结果来,还是坐靠边的上单靠地理位置占了先。aa吧,李宇浩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吴育涛不轻不重数落一句,说什么呢,话说着,却也没再否定。
出门冷风铺面,一月的天任哪里都有够折磨,格外冷的或许不止两年前深圳的冬天。李宇浩走着,只是走着,冻成缩头虾,腿迈得缓,不刻意间同身边人逐渐拉开距离。线上三路的人都在明日启程返航,要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李宇浩票买得晚,航班延后两天,反倒给了他打破门禁的好借口。
至于林恒……
他转半个身子,林恒走在他左手边,压着马路边缘。林恒头发似乎长了些,锅盖头盖住冻红的耳尖,和他一样,手揣在口袋里,只是身子挺得直,没他这副混混样子。
至于林恒,永远留在原地的林恒,依旧不出意外做了留守儿童。
“想什么呢。”留守儿童问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笑,像小绵羊。
“你上学的时候……”他居然觉得喉头发紧,太久远的过去里他对这人的揣度忽然不受控制地,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刻问出口。
“怎么?”云朵小羊似乎被他的没头脑问题给乐到,羊蹄子朝他这边踏半步,甚至随他不体面的驼背略略弯下身来。
“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他后知后觉,忽然回想起平平无奇的某个昨日,在脑海里鬼使神差出现的想法。一个不足道明的冲动,一点点无图无妄的电流,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吹一个肥皂泡,随风飘,飘到两年后的今天,竟然堪堪发现,它未被抛在身后记不得,而是被埋葬在了胸口,一颗肥皂泡沫的种子,在他心脏里安静沉睡七百个昼夜。
而现在,他看着林恒被过往车辆红的黄的灯光照亮的侧脸,耳边错觉烟花乍现,累累轰然。
他听到了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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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赛的愿望纸条上,他写,想进四强,写完先笑自己,你看看你,多容易满足。好像作为职业选手的锐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每时每刻都敢状语豪言要夺冠,就像十九岁的勇敢也远不够支持他再一步向前,踏过永远横亘在他和林恒之间的那条线。
他太寡断,杀死懦弱后重生的勇气已经全数燃烧完,他有太多个来得及来不及的悔恨时刻,关于职业,关于赛场,关于没按出的闪现没拯救的阵亡,关于没抓住的故人和没出口的邀约。很多个自己与很多个身前人擦肩过,他在他名扬的舞台自刎,在他登顶的悬崖跳海,又在他苦熬的深谷中终于站到他身边。年会里没开口的寒暄,战败时没奢求的安慰,绝望里没传达的肯定,并肩时没奉送的荣光,他错过或搞砸了所有命定的时机,在分崩离析的前一秒,居然还在期望一个回应。
“怎么会,”他听到对方说,是轻飘飘的自嘲和随随便的回应,“就一般吧。”
“是嘛。”
李宇浩不再说话了,抬头去看天,不意料的圆月挂在天南。他盯着,走两步的时间,他只能想起某个平凡的下午,身边人圆圆的脑袋从训练桌下探出来,毫无预料,教他酸涩的心口也毫无准备地猛然开出一簇花来。
他想哭了,忽然之间,在上海深夜的冷风里,忽然要落下眼泪。好多场大的小的失败全数从记忆翻涌出来,夏春冬秋五六七八场遗憾,当时在乎的不在乎的恨过的没恨过的,全都汇聚到击向水晶的最后一片枫叶里。
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他不细想,只觉得心口那株兀自生长的花已经掏空了养分,离枯萎一步之余。到底几分想赢的心思几分满足的停滞主导了生活,他迟来悔悟,咽喉发酸,只觉要将心呕出来才作甘。
“林恒。”
在他心口种下寄生花的狠心人永远一副无辜相,被他叫了名姓,转过头来,玻璃门沉默容纳面无血色的罪人。李宇浩停下脚步,穿太少,脚踝膝盖冻得锈痛,他在不留情的冬夜里捋直了脊背,迎着没有星的孤月,去看对方的眼睛。
“我没打算走。”
是承诺,或仅仅是简单报备,他在无人冬夜草率宣布自己的下半生。要传达的未传达的全数散进冷风里,他被冻得瑟缩,褶皱一团的心脏却打开了,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着。他的彷徨,迟疑,所有的恐惧和惰殆轰然烧成一摊灰烬,选错的路,走反的車,都在此刻宣告清零。胜利和眼前人的意义重叠合一,十七岁到二十岁一千个日子里纠葛不清的唯二两件苦痛事端在心口降落一场大雨,他直面好学生的纵容,越过霜窗倒影,走进玻璃隧道尽头的缄默目光里。
2020年的冬天,他的离开或停驻全凭身边人言语支配,21年长大,他在冬夜启程奔向最好的路,22年,又长大了一年的李宇浩决定留在上海,是为了什么,缘由无从道明。
你想要赢,想要冠军,我就陪你一步步走上去夺回来。
即使明知无尽路,即使会殒命半途,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紧跟着踏进去。
林恒,我带你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