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去南京看树

早就想去南京了。以前是想秋天去,去看“故国晚秋”,去看“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倒也真买了车票、订了酒店,偏偏临上车才发现去错了车站。那个距离南京最近的晚秋,以北京南站的候车厅结束。
倒是从来没想过要春天去南京。与“故国晚秋”比,江南春的魅力大抵是更吸引人的。我看过杭州的春雨如酥,也见识过扬州的烟花三月。偏偏对于南京,我一直执着于那句“征帆去棹残阳里”。
去到南京已经是阳历4月中旬。江南总比华北平原暖和得早。北京还是海棠正盛、春草方生的时节,南京的各色春花早已脱离了枝头。前一阵子风靡网络的樱花早就长出了樱豆,更别说俏打春头的梅花。走进梅花山,里面是一片片的油绿,在油绿的枝叶间跳脱着已经长到硬币大小的梅子。我是一个纯正的北方人,鲜少见到长在树上的梅子,只觉得这些梅子与北方的青杏十分相似。“有梅不需杏”大概可以这样解释。
梅花山在钟山风景区内。南京顶知名的中山陵、明孝陵、美龄宫、音乐台也在钟山风景区里面。钟山很大,山倒没有爬很多会,林间道却走得很熨帖。在北京的春绿尚未完全苏醒的时候,钟山已经绿得浓墨重彩了。在绿色笼罩里,我们缓缓走了一整天。
从明孝陵3号门进去,右手边的水塘边立着的一株株水杉。笔直的树干倒映在水里,水光被婆娑的叶子染成绿色。偶尔掠过的柔风皱出丝丝涟漪,荡漾起的是层层柔绿。再往里走还是绿色,各色不认识的树,一片片,一簇簇。人工翻修的小路平整,蜿蜒到绿色的深处。钟山的树是茂盛的。一株株吸收了江南的日光雨露,赛着劲似的阔长着叶子。

走过层层的树林,先到明孝陵。古人衣冠成往事,前朝繁华已是空。只有层层叠叠的树在苍老又不沧桑地看着。从神道到享殿,古树并不多,偶有几株也不过才百年左右。中国的历史太久远,久远到连百年我都觉得短暂。南京是有历史的城市,六朝旧事随便翻几页,都是千年的历史。六朝是很多文人向往的时代,但终归太久远了。千年对于生年不满百的人来说是难以揣摩的时间长度。六朝金粉在南京已经斑驳,想在街头巷尾瞧上一瞧实在困难。倒是只过去几百年的明朝在南京散落着浓厚的气息。
我对明朝的历史了解浅薄,对明孝陵也兴致缺缺。粗略转了一圈,就草草撤了出来。与牌楼、大殿相比,我还是喜欢道边的绿树。北方人很难见到的大株的桂花树,还有结了果子的枇杷树,以及各色百度了才知道名字、尔后就很快忘记名字的树。它们迎来送往,不知道能记住历史的多少沧桑。
从明孝陵出来去中山陵。路上零星滴了几个雨点。少见多怪的北方人以为要迎来一场缠绵的江南烟雨,急匆匆跑去便利店买了雨伞,终究没派上用场。
南京的4月不算热,又赶上阴天,很适合走路。还没走到中山陵,就看到了门口排队的人群。排队进入陵区,除了扎眼的蓝色琉璃瓦,扑面而来的依然是绿色。中山陵道旁的树多是松柏,粗壮硕大的很多。这些粗壮的松柏多用铁架子进行了保护,想必此前曾发生树倒之类的事情。中国人有陵墓前种松柏的传统,或是寄托思念,或是期待常青。无论如何,这些壮大的松柏也衬得起中山陵的宏大,与中山先生的伟绩。

