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书先生笑“章疯子”迂拘

太炎先生,对于我们现今的人来说,那是“老派”而又老派,简直可称之为“古人”了。但他在辛亥革命的革命党一辈里,个性鲜明,活力十足,倒并不是从年龄上,而是从勇力与果绝上,可说是极富于“朝气”,他直骂光绪帝为“载湉小丑”,坚决认赶满清下台的民族革命,为民主革命的前提,绝对不容假借,下了最大的决心,不惜以最为愤激的言辞出之,时人或以“章疯子”称之。这里面当然很复杂,他的反对者以此称之,是实在的“观感”,而他的同道亦以此称之,则是对他的嘉许。“章疯子”的称号,指他的政治活动方面为多,但太炎先生更是当时第一流的学问家,经古文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学问上的“朝气”,应该也同样包含在这个称号里了。
太炎先生直接的弟子辈,是黄侃先生、钱玄同先生等等,当然还包括周氏兄弟。钱与二周他们在日本民报馆围桌听太炎先生讲《说文》,玄同先生对于老师爬前爬后地侍应一切,还得了一个“爬翁”的雅号。在这些弟子的心目中,太炎先生不同于前清的那些“老翁”,那是当然的,他学问里的“朝气”,他们都能直接感受到,并且深切地体认。到了曹聚仁先生,那就要晚一些了,他曾经作为民国日报的记者,去为太炎先生的国学演讲作记录,记得非常成功,一是他与太炎先生同是江浙人,乡音相近,话听得懂,但更为重要的是聚仁先生亦是师从旧学名师,对于中国古典文史的源流不陌生,记得下来。在聚仁先生这份记录稿的行文中,包括他晚年的文史随笔和回忆文章中,可以知道他对于太炎先生的尊重和敬佩,其中当然不缺乏对于太炎先生学问上不同于老辈的那一份“朝气”的领受。
至于锺书先生,那相比聚仁先生就更是晚一辈了,离太炎先生更远,而且学问的背景完全不同了。凭着锺书先生中西学问熔铸的全新的视野,以及他大胆潇洒的治学风格,在他眼里,太炎先生的学问就显得旧了,是“老人”的旧学问,清末民初太炎先生表现出的那一股“朝气”,在锺书先生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偶读锺书先生的《容安馆札记》,其中有一节,引《何典》卷首一词结句曰:“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以及《老学菴笔记》卷一毛德昭云:“放气!放气!”锺书先生以西籍比类,如“He took no more account of the wind that produced the words in their mouths than of the wind that came out of their hinder parts”。总之,中外古今互通,斥无识妄言,曰“放屁”“屁话”或者“狗屁”也。锺书先生在这种地方,特别地有兴味。
札记里又引章炳麟《新方言·释词第一》:“《方言》:粃,不知也。今人反遮人言,若云不知者则呼曰粃,音如䊧。此见《东山经》,《广韵》作屁。”并且论之曰:“盖只知声音,不知义之比拟也。……《自序》云:‘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云云,宜迂拘如此。”笑太炎先生“迂拘”,认为“粃”并非仅是音如屁,完全即是“放屁”的意思,只是老先生如太炎者,“拜倒”在古文字的尊贵“雅意”之下,把语言的“世俗生趣”活活地遮蔽住了。其实,锺书先生可能体会不到,太炎先生以前是个“章疯子”,哪里会“古雅”到迂腐的地步。只是他觉得,说到“《广韵》作屁”为止,便已可以了,不说破,尽在不言中,更有忍俊不禁的妙趣,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