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所有甜蜜梦魇(和其他情歌)
楔子
缓缓睁开眼,模糊中我看到一块橙色的方形织布:是椅子的背罩,明亮的光晕从它的边缘渲染过来。似乎是躺椅横倒,挡住了背后的暖炉。不知为何我好像很冷。我向暖炉伸出手想要感知那份热度,却惊愕的发现手上覆盖着苍白厚重的太空服。此时我想起来了。
这是被法陨安人撕碎的圣桑开发站。空间站的残骸、推进器的散热盘、枢纽等候厅存放的过期可乐、没来得及给自己套上一层压力服的倒霉蛋的残肢和内脏组成的横向雪崩向我涌来。火花几乎在任何地方亮起又熄灭,在圣桑星的暗橙色大气层表面投下一个个短暂的阴影。要不是在太空里,我该已经被这样密集的爆炸给彻底震聋了吧。
左手腕的压力指示灯已经转红,我知道面罩里的氧气或许都撑不到最近一块空间站碎片把我拍碎的时间了。我应该和她在一起的,我颇为痛苦地想到。但她的歌已经乘着中子共振的涟漪送出去了,数以兆计的生灵即将要倾听到这一世里他们能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而我在这之前就已经快听到厌烦了。我难以抑制一股得意顺着咧开的嘴角爬上眉梢。我闭上眼,将眼前的地狱景象再次抽象成冰冷的暖炉和倒下的躺椅,思绪回到三个地球月前,我第一次教她唱这首歌的时候。那是伯妮阿姨在我小时发烧常哼的古地球情歌:“美丽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绿……风揉动你的发丝白杨树笔直……”
一
后崩溃84703年,人类与法陨安的战火已持续了16个千年,六十万年前那场与坦族、刻思人和集束意识群间重塑了整个宇宙面貌的“象限战争”没能让这两个碳基种族学到多少聪明。即便如此,战火也很少殃及到位于牧夫座巨洞边缘这块前崩溃时代就已存在的堡垒星系。据说在崩溃前200个千年时,人类和那些叛离女皇的红移党刻思佬在空洞中央巧妙地构造了一个能发出“比宇宙本身还要古老”信号的共轭黑洞掩体,并与被诱骗至此的坦族和意识群联军进行了殊死决战。而这座堡垒星系成功躲过了崩溃所致的大失散和后续余波,成了人类研究和复原前崩溃科技的重要园地之一。
即便是在如此重视功能性的纯朴星系当中,眼前的圣桑星也属于那种最乏善可陈、丑陋无聊的居住型行星之一。这是没人会看到它或想要看它的地方特有的那种难看;或者说,是一个知道当决战来临的时候将会第一个被炸得从太空中消失的地方特有的那种难看。被那死气沉沉的暗橙色大气包裹,这颗公转一圈要近30个地球年的行星活像一个烂橘子,而两极那终年不化的冰盖便形似灰白的果霉。
开发站洁白高耸的舱体如同直刺入牧夫空洞的一根银针,在圣桑星的地表上留下一条与晨昏线完美正交的细长黑影。
“真他妈见鬼,一到晚上这破地儿真是一颗星子也瞧不见。”维尔嘉·瑟农上校在今年年初迎来了每个星群军人服役150整地球年所必经的“协调期”,她被调离英仙座的前线,领到了在宇宙边缘看门这份闲差。这项制度属少数从前崩溃时代沿用至今的军政制度之一,在预防军中腐败和促进人才流动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然瑟农为首的军人常称这只是让部队里那些左翼分子有了更多可乘之机。
“瑟农上校,牧夫座空洞的直径有整整2.5亿光年。”笔直站在一旁的林允先中尉仿佛确认一般再次打开了面前的全息星图。中尉便算是个憎恨战争的“左翼分子”,他只想在这僻静地方赶紧服完役,然后回到他的故乡——一颗位于银河系边缘的古旧节庆行星,橙黄与苍白交织——与家人团聚,接着谋个导游工作。他热爱自己的家乡。“算上崩溃前他们引爆的那些,这个空洞里现在只剩下7个星系,您当然望不见多少星星。”
“用不着你提醒我这些常识,我的记忆容量还充裕得很,中尉。”瑟农上校的光头被全息星图镀上一层幽蓝色,她在加入部队当天就剃光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并用激光抹除了所有发根。“我只是想再次感叹下这片空间的无比*空旷*,一如我在这里的职责。”
“恕我冒昧,上校,”中尉紧张地挠了挠鼻子,“我认为圣桑开发站的职责还是相当紧要的,圣桑人那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提醒,中尉。”瑟农上校仿佛失了神一般凝视着远处无限铺展开来的虚空,喃喃道,“我已经把那份简报读了无数遍。分形级别复杂度的脑结构,前崩溃时代级的算力,还有他们那骇人听闻的山歌对唱……以及依照那群书呆子的计算,要是能把那小丫头的能力运用得当,我们说不定可以终结战争。只是,中尉,你真相信这堆玄乎的屁话吗?”
“上校,圣桑人能凭借其歌声的信号直接进行意识沟通的天赋已经被学界证实是前崩溃时代人类-集束意识群共和国留下的直接遗产之一。只可惜崩溃后我们与共和国的许多殖民地都断开了联系,否则应该能遇到更多他们这样的个体的。简妮公主的天赋尤其深不可测,据说她甚至可以完全拷贝目标个体的意识并存储起来,因此要是把她的大脑……”
“中性化之后再和这台刚组装完成的超恒星级功率中子天线连接、广播她的歌声、拷贝到那些法陨安权贵的意识,我们就能对他们的老巢和那魔术一般的引力操控技术了如指掌。”上校稍微有点回过神来了,“中尉,被拷贝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组装站的工程师跟我提过,这似乎是一种极其剧烈的精神共鸣,主体会逐一体验你一生中的每一天、每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见证你的每一个行动和背后的动机,所谓拷贝,其实就是一种完全、彻底的理解,对灵魂的理解。”
“哈哈,理解。”上校又一次露出她那疲倦、无神的暧昧面容,躺进纤维椅,“亲爱的,你听到了吗?崩溃后八万年了,他们还相信理解。”
二
在向行星地质系教务处提交休学申请后,托拜厄斯·夏尔没能预料到自己比巫尔·埃尔的节庆火焰柱(据说火柱能燃到平流层)还要热烈的辍学激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受到如此多的沉重打击。先是他的星际签证申请屡屡被仙女座社会民主主义联盟拒回,理由是他当年申请联合教养院的助学贷款时与之达成的协议条款之一:在完成全部学业并顺利毕业以前,他的肉身都不能离开阿瓦隆星。该条款似乎是为了防止这些教养院养大的孩子挥霍着联盟纳税人的血汗钱去找个偏僻的节庆星球抽20年的刻思大麻,或是航行到某些崩溃后还未和星群建立联系的失散殖民星被独立演化了数万年的原生居民做成激光烤串而设置的。
虽然在入学第三年托比就通过和同学开发的高现实行星地质结构生成算法还清了贷款,但条约并没有跟着作废,而这意味着托比要么不能乘坐跃迁梭,要么只能去一些认可阿瓦隆或者仙女座联盟签证的无聊地方。作为现实主义阵营的一员,联盟宪法限制了国民的私人虚拟现实信息密度,他当然也就不能在感觉舱里窝着,然后重建个化身替自己去参加埃尔·埃尔自由联邦的啤酒节,再把化身品尝外星啤酒的丰富味觉参数云通过那蛛丝样的可怜带宽传到自己的舌头上(这也是包括托比在内的占全校学生总数七成的现实主义阵营倒霉蛋不能让化身代替自己上学的原因)。
一开始,托比几乎是信心十足地想,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个一地球年气温在20摄氏度上下波动不超过两度的人造温室更无聊呢?他几乎是正确的,几乎。和阿瓦隆学院建立友好合作关系的星球多若阿玛蒂莉亚娜女神头冠上的银针,而且要么是气候宜人、风景壮美的花园星球,要么是最近才与星群建立邦交、保存着独特而悠远的异族文化的节庆星球。这个宇宙中也只有那些最温和、最良善的地方和人民会愿意接纳这些左翼软骨头学者。托比就这样毫不掩饰自己兴奋地一头扎进终端的纵深界面,完全不知自己正要在无意识中犯下历史上其他那些终究被现实压扁了的浪漫主义者都曾犯过的同一个失误:阅读细则。细则里明确地说明,凭学院签证前往这些星球的师生都绝对不能离开限定区域。而这些限定区域则包括了被灰色大洋和终年不息的狂风包裹、诞生过多位原生自由爵士乐大师的“风巢星”埃斯库阿提亚斯——其上的唯一一座悬浮式采矿场;坦族二级主星之一,由同样晶莹闪烁的水晶和太空浮游生物构成的阿兰·艾尔哈II——的地质监测站。在终于远离课业逃到如此偏远又美妙绝伦的星图边缘后,他是无法忍受继续数十年如一日地待在某个毫不被人在乎的矿场或是实验室里虚掷光阴的,这简直暗喻了他至今为止的黯淡人生,而他本是为了逃离自己的人生才来到阿瓦隆的。
联盟的公民们有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成人礼。在每个公民22岁成人那天,联盟赖以立国的最宝贵的前崩溃遗产之一——行星级人工智能TR-Hors,会将该公民至今人生里的所有行为和表现输入庞大的神经网络进行学习并建构出公民个人的行为模式,再根据该模式遴选出最适宜这个公民终身从事的职业。每个公民的“天命职业”都是他/她最宝贵的私人信息之一,未经当事人允许随意泄露最高可判处死刑。虽然这听起来像是某些古地球时代会盛行的反乌托邦小说设定,但实际上自政策制定以来,全联盟那些选择了服从自己“天命”,奉其为圭臬来规划自己的学术生涯和人生的公民的幸福指数达到了78%,位列全星群前三。
而他,托比·夏尔的“天命”早在七年前那个晴空万里的下午就决定了——一个电台播音员。从那之后托比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冥思苦想自己到底是对崩溃博物馆捕获的古地球无线电里那些迷幻摇滚情歌表露出了过多的兴趣,还是每晚睡前收听了太多的“面纱一族”ASMR节目,才会让他,一个从小认为世界上唯一有用的职业只有作家、地质学家和哲学家的文艺书呆子,被打上播音员的烙印?我是说,托比从记事起就为自己那又沉闷又稚嫩的嗓音而感到深刻的自卑,对交往过的女友们都从没发过哪怕一条语音讯息,这样的他在电台上又到底能讲得出来什么?
