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齐奥朗:《生之缺憾》第五章
我读他的书,缘于他写的一切都让我有一种遭遇海难的感觉。开始时好像懂了,之后开始兜圈子,随后便卷入了一个平缓的漩涡,却毫无恐惧,心里正念叨着会不会沉下去,就真的沉下去了。可这并不是真的溺水——想得美!回到水面,呼吸,又觉得明白了,并惊讶地发现他似有所言,而且还听懂了,随后又再次兜起了圈子,再度下沉……这一切意在深奥,也似乎确是深奥。可我们一旦警醒就会发现,那不过是玄虚晦涩而已,而真正的深刻与刻意的深刻之间,其差异与启示和心血来潮之间的差异同等巨大。
*
无论谁,但凡献身写作,都会在冥冥中坚信自己的作品能经得起岁月、世纪和时代本身的考验……写作过程中,如果他觉得那作品难葆其生命力,就会在中途放弃,也就无从完成。“行动”与“盲信”这两个术语之间确有关联。
*
“笑声消失了,微笑也随之消失。”
亚历山大•勃洛克[1]的传记作者这句评语看似天真,却为所有堕落提供了最好的注脚。
*
既不是信徒也非无神论者的人是难以探讨上帝的:所有人,包括神学家,再不能二者居其一,这无疑就是我们的悲剧。
*
对作家来说,走向超然和解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的弱点:如果他战胜了自己的弱点,也就迷失了。因此他必须提防自己变好,若真的变好了,他定会追悔莫及。
*
我们必须警惕自己对内心的省察。对自身的认知会惹怒和麻痹内心的恶魔。所以我们应该找找苏格拉底何以什么也不写的原因。
*
蹩脚诗人只读诗人就会更蹩脚(犹如蹩脚哲学家只读哲学家一样),若读点儿植物学或地质学的书可能收获更大。人只能藉与自己所学相距甚远的学科来充实自己。当然,这只有在自我能大行其道的领域方成其真。
*
德尔图良[2]告诉我们,癫痫病人会“贪婪地吮吸竞技场上被杀罪犯的鲜血”给自己治病。
假设我留心自己的直觉,那或许是我打算包治百病的独门绝技。
*
我们有权对某个把我们当作怪物的人生气么?从定义上讲,怪物是与众不同的,而与众不同,即便是恶名昭彰的与众不同,内里也有某种积极的东西,这种选择虽稍显特殊,但不可否认仍是选择。
*
两个敌人,是一体两面的同一个人。
*
“换位思考之前,莫要臧否他人。”这句古老的谚语让我们无法臧否他人,而我们之所以有所臧否,正是因为我们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
酷爱独立者为维护自我之独立,必不惜身败名裂,必要时甚至甘冒耻辱之风险。
*
再没有比批评家、更不必说我们每个人内心中的哲学家更可恶的了;如果我是诗人,我会像迪伦•托马斯[3]那样做出反应:只要有人当面评骘其诗,他就马上倒地打滚,并扭动不已。
*
那些令自己躁动不安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做出不义之举,并无一丝愧疚。无非是坏脾气罢了。——愧疚则留给那些不为或不能为者。愧疚取代了他们的行为,悔恨慰藉了他们的无能。
*
我们的麻烦大多源于最初的冲动。最不起眼的冲动付出的代价比犯罪还大。
*
我们只记得自己的苦难,所以病人、被迫害的人和各类受害者终将占据最大的优势。其他人,幸运者,当然有其美好的一生,却无生命的回忆。
*
不屑给人留下印象的人都很沉闷无聊。好自诩者也相当不受待见,但他很卖劲,也不惮其烦:因为他虽则无聊,却不想无聊,所以我们应该为此感谢他——我们渐渐会忍耐这样的人,甚至会将他另眼看待。反过来,我们还会转而对那些无视他的努力的人大动肝火。该对他说什么呢?能指望他什么呢?所以,要么保留一丝沐猴之残余,要么索性闭门不出。
*
不是害怕努力,而是害怕成功,这就足以解释我们何以屡屡失败。
*
我想找一篇有伤人词语的祈祷文。不幸的是,想祈祷就得随大流。这是信仰的最大困难之一。
*
只有在不确定能否随心所欲地自杀时,人才会惧怕未来。
*
波舒哀、马勒伯朗士和芬乃伦[4]都没屈尊谈论过《思想录》。对他们来说,帕斯卡[5]显然有失严谨。
*
恐惧是无聊的解药。治疗方法须比疢疾更狠。
*
若能把自己提升到理想中的我就好了!可我不知道有一股什么力量随着岁月的推移把我拉了下来。为了能浮上自己的水面,我甚至不得不使用一些想起来就让我脸红的手段。
