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被我嫌弃的人

那个夏天下午,客厅是暗的,只要走进去,就能闻见角落里木质洗澡盆中发出的很冲的馊臭味。盆里装的是溺水后的外公换下的衣物,常见的老头背心,硬材质的深色裤子,其他我不太记得了。
那些衣物和气息,就被搁置在暗处延续,以一种凝固的静态,像不会再泛起一个新泡沫的死水沼泽。某些坍塌掉的气息在客厅形成空洞。
“大宝小宝,你们的外公是不是已经死了”,跟妹妹在大院玩的时候,轮番被两个人这样问道,我们都不禁对他们翻以白眼,并告诉他们才没有。
我们似乎是表里如一乐观着的。是的,外公虽然溺水了,但很快被路过的杀猪老头救起来了,外婆妈妈很快给他上了点滴,去医院前情况好着咧。
这种乐观,在当晚爸妈的未归里,似乎都还在绵延。但我跟妹妹的对话,都逐渐开始呈现起某种乖巧、某种互相照料,某种镇定,以及这镇定里隐隐的如履薄冰。似乎一旦戳破什么,表明什么,藏在暗中那只才露一根尾巴毛的怪兽就真的要现形了。
我们搬出自己做的七八个洋娃娃放在两侧床头,睡眠里留着一盏小小夜灯蓝灰色的荧光,互相约定,“大姐,你面朝着左边,留意左边的动静”,“小妹,你看着右边,有啥事情就叫我”。
雷雨大作,到处都是异响,像是有什么在撕扯这个屋子。爸妈卧室的纱门吱吱嘎嘎,不停地持续着撞击门框,急促到像是一种不耐烦,最终它动怒了,卯足力狠狠撞出一声惊魂巨响。
跟妹妹都没有睡着。我战战兢兢爬起来,挪了个小椅子顶住爸妈的纱门,拉着妹妹叩响隔壁李叔叔家的门,睡到他家的客房。
天未亮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是一个人。细节我忘了,只记得妈妈告诉我们“外公死了”,以一种你们还尚懵懂的小孩肯定还蒙在鼓里、怎么了解其中况味的口吻。妹妹后来的回忆里,妈妈那个早上的语调是哽咽着的,她还愧疚自己平日对老头子不好。
之后,我们挤上脏脏邮差绿布裹着的柴油车,在翻滚着的浓浓黑烟和机械噪杂刺耳的轰鸣中,第一次去三旗村一户农家。那是外公出生的地方,黄泥和稻草建成的房子围着泥泞不堪的院子,我们暂歇的小屋到处是蚊蝇,院里小草有雨后清新的气息。
一开始似乎并没有哭天喊地,也似乎一开始就是哭天喊地,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才踏进那个院子,外婆亲切而悲伤地迎上来,跟妹妹都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发出孩童那种天真的、不谙世事的笑,像要用这种笑来掩盖什么、冲淡什么。大人们不怒不意外,这合乎他们对于孩子的认识和想象。
外公的尸体平躺在墙壁边缘,老布蒙着,肚子凸起一块。外婆说,外公去世没多久,肚子就涨大了,她以为外公复活了。
哭笑交替间人来人往,空气中有很浓的蚕丝味道,那是裹外公尸体的蚕丝被里料发出的。我家床头柜留有这个蚕丝的边角料,导致后面好长一段时间,卧室都弥漫着这股味道。
外公下葬那天,他裹在被子里的尸体,被两个老头大力对折,再捆绑、调整、挤压,如同打包物件,或者包裹粽子,最终被挤压进棺材里的豁口处。
外公死后,大雨持续下,几个星期,或是一个多月。雨滚滚地、冒着泡泡地,沸腾在大院黑灰色的石块缝隙间。我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这些雨是外公的去世引发的。可是,这肆虐的雨,确确实实让我反复回想起外公的死。
跟年少玩伴站在雨中,我很想告诉她一种全新的心情,告诉她外公突然就消失了生命,是怎样地撞击我过往的思维,可是,看着玩伴开心的脸,我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这之前的漫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对外公的态度是不好的。