从那之后托比就和其他那些离群羔羊一同,踏上了证明自己能力的漫长旅途。生活节奏开始变得很快,放弃教养院优待、申请阿瓦隆、办理助学贷款,忙碌的年月被压缩到时针的间隙,就像恍然间又到了周四。在坐上跃迁梭离开前,他甚至忘了去和他最最亲爱的伯妮姨妈道一声别。
学院不甚自由的空气也没让托比高兴太久。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是从逐渐读不完那些成吨的行星发生模式论文、意识到自己离能亲手造出前崩溃级的人工星球理想乡这一梦想间还差了不知多少个牧夫空洞开始的,还是从拒绝所有轨道舞会、总是穿着同一件黑色连帽衫、把现实屏蔽级别开到最大阴沉沉地飘在地质系走廊里开始的?总之,回过神来,他已经写好了一份休学申请。
你瞧,托比的问题在于: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TR-Hors和托比本人都不了解,只有我这个马后炮记录者才晓得地最清楚的是,托比最想要的是——刻骨铭心,甚至挫骨扬灰的爱情。可以的话,我是说,他想直接为爱而死。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完美的死法吗?我猜这就是一个说明后蓝移主义诗歌对年轻人造成的不良影响最好的例子——活得残缺便妄想能够死得完整,活得平庸便幻想能够死得浪漫。
让我们把第四面墙给砌上,再次回到主人公身边来。实际上,在漫长的鹌鹑里拣鸡过程之后,托比确实还是挑选出了几个备选项。天秤座雨琴IV的海洋文化宣传办公室,拉塞尔阿亚塔丝的地质钻机博物馆,还有一长串其他任你从白垩纪开始做梦也梦不到的毫无用处的地质学机构建立在另一些毫无价值的无聊行星上,几乎都赋予了来访地质系人员完整的行星表面访问权限。此时托比鲁莽的休学企图已经发生了蜕变:即使是到了完全由花岗岩构成的花岗岩星上的花岗岩研究所,他也不想看到阿瓦隆地质系这几个大字,他情愿找个花岗岩大坑在里面躺下,做些花岗岩汉堡来吃。到底哪个候选项的门禁是最宽大的呢?
就是在这时几个橙色的字符被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上:“牧夫堡垒-圣桑星系地质研究中心”。
三
首先引起托比注意的是,从某刻开始,整个跃迁梭的舱体前方都陷进了一种浓稠的黑暗当中,如同在石油中下潜。托比不安地转头回望,从舱体后方望出去依旧可以瞥到那万千繁星,比梵天的罗网还要密集的星星点点,仍沉浸在一束由超光速远离的红移效应所致的温暖暗红色光芒中,如同宇宙正中央正在上演一场无与伦比的日落,给那些从未有生命踏足过的寒冷角落也镀上一抹温暖。这证明了跃迁梭还在正常行进中,而不是被某个前崩溃时代的黑洞陷阱给一口吞了。
即使预先知道牧夫巨洞的历史,实际目击到这片极正面展现太空之死寂与匮乏的宏大黑暗还是难免让托比心生畏惧。除了牧夫堡垒星系中时不时擦肩而过的几颗天体,目之所及只有连绵至时空尽头、让人丧失距离感的黑暗。置身于如斯纯粹的虚无之中,你难免会去怀疑那些浮沉明灭的智慧与爱的文明火花到底有多少意义。
只是存在过也能算曾经真正地存在吗?如果宇宙热寂后连所有的墓志铭都要化作齑粉,那究竟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活过爱过?非永久的爱有任何意义吗?
托比尽力把这些红移主义混蛋的垃圾言论赶出脑海。他愿意去相信唤起他消极一面的不止是黑暗本身,还因为牧夫巨洞本就是蓝移党和红移党的决战炸出来的古战场。
陡然间一个硕大的橘子占据了视野。这便是圣桑星给托比的第一印象。
我想,或许是时候对圣桑做一些背景补充了,更精确地说,是关乎于圣桑星为什么是橘色的。这全要从直接推动了人类-集束意识群共和国建立的那对苦命鸳鸯——科普片导演若泽·亚历杭德罗·穆尔兹和集束化身学工程师圣桑——之间的唯美爱情开始说起。但我相信你不会耐心听完的,所以我将慷慨地提供最贴心的精简服务。简单来说,在这异种族《长恨歌》的末尾,我们的朱丽叶对罗密欧说,希望他能在全宇宙都种满她最爱的花——用古地球的种子和刻思海草的基因培育出的金色薰衣草静岚β(我们还是简称薰衣草吧),讲罢便嗝屁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的集束智性“退潮”了。后来该薰衣草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共和国的国花,而每个稍微有点浪漫细胞的共和国国民都会自发地在居住地的所有角落种上它(毕竟这种可爱的草本植物光合作用效率还挺高的)。圣桑人基本属于共和国的遗民一支,所以圣桑星上自然也铺满了这些从早到晚金光闪闪的薰衣草,而整个星球的地表经过稀薄人造大气的折射后却变成了令人泄气的橘色。这里我想要强调的是,以上这个有趣的小插曲绝对不构成托比选取圣桑星作为自己的逃学目的地的原因之一,哪怕他是个和穆尔兹不相上下的满脑子浪漫情结的非自愿独身者(倒是可能与他的发色和静岚β相近有点干系,我不知道)。
在我补充完这堆可有可无的情报的当头,我们的主人公托比已经于圣桑开发站的港口顺利下机,在研究中心同阿瓦隆的老头打完招呼,做完登记,放好了行李。
“我们研究所主要负责些什么工作呢?”
“概括地说是要对崩溃前人类建造堡垒星系的技术进行回溯和逆向工程,具体来讲就是要在这些人造行星上打打洞,看看那些帝国机灵佬都采取了哪些先进的地质构建模式。”
“在圣桑星生活有什么特别要注意,或者说要忌讳的吗?”