*
有段时间,每当我蒙受了耻辱,为了远离报复的欲望,我会想象自己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坟墓里。心情立刻就平复了。切莫小看我们的尸身,它有时也有用处。
*
每一种思绪都来自受到横加阻挠的感觉。
*
洞察他人的唯一方法是深入自己的内心。换句话说,要与所谓 “宽宏大量”的精神逆向而行。
*
但愿我能和那位哈西德派[6]拉比说:“我一生的幸事是,在我拥有某样东西之前,我从未感到需要它!”
*
允许人类为所欲为,大自然所犯的错误不仅是误判:而且危及自身。
*
恐惧令意识恢复,那是病态的恐惧,而非自然的恐惧。否则动物的意识水平会远高于我们。
*
人类作为猩猩属[7]可以说很古老了;可在历史进程中,猩猩属仍相对年轻:它属于新贵,还没时间学会如何在生活中举止得当。
*
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们就该为自己改名了,因为我们已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从死亡开始,一切都有了另外一面。死亡仿佛离我们很近,很令人期待,我们与之言和,乃至视其为“人之至友”,就像莫扎特给他垂危的父亲信中所言。
*
痛苦须忍耐到底,直至不再相信痛苦。
*
“充满欲念和恚恨者见不到真相。”(佛陀语)
……也就是说,对所有活着的人。
*
孤独吸引他,他却仍留在现实世界:一位没有柱廊的隐士[8]。
*
“你们指望我,那就找错人了。”
谁会这么说话?——上帝与庸人。
*
我们所达成的每一件事、来自我们的每一件事,都渴望忘却其源,但只有藉对抗我们才能成功。所以说,这些事给我们的所有成功都打上了负面的烙印。
*
一切都无话可说。所以不能限制书的数量。
*
失败,即便一败再败,也总像新的失败,而成功,即便屡屡成功,也会诱惑力不再,让人提不起兴趣。这并非不幸,而是幸福——傲慢的幸福,其实,它会将人引向愤懑和讥讽。
*
“敌人和佛陀同样有用。”诚哉斯言。因为敌人窥伺我们,容不得我们自由自在。他们总是藉挑明和泄露我们最不起眼的弱点将我们径直引向救赎,总是想方设法防止我们变得与其形成的关于我们的概念不符。故而我们必须对其感恩戴德。
*
一旦对否定的、毁灭性的书籍及其危害性力量做出反应,我们就能更好地掌控我们的自身和存在。事实上,那是一些能鼓舞士气的书,因为它们能激发否定它们的能量。这些书越有毒,就越有益,前提是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们读任何一本书时所采取的态度:从反诘开始。
*
能给予一位作家的最大帮助是禁止他某段时间内写作。这种短期暴政不可或缺,它可以暂停一切智识活动。不间断地表达自由会断送才华,令才华过度消耗,无助于感觉和经验的积累。不受限制的自由是对精神的摧残。
*
自怜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毫无意义。一旦稍许有些自怜感,定能摆出一副思考者的姿态,而且就像奇迹出现了一样,我们就真的开始思考了。
*
按照斯多噶学派[9]的信条,我们必须默默屈服于不依赖我们的事物,但这一理论只考虑了外在的不幸而忽视了我们的意志。对那些来自我们内心的东西该如何应对?如果我们自己便是吾侪的不幸之源,又该怪谁?怪我们自己么?所幸我们让自己忘却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且只要每天更新这一谎言,更新这一遗忘,生存环境就变得更其宽松。
*
我始终觉得,我的一生始终生活在一个远离自己真正之场域的地方。如果“形而上的流亡”一语没有任何意义,我的存在本身就会赋予其某种意义。
*
一个人天赋越高,灵性的进步就会越小。天赋是内心生活的障碍。
*
为了不让“盛大”一词落入官样文章,就只能在谈论失眠或异端邪说时再用它。
*
在印度的古典时代,同一人往往贤哲、圣人兼而有之。若打算对此类成功有个概念,不妨想象一下“屈从”兼顾“出神”,冷静的斯多噶主义者兼顾狂乱的神秘主义者,即可。
*
生命可疑。那么,作为生命之偏差和耻辱的“生活”又是什么?
