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性友人

五七剪了寸头，她对此满意又不满意。满意于以发型的小小变革，完成内心对男权定义的主流审美框架的小小反抗。不满意于剃头后的自己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她去年一年到今年都在到处旅游。喜欢旅游拓宽的视野和感受，不安未能立身的状态。

这是我从她的公众号看到的。其实我不太能比较好地表明什么。偶尔会疑惑，去掉长发，是否意味对阴性特质的一种摒弃,那原本也是很好的东西。到处旅游，是不是没有足以让自己心静的东西。但人总会需要这样一些拓展的过程，及过程里的所得，况且兴高采烈本来就是异常珍贵的体验。

或许，我的内心也是拧巴的，才会纠结于这些。我想掩饰这些，但态度里的东西，还是从言语的缝隙冒出来。

她有一些港台腔，肢体像木制痒痒挠般大张大合在空荡荡的衣服里，微小的在意和敏感藏于其间，那是她孩子的部分藏在演绎里。

她会在某个闲暇的空白，用小小的身体、瘦长的双臂整个环住你的腰，分开时同你拥抱，那是她渴望爱的部分，犹如婴童渴望母亲。

剃了寸头后，她眼睛的又大又圆才凸显出来。有一些状态里，她是好看的，白色铃兰那种小小的、柔韧的、耐看型的好看。

有时她也会呈现冬笋的姿态，独自着、韧性地生长着。

她说着对男人的失望，对女人的失望，光晕褪去后作为人尽显的局限和丑陋。其实我是为她开心的。总得有这么一个疼痛的涅槃，才能到达更坚实的平地，不是那么高，也没有那么低。

岸有好看的笑纹。亲和、弯月弧度的一口漂亮牙齿。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总有扑闪扑闪的、晶亮亮的神采。时常觉得她身上有一些80年代画报里青春女高中生才有的东西，那种焕发的、被点亮的状态。即使她常缩着腰、弓着瘦长的背，穿着特朴实的灰粉色羽绒服，也时常淹没不了这些。

她曾经带我走进乡野中一处黑地。这片黑只需踏几步出来，便是有灯的路面和警局。往这片黑里再深入，是黑压压、鬼魅般的深山。

这符合她的个性。小作，爱冒险，又不敢冒大险。最终便是在这样的“边缘地带”呆一会儿。

她的饮食，似乎又是与这些是背道而驰的。不加味精的蔬菜，随身携带着个保温杯，用来涮油涮盐。

她曾是不需要家长管教的好学生，自力更生去念香港的大学。也曾是很理想主义的大学英语老师，努力在规章和缝隙里，给学生一些真正的好的教育。去了培训机构，她是个摇摆在备课和焦虑状态中的人，在父母期待的落空里尽量稳妥、有序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

她有着非常自我的部分，不自觉就会忽视四周自我沉浸。她也很容易被激活。只要那些话题涉及二次元，涉及阳柔交集的美，她就会很雀跃、欣喜；她也很容易进入身心的拉扯，只要那些话题涉及了父亲母亲，她就有了拧巴，有了齿轮咬合的磨损感觉，然后在诸多话题铺成的湖面，微小地打了个踉跄，从水面陷入了进去了一点，像是要等待救援。

我们其实无法救援，只能令她绕开这些。

若离是个可以自我照料的人。闲暇假日就自己开车去户外兜风，遇到老男人、老女人们还可以远远打着招呼，再互换茶叶喝。她一米六几的个子，却有着很宽阔的气场，和一种拥万物入怀的姿态。

有时觉得她是个侠气的人，常常仗义地做那种雪中送炭的事情，比如疫情里护送我这个黄码的人；有时觉得她是个有母性温情的姐姐，对年龄稍小的女生都有一种体恤的照料；有时觉得她特别入世，可以大方开朗地搞定社会关系里形形色色的人；有时觉得她很超脱，读佛经，写字，关注南大碎石和汉尼拔面无惧色，与前夫是很好的友人。

她谈政治，我们外行着听听。谈前任，谈自己的“封心锁爱”，但我知道，她是那种遇到爱可能比谁还疯的女人。牡丹亭里的至情她是真切信仰和相信着的。

她的生活也有她的坑洞，只是她不太展示这些。

饭桌上的菜，按大家分散的所需来点。我们偶尔能吃到一个碗里，偶尔不能。

能的那个时刻，就如我们都大体上是这个世界最主流社会标准中的异乡人，均克服过水土不服的那种。基本上都处在一种比较坦然、自在的状态里了。而且明白去掉所有人蒙身的面具，其实本质我们并非有太大不同。

不能的那个瞬间，就如我们有时对着靶子、并不能聚焦到靶心的话题。

我们爱男人女人，却是不同的所爱。我们恨男人女人，亦是不同的所恨。我们聊女权男权，似乎趋向一致，但其实是木星轨道上的微尘，细致来分，是不同小轨的。我们并步向前，亦有许多割裂且难以互相安抚的部分。重要的是，我们都时常对更大的困境提供不了解法，一些迷惘和恍然漂浮在我们其中。

然而，就如那一桌菜，岸跟五七有合口的山药木耳土豆，若离跟我有一同偏好的锅巴肥肠，我们都有爱吃的鲈鱼，就总有可以得到的部分。那是琐碎细小处的小小抚慰。

这些东西，连同其他一些东西，让我们的相处早已有了运行下去的自发动力。关系有它自己的能力将互动延续。所以，偶尔没有很大火花没有关系，细微处无法感同身受没有关系，无力也没有关系。

卡住处，比兴高采烈处，也许有更复杂、更丰富的东西。

对那些刹那交汇时的璀璨，我们依然保有信念，只是知道不用夸父追日般去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