“别惹开发站的星群军人。”
“那圣桑人呢?有我需要特别注意的圣桑习俗吗?像是得同集束意识群那般时不时往自己的脑子上插根吸管,再跟其他人一起连进一个巨大的哈根达斯里?”
“没有。”
“啊?可我听说他们不是那怪胎共和国的直系怪胎吗?我是说,那些经由合唱歌来读心的诡异能力,我真的不需要在进行田野工作的时候配备一个全屏蔽耳塞吗?”
“年轻人,你真的有按时参加阿瓦隆德育处的去人类中心主义化思教课程吗?首先,圣桑人的‘精神同步’不是简单的读心,而是完全解析你的意识和记忆,再在他们的大脑里进行重建,字面意义上来讲,便是无限趋于完备的‘理解’。有些天赋比较高的个体则能够与对象达成双向的‘共同理解’,而某些更厉害的精英甚至能拷贝、存储对象的意识。以上我提到的这些共和国遗产技术都不是戴个耳塞就能屏蔽的。其次,不知这话能不能让你安下心来然后赶紧提着那套勘探仪到北边的瀑布地去,那就是圣桑人对人类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不仅是因为他们遗传了意识群那种毫不在意物质生活的传统,更因为人类的意识对于他们来讲实在是太简单而苍白了,不是值得他们唱一嗓子来看一看的东西。现在快出门吧,早点回来你说不定还能尝到桥本小姐亲手做的静岚风味鲜花饼。”
需要指出的是,托比完全不是那种把每个异族都称作怪胎的人类中心主义小混蛋。他只是,你知道的,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有点过于紧张,紧张到想要显得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右翼。其次,他确实是有点过分惧怕被读心了。对每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性人类个体来说,这诚然是最值得害怕的那几件事之一。
四
飞车行驶在静岚草原野的上空,宛如行进在一片由即将消逝的回忆构成的水域之中。反重力栅格以飞车的阴影为中心激起一层层淡金色的涟漪,其又在西风的推波助澜下成长为金色的巨浪,一列列地消失在远方群山的阴影中。静岚草的名讳是否便来源于此呢?那漫山遍野层叠的金色是如此的纯粹而毫无保留,像是从一个长期抑郁的人心中能提取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开朗与热情。真要让宇宙的每个角落都铺满这种金色倒也不赖,托比暗自思忖。
定位界面显示离勘探点已经不远了,托比远远地已能望见那座高耸的山峰,和其边缘悬挂着的一条泛着银光的白色绸缎——坎缇亚拉·埃尔莉诺瀑布。战争时代驻扎在堡垒星系的很多士兵终其一生也再难返乡,于是星系的很多居住型行星上都会复刻士兵们家乡的一些重要地标。而坎缇亚拉·埃尔莉诺瀑布便是共和国一级主星上同名瀑布的等比例重建,而后者又得名于共和国著名的蓝移主义诗人坎缇亚拉·埃尔莉诺·爱丽埃尔。
托比把飞车泊进了坎缇亚拉峰的阴影里,虽然一路上都没瞅着半个圣桑人的影子,他还是惧怕将这丑陋的人造物光明正大地停在金色原野中央会被视为对他们纯真主义的某种不敬。他小心翼翼地踩上这质感绵密的纯天然地毯,不忍心往前踏出一步,托比一直是个很爱花的男生,他相信植物比动物有着层次更丰富的感性(集束意识群一开始也被认定为植物)。
风近乎悲伤地吹着,瀑布的水汽被裹挟而来,鼻尖感觉凉丝丝的。几片白云飘过,给原野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像坦族钢琴师的手指拂过琴键,渐次变化的夕阳光线如颂歌奏响。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圣桑北半球短暂夏季的某一天,圣桑人的人造月亮在缓缓旋转,夏草在静静生长,天边的第一颗黄昏星已经探出了头。
月亮下站着一位黑发的少女,正怔怔地望着月亮。她的发丝白杨树般垂直,深绿的眼睛让人想起席奥星古寺庭院里的那些水潭,似乎千百年来从未泛起过一丝涟漪。他意识到那是所谓恍惚的眼神,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沉浸在严重的恍惚里,似乎刚从一场宏大的幻觉中醒来。她的眼角有泪痕,很多。一条条斑驳的泪痕在她的眼角到嘴角之间纵横交错着,像极了古地球卫星图上那些干涸已久的河床。一种沉重而凝滞、几乎呼号着的古老缓缓地流淌出来,与她年轻的脸庞极不相称。
托比几乎要被一阵猝不及防又来势汹涌的怀念给击倒。怀念、怀旧、乡愁,或是其他的什么,从这位陌生女孩稍显落寞的身影中爆发出来,在他的视网膜上烧灼出一圈圈的烙印。是啊,那是明亮到刺眼的天光,滚烫的岩浆奔流入海,熊熊燃烧着的原野,北风呼号、积雪重压下簌簌作响的柴垛和匮乏的窗棂。一阵突然又自然、前所未有或许也将不再有的强烈怀念。
一些超乎认知的神秘发生了,或是正在发生,或是将要发生,或是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都绝不可能发生。
托比是不可能不向她搭话的,他比有史以来的任何人都想和她说话。
她很恍惚,她没事吧?她是被旋转着的月亮给催眠了吗?
“晚上好女士,圣桑的月色让你如此着迷吗?”托比用生涩的共和国通用语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滴水“叮咚”一声落进水潭,打破了古老的沉寂。那双深绿色眼眸之上的某层东西破裂了,或是消散了。流动的绿。生机盎然的绿。“晚上好。我只是在想这月亮为什么非得转起来不可。你懂吗?非得。”
“我猜是为了给没有阴晴圆缺的人工月色增添点趣味吧。可以请教下尊姓大名吗?”
“你叫什么?”
“我叫托拜厄斯·夏尔。”
“你好托比,我叫简妮。你是联盟人吗?”
“你好简妮,请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名牌。”
“抱歉。”
“别抱歉。”
“可能有点冒昧但是,请问你是刚哭过吗?我这里还有......”
女孩的碧眼中掠过一丝惊惶和困惑。轻轻地抹了抹脸颊,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像一只大花猫。一抹尴尬的红晕跃上脸角,但随即就被适时露出云层的夕阳给温柔地遮盖了。已经有蛐蛐开始鸣叫。“我没哭,我只是困了。我困了就会流眼泪。”
“可是……”
“我没哭。”
“好的。”
“你想听我唱歌吗?”
“什么?”
“我问你想听我唱歌吗?最后一次机会,想还是不想?”
“想。我想。”
“真变态,还要重复一遍。”
“……”
坎缇亚拉峰的影子在渐渐伸长,金色的波浪渐息,现在只是温和地抚摸着二人的脚踝。云雾几乎要完全散去,一股静水流深的凄寂在默默捻动繁星的珠串。托比庆幸着他们是在星球的另一边,看不见牧夫巨洞的那边。远方瀑布的轻微水声传来,与蛐蛐的鸣叫紧密相织。凉爽的夜风在低语,树影婆娑。除此之外,现在非常安静。
“你知道听圣桑人唱歌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知道。”
“谁允许你知道的?我怎么知道你知道的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我们又不能相互理解。”
“是这儿的阿瓦隆研究所的卡冈教授告诉我的。至于理解,据我所知,听过你唱歌后我们就能相互理解了。或者至少,你能理解我。”
“这太便宜你了,我还没给异族的人唱过歌呢。你得先给我唱。”
“小姐,听了我唱歌之后,这个夜晚就不会再美好了。”
“我本来也没觉得这个夜晚有多美好。”
托比顿时有点泄气地低下头,太阳完全落山了,他的头发褪成了和静岚草相似的暗金色。简妮察觉到了这一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我是说,我出门的时候穿少了,这西风吹得我脖子凉。另外静岚草也有点扎脚。我知道他们常说共和国的人多么敏感又高傲,但我没觉得你会让这个夜晚不美好。实际上,你还帮我挡了一些风。”
“谢谢你。”
“不许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当是教我唱首歌好了。你知道的,那样你就不必勉强自己唱得太好。或许你碰巧知道联盟的什么本土歌曲吗?”