*
有人告知对我们的差评时,与其生气,还不如回想一下自己对别人说过的所有坏话,如果别人也同样说我们的坏话,我们就会明白,其实这很公平。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没有比诽谤者自己更脆弱、更敏感、更不愿承认自己有错的人了。只要对其稍有异议,就足以令其情绪失控,雷霆大发,怒不可遏。
*
从表象看,各宗族、教派、党派都很和谐;从内部看则多有不睦。比之任何社会,修道院内的冲突同样频繁,同样恶毒。即便逃离这个地狱,也不过是为了在他处重建地狱。
*
最谦卑的皈依也会体验到某种提升。所幸仍有例外。
我喜欢十八世纪那个出于自我贬抑而归附了基督教的犹太教派,我同样喜欢皈依了基督教的那位南美印第安人,他哀叹自己成了虫豸的猎物,却没有被自己的孩子们吃掉——倘若他并未弃绝其部落的信仰,那本该是他应得的礼遇。
*
人不再对单一宗教感兴趣而转向所有宗教乃属很正常之事,因为人只有藉各种宗教才有可能理解精神崩溃的众多版本。
*
回顾我们职业生涯的各个阶段,没有遭遇过应得的挫败是一件很让人羞愧的事,我们最有资格期待这些挫败了。
*
对一些人来说,或多或少接近结局的前景颇能激发其能量——无论能量是好是坏——并刺激其疯狂工作。他们天真地以为藉自己的努力或自己的作品便可名垂青史,所以要铆足了劲儿完成它、结束它:分秒必争。
同样的前景也会让其他人陷入“何必?”当中,陷入洞察力的阻滞当中,陷入无可指摘之消沉的真实处境当中。
*
“今后再版我的作品时,若有人故意改变什么,无论是一个句子还是一个单词、一个音节、一个字母或一个标点符号,都该受到诅咒!”