妈妈会骂他,我和妹妹跟着骂他,我们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长辈训斥孩子。每每这时,外公总是低着头,憨憨的笑。我们丝毫不对外公这种憨笑领情,只觉得这是对我们愤慨情绪的未曾辨认和零感知。我和妹妹被激得更怒了,然后异口同声:“笑什么笑,跟个孬子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外公还是憨憨着笑,像是一个不生产愤怒的人。
“孬子”是幼年我跟妹妹给外公起的绰号。外公有时会戴那种军式的长耳雷锋帽,村里有个被唤做“孬子”的弱智精神病人,就常年戴那种帽子。
外公不讨我们喜欢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算小”,桐城话里极度节省的意思。妈妈常常悲愤地控诉,说外公偏心到连一个糖果纸都舍不得给我们,却总在扶持舅舅。他会在饭桌上捡起掉落的饭米粒郑重地吃下去,秋裤打满不合时宜的补丁,那补丁中还有大量愚蠢的粉红色。
至于外公和妈妈的关系,我是到小学三年级才知道的。妈妈总是喊外公“伯伯”,我以为这是妈妈家乡话里的“爸爸”。后来爸爸偷偷告诉我和妹妹,妈妈的生父在她才两三岁时就患病去世了,外公是妈妈的继父。
似乎出自无意识,某种同盟早在我们母女间暗暗结成,有了“偏心”、“吝啬”这些因由,我们更多了一些捍卫的力量。外公每每来我们家吃饭,我和妹妹变成妈妈悲愤情绪的分身,再经由“正义性”将这份悲愤扩大化。我们张牙舞爪、怒目圆睁,气急败坏。我们大骂江老头子又要来蹭饭了。
又一次他来我家的时候,爸妈正好不在,我跟妹妹索性就死活没开门。外公在门外一直急促敲着门,执念到一反常态,原本就不坚固的门栓和插销,被漫长的敲击中,逐渐松散开。
细节我忘记了,似乎那一刻我顶住了门,但根本顶不住,外公进来了,进来的时候他狠狠拧住我的手腕,疼到让我掉出泪来。外公脸上是反常的严肃,和严肃裹着的愤怒。那愤怒有吓住我、震住我,但惯性的鄙夷还是在惧怕中冒出来。我坐在椅子上,气不打一处来。
我注意到外公的帽子,应该是在门开时我就注意到它了。外公戴着一顶崭新的、藏青色的帽子,那帽子剪裁紧实,没有一处皱褶,利落到有自尊和矜贵的意味。也就是这帽子让我有了迟疑,但挥出去的拳头还是在迟疑中打上去了,落在帽子沉稳厚实的质感里。
那是我见到的外公发过的最大脾气,他打了我,具体怎么打的其实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生气地喊:“等你们升初中了,我让老师不对你们好!”——那时的外公,在小镇初中工作,教历史或地理,也是打铃人。
我跟妹妹愤怒又恐惧。愤怒的是外公“胆敢”反击,恐惧的是初中老师会在外公的教唆下真的不对我们好。
我们大哭着,哭得歇斯底里。外公走后,我们咬牙切齿地说:“等我们升初中了,他肯定都死了。”
这事之后,我跟妹妹几乎没理会过外公。我们背着手在大院玩报数的时候,他站在人群中再次对我们憨笑,我们就白着眼睛。外婆告诉我们,外公夸你们的,说你们“上好的”,“有司令范儿”,他骄傲得很。
跟外公的最终和解,是在小升初的毕业考上。

我们的考点设在外公所在的新镇中学。外公的宿舍楼坐落在我们考试楼的对面。那儿门窗敞开,有凉爽的风穿堂而过,水泥地面光滑洁净,简单干净的蚊帐被风鼓起。作为传达室,这儿有一沓杳无音信的明信片,外公用白纸平整地糊在它们的背面,使它们看起来像是新的,再平整堆叠一起,如才出厂的印刷品。幼年时候,他从学校给我们带一百本一沓的崭新作业本,春节给我们包十张脆脆响的十元新钞,送我们家薄红纸写的清秀对联,都有这种洁净清白的意味。
外公告诉我们要好好应对考试,不会做的题目就先放下。他说得很郑重,气质里有一种学者的清正。他在给我们一种端正而认真的关怀。
外公那天还给我们买了好多零食,我不记得那些零食的种类和味道了,只记得那天我和妹妹都好开心。我们在窗边站立,跟考完仍在走廊走动的、并不十分熟悉的同学远远呼喊着打招呼,欣喜地、愉悦着的,“在学校有人”,考完有更舒适的地方暂歇,对我们是安心又有面子的事。