联盟已经有很多年没出过土生土长的音乐家了。这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不知是联盟的本土音乐开始衰退来得早,还是没有太多人去听本土音乐导致TR-Hors也不再觉得有多少人有那个能耐去做本土音乐家来得早。
“在我还小的时候,伯妮姨妈经常哼同一首歌来哄大家睡觉。虽然不太算联盟的本土音乐,但姨妈说这是古地球的情歌。”
“希望你不是给每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都唱情歌。你先慢慢哼一遍。”
托比想象起伯妮姨妈温暖的鼻息,顺从着记忆的洋流向下深潜。一片漆黑中有闪闪发光的气泡向上拂过托比的脸颊,钻进了耳朵里。熟悉的曲调泛起阵阵乡愁,在耳蜗里来回波动。
“美丽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绿……”
风已经完全停了,蛐蛐的聒噪显得些许突兀。
“风揉动你的发丝白杨树笔直……”
简妮认真地听着。如果说有什么是她没告诉托比的话,便是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异族人唱歌。不含任何后续目的、纯粹的歌唱。
“我总有足够时间去体验一月的冻雨……因你走后的黄雾萦绕天际……”
“……”
“希望你不是给每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都唱伤情歌。我真的会替她们难过的。”
“对不起。”
“不准对不起。”
“希望我的嗓子没有完全破坏掉这首好歌。”
“伙计,要我说,你的声音真的不赖,虽然还没到能做播音员的程度。另外,由于,你知道的,听圣桑人唱歌是一件很费神的事儿,里面总有太多的模式和同调,而且那从来不仅仅是关于唱歌。所以,我很开心第一个给我唱歌的异族人是你。我是说,排除那些阴郁的意象,这歌本身还挺不错的,倾听的过程也很惬意。谢谢你。”
“不用谢。”
“不准你不用谢。那我要开始了。”
“……美丽是……”
女孩的咬字十分清脆,像是玉石碎裂的声音,而她的歌喉又连绵似绸缎。一种奇异的对立和谐感。不知是不是托比的错觉,视野似乎在逐渐变暗。他抬头一望,看见了惊悚的一幕:星星在一颗颗地渐次熄灭。
“……嘴唇,而我的……”
风声停息了。瀑布和蛐蛐的声音也消失了。实际上,托比此时已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简妮的歌声。视野还在变暗,眼前女孩的身影却愈发清晰,清冽的面容和修长的身体,由一抹青光镶边,几乎美成了某种隐喻。她的声音毫无阻碍地深入他的身体,像热刀切开奶油,滚烫、迟钝又坚定地一往无前,就快进入某个黑暗的核心。另一个生命深红、细密的螺旋线逐渐贯穿并缠绕住了他的生命,他无法抵抗,也不愿抵抗。视野中一阵白光闪过,像是老电影的胶片因过热而灼烧,焦黄的泡沫颗粒在屏幕上迅速扩大。
“……眼睛……”
一切都消失了。
五
“……碧绿……”
*模式解明:播音员*
托比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教养院单身宿舍的悬浮床上。时值深夜,被偏振玻璃窗衰减过的霓虹灯光懒洋洋地照在卧室的墙壁上,流淌、变幻。茶几上还播放着那个古地球的实时全息投影,蔚蓝的海洋,深绿的陆地,洁白的的两极。托比总是对这些古旧的、无人居住的地方有着特别的兴趣。音响里慢悠悠地飘着碎南瓜乐队的《1979》。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房间是你能在整个联盟乃至星群能找到的最怀旧的一个房间。
托比往另一边侧过头,看见简妮正悠哉地靠在床边的懒人沙发上,用他最爱的那个“面纱一族”马克杯喝着咖啡。她甚至还穿着教养院属学校的制服。
“所以说你的天命职业是播音员喽。”
托比想起来了,这是他成年的那个夜晚,被TR-Hors宣判死刑的那个夜晚。他开始倒霉的那个夜晚。
简妮不好意思地撩了撩鬓发。“真抱歉之前说你的声音还够不上做播音员的程度,其实只要经过训练……”
“没关系,你都看过了的话就应该知道,我反正也不感兴趣。”
“真是个无聊的小孩,都不能让我装装客气嘛。”
简妮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床头墙壁上的古董2D投影仪。一束鲜艳的彩色光芒照到墙壁上,画幅里开始播放那之后几年托比在联盟的生活。违抗自己的天命要比想象中难得多,举个例子,当申请同一个学校时的地质学学位时,你的竞争对手只需要提供由TR-Hors亲自开具的“天命地质学研究者”证明,而与此同时你简历上的一切都像是为了掩盖自己可能只会是个——天知道什么——合格的仓库管理员、星环运载车司机还是轨道电梯维修工什么的(一种社会民主主义政体下极端实用主义导致的另类职业歧视)所撒的拙劣谎言。而要申请不那么看重人工智能意见的学校——比如阿瓦隆,学费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托比不得不同时打三份工:在数学系低年级做周末辅导、给民政部做数据处理,以及在Synchroni-CITY做咖啡师。投影的画面几乎是黑白的,那是一个青年在夜间咖啡厅吧台淡紫色的灯光下,一边操作着差速离心机对刻思咖啡豆进行量化冷萃,一边全神贯注地背诵行星地质学辞典的瘦削身影。
“会煮咖啡的男生在我这里的得分可是很高的哦。”
“量化冷萃的步骤确实挺不简单。”
简妮又故作姿态地啜饮了一口咖啡,露出了满足的神情。“为什么一定要违抗天命呢?”
“如果你都理解了我最诚实的那些念头,会不会显得我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像狡辩?”
“伙计,我只是碰巧刚把你人生里的每一个情绪都体会了一遍,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像个自大的心理医生那样去分析你的动机。另外,如果你认为在理解之后每句话就都成为了狡辩,那是不是在理解前的每一句交流都是废话?”
“因为孤独。”
“哦?”
“命运是一种提前注定了的生命历程,而我认为‘注定’了的就必然是‘孤独’的。TR-Hors为每个人铸造了一个如此精美绝伦的笼子,精美到笼中的鸟儿是如此幸福,幸福得察觉不到笼子的存在。然而鸟儿终其一生都是在笼子之中的,永远也不能和其他鸟儿在真正的天空中相见。这是一种如此神圣、恰到好处的孤独,TR-Hors用这种孤独来换取联盟的长期繁荣和稳定。”
“所以你并不是憎恨被设定好的一生,而是憎恨被设定好的孤独。”
“简妮,你孤独吗?”
“孤独啊。”
“即使能这样深刻地与他人共感?”
“长夜总有尽时,凡事都是。”
“长夜之后是什么?”
“由夜晚的温暖所反衬,冰冷、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白昼。”
“但你现在不孤独吧?”
“不孤独哦。”
“我也是。”
简妮又喝了一口咖啡,准确来说,是一口托比对多年前某一杯咖啡的回忆。记忆其模糊好似冰萃,恰到好处地磨平了刻思咖啡豆的尖锐苦涩,余下一抹稀薄了的香气荡漾开来,如同傍晚村童的喧闹声渐行渐远。然而稀薄之中犹存一丝坚定的浓香绕梁不散,那是托比对咖啡豆的想象,对那些几百光年外的热带温室行星上被冻结起来的阳光的想象,以及关于一位同样热爱咖啡的热带女孩的遥远追忆。笑声继续远去,现在只淡如日落西山前洒向脸颊的最后一束阳光,安然却短暂的、总是让人意犹未尽的暖烘烘。
所有这一切他以为已经忘却了的温暖,从简妮的舌尖再传到他的心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姿态铺展开来。他也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两人一同在这份温存中徜徉了一会儿。
“……风……”
*模式解明:白月光*
“……总而言之,她是我那段时间唯一的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她总是抱怨这里的咖啡和天气一样阴郁。我也很向往图拿星那终年不变的阳光,想着在那样的阳光下默默呼吸的咖啡树和橘树林中奔跑的少男少女,于是去学了咖啡。在Synchroni-CITY打工的那两年里,我也幻想过她说不定会来呢。”
“共时性。对于一家夜间咖啡厅来说算是不错的名字。”
Synchroni-CITY位于忒昂步行街的角落,正午之后就会立刻笼罩在街头那侧广播塔的巨大阴影里。要到了深夜,在浮空城的霓虹灯和不时掠过的飞车尾灯的映照下,这个地方才像被赋予了一丝生机。然而这天晚上正下着大雨,不甚宽敞的店面很容易就被风拍打玻璃橱窗的节奏和两人的呼吸声给填满了。
“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天只用睡两个小时的联盟人对夜晚的热爱,但夜间咖啡厅听起来还是很可疑。”
“我其实会调一些基础的酒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托比老伙计。所以说那就是你的白月光吗?那位热带女孩?”