叔本华是作为哲学家还是作为作家说出这番话的?二者皆是,这样的兼顾(我们不妨想想每一部哲学著作的惊人风格)绝无仅有。黑格尔不会如此诅咒。其他一流哲学家——柏拉图除外——也不会。
*
没有什么比无懈可击且无情的讽刺更令人恼火的了,它让人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思考了,它不是含蓄的、偶然的,而是大规模的、自动的,与其微妙的本质格格不入。总之,这就是德国人运用讽刺的方式,德国人是对此思考最勤却又最不能驾驭它的生物。
*
焦虑并非受诱导生成,却试图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为达此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最下作的借口,且一旦发明此类借口后便再不放手。焦虑是先于其具体表达、先于其各种变化的一套现实,它自我诱导,自我生成,它是“无限创造”,此类情况更容易令人联想到神性行为而非心理活动。
*
自动的悲伤:一具哀歌机器人。
*
坟墓前应写上这样几个词:“做戏”“欺骗”“笑话”“做梦”。很难想象生存是一个严肃的现象。一开始它就从根底上被认定是某种作弊。墓地的山墙上还应写上这样一句:“无所谓什么悲剧。一切俱不真实。”
*
我不会这么快就忘掉他脸上的恐怖表情、他的笑声、他的恐惧、他的极度不安和他的好斗。他不高兴,是的。我从未见过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还会这么不舒服。
*
别向前看,也别向后看,只看向内心,别害怕,也别后悔。人但凡是往昔或未来的奴隶,就不会屈尊深入自己的内心。
*
指责某人不育很是不雅,尤其当这是他的先决条件,是他的成就方式或他的梦想时……
*
我们曾经入睡的那些夜晚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只有那些没阖过眼的夜晚:夜,意味着不眠之夜。
*
为了不必解决困难,我把现实困难全都变成了理论难题。面对着这个“无解之题”,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
有个学生想知道我怎么看那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我回答他说,我早就不读他了。“为什么?”他问。“因为我觉得他太天真了……”
我对他的冲动乃至热情都持保留态度。他不过是打翻了某些偶像又换上另一批偶像。一个冒牌的反传统主义者,其中有青春期的因素和某种贞洁性,也有我不甚了解的他孤独的一生中固有的天真和质朴。他只是从远处观察过人类。如果他能做到抵近观察,也就无须再构想或鼓吹什么“超人”了;这种荒唐、可笑甚至光怪陆离的嵌合体,这种臆念,它只能出现在那些没有时间成熟的头脑中,只能出现在没有时间洞悉那种漫长平静的、对超脱厌恶的头脑中。
我更喜欢读马可•奥勒留[10]。在疯狂的抒情和充满听天由命思想的随笔之间,我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抉择:我从一位疲惫的皇帝那里获得的安慰或希望,远比那位让人眼花缭乱的先知要多。
[1] 亚历山大•勃洛克(Alexandre Blok,1880-1921),俄国诗人,俄国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人物,成名作是《美妇人集》(Cantiques de la Belle Dame)。
[2] 德尔图良(Tertullien,150-230),或译戴都良、特图里安、特土良,基督教主教,早期基督教的神学家和哲学家。
[3] 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威尔士诗人,二十世纪英国诗坛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4] 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法国哲学家和神学家,十七世纪笛卡尔学派的代表人物。芬乃伦(François de Salignac de la Mothe-Fénelon,1651-1715),法国天主教神学家、诗人和作家。
[5] 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散文家,数学“帕斯卡定理”和物理学“帕斯卡定律”的发明者,后转向神学研究,1655年起隐居修道院,写下了《思想录》(Pensées)等经典著作。
[6] 哈西德派(hassidisme),犹太教正统派的三个支派之一,十八世纪起源于波兰犹太人。
[7] 猩猩属(orang-outang),也叫人猿、红猩猩、红毛猩猩,灵长目人科的一属。马来语和印尼语叫作“Orang utan”,意思是“森林中的人”。
[8] 隐士(stylite),特指基督教早期住在神庙废墟、柱廊、门廊甚至柱子顶端并实行最极端之禁欲和苦修的隐士。
[9] 斯多噶学派(stoïcisme),古希腊和罗马帝国时期的哲学流派。该学派的学说以伦理学为重心,秉持泛神物质一元论,强调神、自然与人为一体,“神”是宇宙的灵魂和智能,个体小“我”须依自然而生活,爱人如己,融合于整个大自然。
[10] 马可•奥勒留(Marc Aurèle,121-180),罗马帝国五贤帝时代的最后一位皇帝,161-180年在位,斯多噶派哲学家,有以希腊文写成的《沉思录》(Pensées pour moi-même)传世。
-
杨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4-24 14:5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