从中山陵往美龄宫,同样要在绿荫里走上一段路。与去往中山陵的绿荫道上人流汹涌不同,往美龄宫走的路上行人了了。走过几段大路,中间有一节土路,路两边交叉几条小道。顺着小道往里看,嫩绿的深处,是一路向上的生命。
春天的绿与夏天的不同。夏天的绿已然成熟了,浓到深处便有了些幽暗,到了盛处便要转衰。万事万物总逃不过的规律。春天的绿才刚刚开始,才冒了头,距离全盛还远得很。树叶鲜嫩,泛着光,油亮油亮。伴着鸟儿、雀儿的叫声,活泼得喜人。
南京最著名的树是法桐。最著名的法桐在美龄宫。随便打开一个旅游软件,一搜“南京”便会自动推送秋日美龄宫金灿灿的景象。春天的法桐没有秋日那般的耀人眼目,它们刚刚从冬天里缓过来,叶片柔柔地舒展着身子,裹着江南的缠绵。法桐树又高又大,45度仰头是看不到树梢的,你得把头全仰起来才行。这是纯粹的拜服,像五体投地那样纯粹。
一整天都泡在钟山里,好像全心全身都浸上了绿油油。我喜欢这里的树,幽深、浓密,吸引着人融进去就不想抽身出来。三十好几的人,难得在这片阔大的树林子里欢脱起来。人少的时候,就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这样的快乐见不得人,若是被人瞧见就会失了成年人的稳重。成年人,本身就是一个沉重的词儿。

南京的树不仅在钟山,还在街头巷尾,还在玄武湖。如果说钟山的树是拥挤的、热闹的,那么玄武湖的树就让我感到疏离和惬意。宽阔的湖面把树与草的绿色打碎了,连不起来。即便走在树下,也有着足够的空间去独善其身。
我对玄武湖并没有太多了解。读书的时候知道有一篇小说叫做《玄武湖之秋》,是倪贻徳作品。我没有读过,在去南京的路上突然想起,在网上搜了个遍,也只在一个网站上花钱买了一本旧书的影印电子版。竖排繁体,字体小,看着有些累人,至今仍未读完。豆瓣上有人评价说,中国没有恋爱小说,如果有,那就是《玄武湖之秋》。若是有人有纸书或电子书,拜托请借我读一读。

玄武湖紧挨着古鸡鸣寺。这座兴建于梁代的古寺在朝代更迭中摧毁又重建,到如今依旧香火不断。火遍全网的鸡鸣寺樱花早就谢了,只有绿叶与明黄色的墙壁交相呼应。古树苍松,青灯古佛。古代的人遭遇了大难或看破了红尘,往往会去寺庙里寻个出路。到如今,这出路也是已经行不通了。
出不了家,便只能在家。在家便是俗人。俗人便要贪财好色。古鸡鸣寺里香火最盛的是财神殿。本不拥挤的寺庙里只有这里排着队。排队的人有男有女,脸上都写满了虔诚。真是应了中国人最爱“恭喜发财”的吉利话。
我也爱“发财”,排着大队拜财神。寺庙大都会教授正确的礼佛方法。我看过几次终究没有学会,只会用自己的方式点香、鞠躬、跪拜、插香。无论如何,心诚则灵总没有错。人总要有些寄托,欢乐时或许不用,苦闷处却必得寻个安心。我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是真的信佛,但漫天神佛总会让俗人们能有个心灵的慰藉。

我从北京斑驳的春天来,带着几个月以来的苦闷,无头无脑地扎进南京浓郁的春色里。好像是倏忽万变,又好像是沧海桑田。古城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能有个回望的念想。去本就不博学的头脑里去回忆曾经学过的历史,去早已快清空的背诵文章里去寻得几句诗,用久远的记忆渐渐冲淡眼下的烦闷。在一座沧桑的古城里,每个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在历史的洪流里,人生百年也不过是短短一瞬。朝代更迭,枯荣交替,经历过再多的摧毁与折磨,老树依然会在春天长出浓密的绿来。
王安石在这里写“六朝旧事随流水”,好在如今还没到“寒烟衰草凝绿”。春色渐浓,一切向好。我从绿油油的南京回到北京,迎接我的依旧是一片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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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开水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4 11:5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