屏蔽板适时地打开,雨声骤然增强了一瞬间又立刻消失。一袭深红的魅影飘进吧台。
店面的布设和光影都因回忆的久远显得有些模糊,但这位女性的轮廓之鲜明却未被时间磨平分毫。她的鼻梁要比一般人高一些,一双褐色的眼眸好像总是在暗暗观察着谁,并说服着你她本人十分陶醉于这种观察之中。
“城南的光轨都停了,因为雷暴。抱歉让你一个人看店了,托比同学。”
“没关系的,莉妮前辈。晚高峰还没到呢。”
“哦哦!那你快抓紧时间多看点书!”
“莉妮前辈,前天我刚过一试,打算暂时把地质学的东西都放一放。”
“啊!你明明都在tredeck上给我发过简讯的来着!等我一刻,马上调一杯Azure Mist给我们冉冉升起的地质学之星!”
简妮用带着点幽怨和挖苦的眼神瞪向托比:偌大一个咖啡厅,你已经连哪怕一个顾客的人影都想不起了,却把这女孩的衍射口红色度都能记个一清二楚?所以说这个年纪的男生……
托比冷静地看回去:你明知道那是因为我上班都会打开8米半径外的非好友实例全动态现实屏蔽,我不可能还想回得起那些被衰减了的面孔和声音……
简妮做了个鬼脸。
莉妮似乎刚回过神来。她把深红的长发用微磁场盘在脑后,系紧胸前小巧的黑曜石领结,才意识到吧台外还有一位客人。
“晚上好啊,这位碧眼甜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亲爱的?”
“雷暴和咖啡这俩词在联盟原生语族里似乎不是很押韵。你们这儿的招牌调酒有哪些?”
“真是位有品位的姑娘!我们店的原创酒品有古地球龙舌兰风味的Blazing Moon,用了风巢精酿作基酒的Wuthering Service,不过我个人最推荐的还是加了应季图拿石榴汁的Persephone’s Regret,在最阴沉的夜里也能带给你夏之国的永恒阳光……”莉妮脖颈上纹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水龙骨,密密麻麻的叶片随着她话语中的顿挫而兴奋地颤动着。待莉妮语毕,水龙骨的末端轻轻爬上她的嘴角,开出一朵血红的花。至少在古地球上蕨类植物是不开花的,这一点已被托比吐槽过多次。而莉妮也只是一次又一次把这种想象力的狭隘归结为托比的直男审美。
“这些都先各来一杯吧。或许有什么苦度和酒精度都比较高,还会发光的那种?你知道的,像这个夜晚那般的?”
“那我向您推荐基酒由坦族太空海藻酿成的Seasick Dreams和Oceanus Imperium。坦族太空藻内含的藻明素在接触到不同浓度的氧气时能发出不同波段的光,和苦艾酒的风味也很搭。”
“名字上下了功夫嘛。”
“谢谢!大半都是我想的。”
而托比常将其形容为一种经过抽象和凝练的浮夸,里面塞满除了这位红头发女孩再没人能领会的意象。
“你们俩可以陪我一起喝吗,为了,你知道的,为了庆祝他考试通过。”
“臭小子,你认识这姑娘?”
“前辈,是时候接受自来熟设定不是您独有的角色卖点这一事实了。”
“待会儿你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这位客人,工作期间饮酒不是专业调酒师应有的行为。我建议……”
“托比同学,别临时往记忆里添加太多的主观想象哦,我们都知道莉妮前辈是什么样的人。”
“……”
光线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如果是看在托比的份上的话。虽然不知道您和托比熟到什么程度,但这可怜的孩子确实该放松一下了。”
莉妮熟练地从吧台表面拉出系统的纵深界面,麻利地完成各参数的设置,与一旁的机械臂以同等娴熟的动作完成着基酒的非均匀氧化(随意定制你的窖藏年数!),果汁的过滤,醒茶,锐酒素的微沸等工序。
“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晚,我要给自己上杯Cherry Cheat找补一下。这是你最爱的表面雾化酒Azure Mist,托比。小姐,希望这杯Seasick Dreams能作为一个不错的开场。”
“我叫简妮。”黑头发的女孩用吸管搅动着乌黑的酒面泛起波涛,底下的酒液在和空气的不断接触中闪耀和熄灭,像蓝色的太阳耀斑。简妮好奇地向吸管里吹气,蔚蓝色的泡泡争先恐后地浮出又破裂,扩散出一圈圈蓝光的涟漪。如同从未见过大陆的深海在午后短睡时做的浅梦。
“我叫莉妮。”某种活物般的丝绸状物体在她渐变红的酒杯里打着旋,激起一系列粘稠的漩涡。
“我叫托比。”一杯蓝色的雾气。
“敬托比。”
三人短暂地碰了一下杯。托比已经许久没同别人一起喝过酒了,碰杯的声音也随着记忆的陈化而暧昧,更像是远处的铃铛轻响一声。
“莉妮小姐,其实我有一件烦恼了许久的事情。”
“宝贝儿,除了没有后现象精神分析的算法支持和免费,我和你在城里能找到回头率最高的心理咨询AI没太多的不同。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我曾经深爱着一个女孩,她在我最迷茫、无助的那段时间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撑,拯救了我。她还许诺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消灭我的孤独。”
托比感到舌根有点发酸。他尝试深入简妮的内心,但只能模糊地感受到一片橙红色。
“后来呢?”
“后来她爱上了别的人,离开了圣桑。一言不发地背叛了她所有的承诺。”
“为什么你觉得她拯救了你?”
“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承担不了一族先祖代代相传的使命,无法坦诚地表露自己的感情,总是自我孤立。但她愿意爱这样的我,这让我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在我看来,这或许不是所谓的拯救哦。”
“是因为她的爱我才……”
“不是爱。是你本来就如此值得被爱,而她的爱只是让一直这么迟钝的你终于发现了这一点而已。爱从不出于一种单向的怜悯、体恤,爱也从不是免费的济世良方和无偿的阳光。爱是有起因的。她爱你因为你值得被爱,即使这份爱消失了,你也值得在所有的时空被爱。这没什么谁好拯救谁的。”
简妮鼻子一皱,两股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至于‘承诺’,我认为还是不要过分地去浪漫化为好哦。在她许诺要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其实也不是全然相信那个承诺得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情景吧?”
“……”
“甚至可以说,你们正是为了能够享有这实质无法维持的承诺所带来的一种虚幻的满足感、一种被解构再生产出来的虚构浪漫才去许下承诺的。因我们所有人本是无缘也不配拥有它的。一个人会短暂迷恋着许下承诺的自己,一个更好、对双方都更有益的自己,那一刻他/她是这样笃信着自己能够做到。在你们爱彼此的同时,你们也爱着那个两人可以一直相伴下去的平行世界,也心照不宣地为其实现的不可能性感到悲伤。爱总是在悲伤的沃土之上长得最为枝繁叶茂。
“所以当承诺破灭的那一刻,你是在为一个本就虚幻的世界的彻底破灭而哀悼。”
“即使是虚幻的世界,难道它的破灭便不值得哀悼吗?”
“哀悼是可以,但不要对唯一能完全包容你的爱的——悲伤——成瘾哦。宝贝儿,要是哀悼太久,回过神来发现现实世界也像那些红移主义者说的破灭掉该怎么办?”
“那我怎么才能别那么沉湎于过去呢?”