回家后,我和妹妹跟妈妈说了外公大方招待我们的事,身板挺直,语调说得特别坚定,像是在做一道关于外公的证明题。妈妈和外婆的情绪都进入了某种缓慢的波动,在这种波动后,她们也都释放了明晰强烈的开心。破天荒的,妈妈说要请外公到我家吃饭,好好搞几个好菜的那种。
我听完,赶紧一路飞奔,跑到外公在学校的房间,却没见着他人,我失落地到处寻他,然后惊喜地撞见他正站大校门外跟人聊天。
我大喊着告诉外公我妈要请他吃饭的事,外公很开心地答应了。临别时,外公叫住我,给我在小店买了根红豆融沙冰,那个红豆融沙冰里的红豆特别多且软糯,吃起来有甜润粘稠。我看着暑期阳光满照的校园,心想待我上初中后,一定经常去外公办公室看他。

可外公就在去我家吃饭的那天,掉进了池塘里,据说是因为洗凉胶鞋上的黄泥滑进去的。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说法,说外公洗鞋子时候,感到有一双手在推他,甚至有神叨叨的老太婆说只要给外婆滴上几滴黄牛的眼泪,外婆就可以看到推外公的是什么。我受过新式教育的外婆对这些言辞视为扯淡。
作为孩子视角,我记得更多的是那天的气息和情绪。外婆妈妈忙腾饭菜时的家常烟火气,大雨滂沱里外公的迟迟未至带给我们还尚轻松的担忧,陌生老人上门告诉我们他救了外公带给我们还尚镇定的意外感,浑身湿漉漉、坐在沙发上喘着气换衣,开始慢慢交代后事的外公带给我们的“大题小做”,最后这些感觉如同小舟触礁,在暗夜翻船。
直到有天回小区,风雨极大,让人像置身于海水的波涛翻滚里。不禁想到,外公去世那天,就是穿着凉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样的风雨咆哮中吧,那么漫长又泥泞的乡间小路,雨水的冰凉一定在持续滚过他的脸,还有那让人哆嗦的冷风。而这个事情里的情绪,今年我才发现,它有着极强大的后劲,我有两次试图直面,发现已经直面不了,尽管我曾经极为顺畅地记录过它们。
外公下葬后,我才得知,他在被送去医院没多久后,就停止了呼吸。医生说,他的身体很差,经不起溺水。
外婆告诉我们,外公真实的年纪,比在学校登记的还要大十岁。他顶着很老的身体,想多赚一点工钱。他过于悲观疏离的个性,让他早早做了打算,必须存够一笔养老钱,临终好请护理人员照料晚年。
现在回想,外公的生平,其实蛮像个谜题,为什么从华师大辍学,为什么来到小镇教书,又怎么成的打铃人,甚至,他洁净意味的生活空间,都带给我谜一样的寻思。
我记得他在杂志上的填字游戏中,一行一列填出我们不曾得知的国家、海域和古老的历史事件;用红色墨水在笔记本上写过一行关于清明的诗句;他没有电视,有个用干净齐整的手帕覆盖着的小小收音机,在它被偷前,他总是郑重地听着;他也许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他的浩瀚宇宙。
外公去世二十几年了,我时常回想不出他的面目。他的面目在我的回忆里,模糊到我不敢相信对于亲人的面庞居然会有如此不深的记忆,他的气息又是醒目着的,那种端正着的、过多洗涤感的,似乎不染尘的气息,很奇怪,这些与他的木讷、讷言、吝啬,惹人鄙夷的讨好同在。
曾经,他更像一个与我不太相关的人,观念和经历里我这样认为,没有血缘关系,极少的亲近,他又那么疏离,我们因为他的吝啬同他疏远,因为冲突划清界限过漫长的年岁。
可跨过漫长的岁月,当我察觉自己的木讷、讷言,会吸引我的人隐隐与他相似的特质和境遇,才惊觉,我体中没有他的基因,他命运、性格里的一些东西,却如神奇的代码,某种程度上,已经写进我的命运、性格里,形成遥远的呼应。
当我与这些特质同在的时候,我才似乎感受到,他曾经经历着的一些什么,然后,才完成一场滞后二十几年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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