“联盟的后现象精神分析专家认为,沉湎于过去是漫长的自然选择后遗留下来的人类性征。只有念念不忘于过去美好的那些种群会努力尝试着把现在变得同过去一样好,从而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幸存下来。而那些对过去的价值不屑一顾的种群则会连带着失去对现在的兴趣,他们只是把每一天都过得同样潦草,最后在竞争中败下阵来。你瞧,这就是后现象精神分析学的拿手好戏,把所有主观的、难以割舍的习惯外化为客观的、可以加以扬弃的性征。本能只有在被意识到是本能时是最好摆脱的。所以,亲爱的,摆脱过去就像摆脱同为自然选择留给你的甜食瘾一样容易。
“只有当你意识到治愈是可行的、甚至是容易的,治愈才会真正开始。”
碰杯的声音和嬉笑交谈的声音像被清脆的钉子固定住的绸缎慢慢延展,虽有少许尖锐的幽默转折,整体仍显得舒展、柔软。对于总是在倾听的简妮,自己的心声被如此认真地对待或许还是第一次。
红头发的女孩很快不胜酒力趴倒在吧台上,脖颈上的水龙骨文身也变得黯淡起来,随着她的呼吸声均匀地闪烁着。
“莉妮前辈的酒量其实很差,她常说调酒的诀窍全在此中——对醉意的敏感。”托比把一条紫色的毛毯轻轻盖在莉妮背上,水龙骨不服气似的摇晃了几下,而后乖巧地蜷缩起来。
“你很爱她吧?”
“爱过。”
“爱她哪一点?”
“她的红头发,她的水龙骨文身,她的南忒昂口音,她古怪的中间名,她系领结的方式,她一谈到精神分析就收不住的学究气,她只在阳台上喝罐装啤酒的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她连来考场接我都要迟到的糟糕时间观念,她无聊的前辈架子,她总是在对方说完后再开口的坚持,我都一视同仁地热爱。”
“即使这样你都没向她告白?”
“她的心防实在太厚太厚,我只能微微窥见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寒冷。在莉妮开解我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开解,而我也比任何人都更深知这一点。然而,我能做的也只是把我仅有的一点温度分给她,尽我所能地给予她有限的陪伴。同时,接受我无法解开她的心门这一事实。”
“那一定很难捱吧。”
“后来就释然了。”
“你知道的,我也赞成所谓的‘白月光情结’只是一种将深刻的爱窄化为对爱而不得的痛苦存在感的痴迷的糟糕定论,我提这个词只是……”
“我知道,让我烦躁。总是没太大情绪波动的我的烦躁传到你的舌尖就像冰天雪地里的藤椒一样怡人,这样的味觉也早就回传给我了。”
“挺有天赋啊,托比同学。”
“所以这就是傍晚你一个人来瀑布底下唱歌的原因?想你的白月光了?”
“我的烦躁应该会比较辛辣吧,像是没加中和剂的重庆火锅之类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听我说话。”
“……嗯。”
“我们是在你的回忆里。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莉妮前辈或真正的任何人,那是你的精神,那都是你说的话。是从今天和你说话开始,我才稍微有了一点被拯救的感觉。”
“我猜莉妮前辈也会这样说的啦,我也只是学了她一下。而且咱不是说了别再谈什么救不救……”
“谢谢你,如果你不是管每一个第一次认识的女孩都叫宝贝儿的话。”
“……吹动……”
*模式解明:原生论*
两个年轻人在醉意的暖流中深潜,手牵着手地在彼此潜意识的交汇处自由漂浮。温暖而广阔的黑暗中不时有一些抽象的形状和色彩流过。
“我感觉我们已经相识了二十年,就像这二十多年的短暂人生里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天啊,就连我往行星大气学教授的茶里加泻药那次你都在。”
“那可不。我全年无休地辛勤劳作,托比先生就没考虑给我发个年终奖?”
两人的手指缠得更紧了,然后玩起了初中生才会热衷的手指游戏。
“为什么联盟早已消除了私人抚养制度,你却还有个‘伯妮姨妈’?”
“我猜在精神同步的前提下问这种已知答案的问题并享受对象于无尽的描述与理解间不断反弹、递归、收敛的过程确实有一定古怪的乐趣。”
“你形容地很准确,咖啡因男孩。”
“这实质上是一种违规行为。一百多年前的工党大会正式通过废除家庭制决议后,联盟宪法便明确规定了任何公民不能在任何层面上同任何其他公民构建类似于旧社会家庭关系的社会关系。当然,连‘情同手足’这样的成语也被禁止使用,更别提在公开场合与任何人以父母亲、兄弟姐妹相称。联盟是通过TR-Hors的模拟和分析认定当前国家的经济基础已经能够支撑社会主义的进一步建设,才着手开始了社会阶级由底至顶的逐步拆除工作。
“过渡期便差不多持续了两百年。要说严格意义上的‘公共抚养’,我们算得上是第一代。”
“精神同步是很方便,但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话。”
“抚养法规定每个婴儿在培养基中发育成熟后便要立刻送到教养院的抚养司,而抚养司则负责把每个孩子抚养到7岁进入教导司就读为止。在忒昂每个抚育员一个周期里要对付四个孩子。一对多的抚育制实质上还是在模仿传统的家庭制度,不过某些行星已经在对多对多的团体抚育制进行试点。”
“那名字是怎么取的呢?”
“名字是完全随机的,姓氏则跟出生时间地点挂钩。”
“真羡慕啊,我就没有姓氏。”
“我知道,至高的简妮公主陛下。”
“讲讲伯妮姨妈。”
“伯妮·芮妮·亚历山大是负责我和另外三个出生时间间隔不超过一秒的小孩的抚育员。因为地位的特殊性和一些过渡时期条例的规定,抚养司内部对‘效仿旧社会家庭关系’的行为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学界也普遍认为在刚出生时接受一定剂量的‘母爱’有利于婴儿的大脑发育。在常规状况下,抚育员也基本是由女性担任的。”
“在对性别划分的坚持上联盟真可算是守旧得过分。”
“只是TR-Hors认为保留性别作为一种先天的劳动分工比较有利于对整体社会的建模和分析而已。不过听说社会党的某些左翼政客已经在考虑彻底取消性别划分制,并向TR-Hors递交了初步分析申请。”
“那父爱呢?为什么母爱总是要更必须一点?”
“老实说,即使阅读了那么多相关的作品,我也还是无法理解所谓的‘父爱’其正体到底为何。我甚至想不通‘父亲’这个角色在原始社会的家庭生活中到底有任何存在的必要性……伯妮姨妈也告诉过我,男性是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抚育员的。
“虽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环境,但由于TR-Hors规定的过渡期马上就要正式结束,所以对妈妈、爸爸这样过于越界的称呼抚养司还是明令禁止了的。总而言之,伯妮姨妈不知为何便成了伯妮姨妈,她告诉我们这是因为她管抚育她的特列尼琴托娃女士也叫姨妈。
“姨妈在22岁通过‘非天命抚育员选拔考试’后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抚育员,我们已经是她接手的第三轮抚育任务了。伯妮姨妈喜欢怀旧的东西,晶体管唱机、黑胶唱片和2D投影仪之类的。因为大崩溃前仙女座q星系就建有当时最大的人类文学艺术档案馆,那些令她她着迷的古地球摇滚和前黑洞时代合成乐才得以保留。
“我常常在想,TR-Hors或许已经在一个非常复杂的语境中将人类的‘爱’用某种数学方法再建构了出来,然后这个铁脑袋突然记起,或许应该先让这些愚昧落后的碳基两足生物意识到,爱是一种绝对与血缘、阶级都毫无关联的东西。你知道的,如果你人生中的第一份爱就来自毫无血缘关系的随机个体,你或许便能用更广博、平等的姿态去爱任何一个人。
“但这实在是一个接近天方夜谭的目标。一个人不仅有着被他人特殊对待的需要,也存有渴望特殊对待他人的本能。左翼提倡效仿某些前崩溃时代的先例,直接对基因进行改造以摆脱这种反集体、反社会主义的被自然选择所决定的先天政治性,但相关的论战从未止息。另外,为了避免由基因的先天不平等带来的潜在阶级分化,联盟一直禁止对人类基因编程的相关研究。不如说,整个联盟社会都在有意识无意识地抑制所谓的精英主义(先天的和后天的),毕竟,当AI能完成大部分复杂工作时,这个社会并不需要那么多‘优秀的人’。”
“把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控制在合适的温度,从而以既严苛又扭曲的手段获得了某种极接近于整体幸福的生活状态啊。”
“或许吧,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能做到不把伯妮姨妈,抑或是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任何人加以特殊对待。”
“你的爱总是带着些许逼仄感,却是我所偏好的那种逼仄和狭隘,是幽深的峡谷和午后四时院落的树影,潭底的落花和面纱星云确定的轮廓,是任何心灵都能得以安歇的港湾。”
“你的爱像风巢星永不止息的狂风,我宁愿永久在里面飘荡着。只有在你的灵魂里我可以找到一点点隽永的自由。”
“你飘吧,无论飘多高多远我都会把你抓回来。不会没有家的。”
“很会哄人嘛。”
潜意识黑暗的洋流变得湍急了些,两人为了不被冲散将十指紧紧相扣。
“精神同步的个体总是倾向于爱上对方吗?”
“你真的很不会说话。”
“你到底喜欢我哪点呢?”
“准确来说,我喜欢那杯咖啡,我喜欢你记忆每一件事的方式,以稀薄的苦涩为基底,轮廓却从来只是明亮,深切的关怀漂浮着渐渐稀薄,底下是时亮时灭的情绪噪点,情绪像气味一样渗透在每一幅风景中。”
不知不觉间两人附上了表意识的海面,在情绪的气压中漂流。
“为了避免抚育员和抚育对象间形成类似原生家庭成员的过度依赖关系,教养院是不鼓励抚育周期结束后抚育员和抚育对象有太多私人接触的。实际上,当一个小孩进入教导司后,他/她的抚育员的立场就会永久变成一种和顾问类似的,仅在孩子的行为出现问题时综合其在抚育过程中的观察给予适当的参考和建议的角色。”
“但在17岁前你依然保持和伯妮姨妈每周见一次面,经常是一起看电影和听唱片啥的。”
“是的,看到那些一生从未去过第二个星球的人类和我们还具有极其相似的喜怒哀乐时,总能感到一种充满怀念的幽默与悲伤。我们都很喜欢看伤情片,伯妮阿姨的最爱是《潮汐》,讲一对恋人被黑洞所分隔的故事。她看了那么多遍也还是在完全相同的桥段时抹眼泪。”
“我也喜欢那部哦,在黑洞中数百亿年如白驹过隙,最后我对你的爱成为了末日时宇宙唯一的思想。”
“挺蓝移主义的。”
“嗯。”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古怪,既然取缔了家庭制是为了加固集体爱和进一步抹消阶级,那为什么又不允许各人依照自己的意愿和抚育员建立更深的关系,明明那也是超乎血缘限定的爱啊?”
“或许那是在消除血缘关系后对血缘关系的一种再发明,是不是血缘胜似血缘的私人爱一种。”
“我猜其实TR-Hors比谁都要悲观,悲观到如此确信在没有自顶向下的调控下,所有爱都要被消解成充满私人性、扭曲和控制的社会关系,一种对所有随之而来的伤害的默许和开脱。”
“就像原生家庭。”
“原生爱。
“社会党的那群书呆子们幻想着某种新生爱,他们认定这样平等、开放、远离控制欲占有欲的无条件的爱才是共产主义的本质和前提。原生爱是产生一切阶级区分的罪魁祸首,需要得到一次决定性的扬弃。
“但我常常想,崩溃前的那么多年,真的有文明成功实现了这一点吗?不管是依靠现实主义阵营的基因改造还是构象主义阵营的意识上传?真的有人做到了同等地爱所有人吗?”
“不如说那似乎已经超出了为人的狭隘定义。这样一种甚至不是流动的,只是安静的便包覆一切的深邃的爱。”
“我们既希冀着那样无条件的爱,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又完全不相信这样爱的存在。所以才总是要为无条件找个条件,和血缘关系绑定、冠以恋情的美名、甚至化解为对纯粹美的渴求。似乎这样就能为那些自然而然到可怕、到自惭形秽的深爱找到理由,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
“是啊。”
“我们能够坦然接受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不坦然我也要爱。”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的……”
*模式解明:可怖的豌豆*
黝黑的、纯粹的空间向每个方向无尽延伸下去,只有寂寥的几颗星星悬挂在目力的尽头。两人漂浮在死寂的“关于太空的想象中”,谈论着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就在托比描述着坦族人精湛的冰煮技巧时,下方有一颗巨大的浑圆的绿色小行星慢慢漂浮上来,上面布满了坑洞。
就像一颗豌豆。与其说就像,不如说就是一颗豌豆。仔细一看,那些坑洞都是豌豆皮形成的褶皱,其上分布着绿黄相间的花纹。
两人轻轻地站在豌豆小行星上。
“你不会喜欢豌豆……”“我最憎恨的蔬菜就是豌……”
“我小时养的一只小猫因为对豌豆过敏……”“忒昂教导司周四午饭的豌豆里还总能吃到虫……”
“我们以后绝对不要吃豌豆……”“想把豌豆从这个宇宙驱逐出去……”
“一言为定。”
紧握的双手直到现在也还未有松开的迹象,他们不自觉地靠近,托比凝望向那双比所有豌豆的叠加更要深绿的眼眸,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人的嘴唇触碰到一起。深深的一吻,和全宇宙的豌豆一同旋转起来。
“……发丝……”
*模式解明:红移与蓝移*
某个秋日的午后,阿瓦隆的历史课堂。
远处瀑布的水声和白夜莺与杜鹃的叫声相混杂。太阳光斜斜地透过偏振滤波板照了进来。为了便于学院各设施的光照度调控,阿瓦隆的人造太阳使用了线偏振光源。
讲台上的教师身着黑色斗篷和衍射面料的长裙,用构象主义密度级的现实调节眼镜掩盖着那双碧眼的稚气未脱。
“早在古公元20世纪初,人类天文学家埃德温·哈勃就观察到了著名的‘宇宙红移现象’,意即无论向天空的哪个方向望去,远处的星系都在飞速地远离我们而去。在此之后,有关‘宇宙膨胀’的观点逐步形成,一个不停膨胀着的宇宙图景逐渐被广泛接纳为共识。
“而在古公元20世纪中叶时,以人类物理学家乔治·伽莫夫为首的学者在膨胀说的基础上建立并完善了‘大爆炸理论’,意指宇宙起源于一次在整个空间各处、同时发生的热爆炸,而我们所熟知的各类基本粒子都是这次大爆炸的产物。大爆炸理论在古公元38世纪末时通过‘盘古’过去视界望远镜的观测得到完备的证实。
“从那时起一个终极问题就高悬在整个物理学界,乃至意识圈的上空:我们已然了解了宇宙诞生时的图景,那关于它的毁灭呢?宇宙将如何步入毁灭,甚至,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毁灭,即宇宙的终结,真的会发生吗?
“传统观点认为,宇宙的膨胀会永久持续下去,并且膨胀速度还会不断加快(由红移-距离正比关系支撑)。此种观点基本描绘了一个开放的宇宙图景:宇宙膨胀的速度在已经远快于光速的基础上仍将不断增长,最后宇宙任一边界的光会永远无法到达另一边界,有物理学家把该图景类比于古时候一种名为‘高位截瘫’的人类疾病——一个人的脑部神经信号出于某种病理性的因素无法传导至另外的身体部位。
“在理解宇宙的膨胀时我们还应注意到的是,出于广义相对论和埃尔赫特-木场近统一场论所描述的时空对称性,抑或相关性,我们所理解的时间其正向流动与宇宙空间的膨胀是密不可分的。宇宙的永久膨胀同时也意味着时间永久的正向流动,和所有因果的不可逆转性。
“在该观点所构建的图景下,宇宙的时空似乎绵延无尽头。然而在描绘宇宙的生命历程时还有一支我们决不能忽略的画笔——热力学第二定律,即熵增原理。概况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描述了一个孤立系统最终总会达到热平衡,并且在这个过程中,系统的熵总量——‘无序度’——将持续增加,直至达到一个确定的最大值。换言之,一个孤立系统总倾向于变得越来越无序,且止于其最无序的状态。举例来说,一个玻璃花瓶会自然而然地碎裂,而一地的玻璃碎片却不会自然而然地组合成一个花瓶。
“而我们所知的最大的孤立系统便是宇宙。随着红移和宇宙的膨胀,熵增也将持续进行。宇宙将会不可逆转地老化下去。星星会逐渐熄灭,天体将脱离各自的轨道,较重的原子会更先衰变完,接着是更轻的原子,在接近熵增极限时,连质子都会发生衰变。熵增原理预言了时间长河尽头一个热量完美均匀分布、死寂的宇宙。这里不再有光,不再有任何形体,所有的温暖和光亮、生机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只剩下纯粹的黑暗和弥漫整个空间、仍在以极低的速率进行布朗运动的齑粉。然而就连这些齑粉最后也将衰变成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宇宙整体不再表达任何信息,不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存在和不存在不再具有任何区别,事实上,连‘无’的概念也早已消解。一切生命存在过的痕迹,甚至是任何事物确实存在过的证据都将完全消灭。如人类天体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的名言:‘世界就是这样终结的,不是伴着一声巨响,而是伴着一声呜咽。’
“这就是著名的热寂说,也是后来的红移主义者们所坚信的宇宙图景。卡尔·马克思曾下过一个著名的论断,即凡是现存的都是应当灭亡的。但就连灭亡本身也会灭亡,在此之后,一切都不再灭亡,相应地也不再存在,甚至不再存在过。
“二排右数第三个男同学看起来有点困哦。能劳烦您来为大家介绍一下后续红移主义和蓝移主义的滥觞和争端吗?”
“这是我的荣幸,简妮教授。由于大崩溃造成的史料缺失,我们至今仍无法彻底厘清崩溃前一些重要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和具体时间。概括来说,在第六次或第七次技术奇点迭代之后,由人类、刻思人、坦族和集束意识群组成的星群联合进入了‘大团结’纪元,彼时的星群逐渐达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技术高度,他们拥有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接近于神明的力量。
“依据现在已收容并成功解析的前崩溃科技遗产所显示,旧星群人几乎有能力实现除穿越时空逆转因果外的任何奇迹:在黑洞视界建造城市、点燃濒死的恒星、改变星图的面貌。与极度发达的科技生产力相对应的是极度先进、复杂、丰富的意识形态,我们到现在也只能完全解明并想象很小一部分前崩溃政体的人民生活图景。
“那其中包含了远超我们理解范畴的深远而神秘的爱。
“原先遥不可及的阴影——热力学第二定律——如今成了横亘眼前、难以逾越的残酷藩篱。如若熵增律无法推翻,热寂说便成为必然,所有那些灿烂的太空都市,辉煌的星际文明,所有刻骨铭心的爱都终究会毁灭,甚至连其存在过的痕迹都要被一并抹消。
“不仅仅是失去全部的过去,热寂的宇宙也毫无未来。不会再有一颗星星,一个生命,哪怕一粒尘埃从热寂中诞生。
“对于热寂说,反对的声音从未止息。有一些坦族学者认为,某种更微小、隐秘、深刻的决定性结构参与主导了宇宙的命运,该结构使得宇宙在膨胀到一定的阈值时,会由于其反作用而停止膨胀,开始坍缩、蓝移,他们将其命名为湿婆结构,以表达对印度教神话中那位永生的毁灭之神的敬意。与古人类提出的暗物质、暗能量等范畴相类似地,湿婆结构也由于其固有的不可观测性而无法由实验方法证明其存在的真实性。
“亦有一些史料含沙射影地指出该学说是具备实验结果支持的,且数量还相当可观,但相关的实验资料要么缺失,要么受到现今星群当权者的刻意掩盖。毕竟蓝移论和恐怖主义于他们眼里还是某种层面上的同义词。
“‘大团结’的裂隙就这样产生了。热寂说与坍缩说。红移和蓝移。由于对宇宙命运的信仰截然相反,双方的时间观世界观爱情观生活习惯直至文明形态都产生了显著的差异,形成了一对在对立程度上史无前例的‘主义’。现实主义者、享乐主义者、保守自由主义者、大资本家和虚无主义者共同组成了红移主义的主要阵营,而浪漫主义者、投机者、有神论者、共产党里最激进的那一小拨、极端自由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则占蓝移主义阵营的大多数。红移主义阵营的右翼主要是那些保持良好生活习惯、主张在毫无前景的宇宙里活在当下的斯多葛主义者,左翼则混杂着末世主义者和一生从未离开节庆星球、沉迷于刻思毒品和滥交的虚无主义者。相对应地,左翼蓝移主义者一直主张要通过更大规模、大范围、高投入的实验来探寻避免热寂的方法,右翼蓝移主义者奢望的则更少:他们仅仅认为有必要使用特殊手段制作一块能最大限度避过热寂的、证明我们所热爱的宇宙曾经存在的墓志铭。
“事态的急转直下便始于这样的一次实验。有关这部分的史料特别语焉不详,崩溃史研究者也只能从浩如烟海的记录里挑出稍显完整的几块碎片。一种可能的麦克斯韦妖架构。一场长达六百年的漫长实验准备。一次失败的时空封装。一个失控的超巨型黑洞。数万个星系与生活于其中的几百兆生命在一夜之间完全蒸发。蓝移主义内含的毁灭性直到这时才彻底显现出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坦族的元老院、集束意识群的主集群和刻思女皇却发表联合声明,为了对实验牺牲者在内的全宇宙生灵和宇宙本身负责,蓝移主义导向的所有实验应当永不止息地进行下去,即便是风险更大,更具毁灭性的实验。
“战争一触即发。在作为后人的我们看来,这也许是一场成因极其荒谬、完全能够避免的战争。这也证实了无论文明发达到何种程度,智慧生命间也无法相互理解。
“旷日持久的战事。牧夫座行动。崩溃。黑暗时代。
“他们尝试为这一切的荒诞作盖棺定论,声称红移主义和蓝移主义都出于一种把生命本身与宇宙历程过分绑定所产生的极端傲慢,是绝对要避免死灰复燃的极端主义。
“但是谁知道呢?”
“……白杨树……”
*模式解明:非线性*
“生活是在一个巨大的昏黄傍晚于体育仓库,想象着外面翠绿的草地和围墙外的车水马龙。”
“喜欢是下晚自习后赶最后一班公交光轨,在站台边发光的全息打印店招牌下抽烟的女高中生。”
“但爱却是初春第一天跑过森林脚后跟温暖的泥泞,以及天然气井口的蓝色火焰那样明亮热烈。”
“数字总是银灰色的,但小数点后的位数太多便趋于幽蓝色。”
“因为逼近确定值的过程总让你想起蓝移?”
“确定的同时也将死去,因此我喜欢流动的概率。我爱你要用我内心仍在变化之物,如此才有生机。”
“就像回忆那样无可凭依,我对你的爱在思想的夹缝里生存,像归家必经的兜兜转转的小巷,那些昏黄的灯光却也总流向同一个终点。我总回到你的身边。”
“言语是四边形眼睛是三角形。”
“三角形间隙中的是我对你的想念,我从不用四边形来将它填满。”
“讨厌。那你要用什么?”
“圆形的水仙花舀起三分之二,剩下的幻化成风蒸发成云,要再凝结成漫长的雨下很久,才能填补我和你的距离一点点。”
“下雨天你看不见我,所以晴天你会想念我。”
“那只好是没有大气层没有太阳,我们的爱只能漂浮在太空中。”
“像现在的我们这样。”
“因为没有语言。”
“因为先于语言。”
“不会在任何一个时代醒来。去则存,留则亡。”
“但所有的时代都像是一个时代,所有的街道都像混杂在一起。我们要逃到哪里?”
“在所有的时代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嗯。你已经做到了。”
“我在阿瓦隆只见过一次下雨,是第三年初夏气候维稳系统出故障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感受扑面而来的湿气。几乎像耽搁的那些青春年代总有一天能找补回来的希望。”
“小时候爸爸总带我去同一个海滨浴场,我从没看过那儿下雨的样子。但摩天轮边锈白的铁栏杆到现在都印在我眼里。”
“那是每个夏天雨来过的痕迹。”
“……笔直……”
*模式解明:??*
乘山手线到目黑站下,从北口出环岛后向东走两个街口,在远远能望见儿町商店街的招牌时停下,便会注意到街角的手作糕点店。走进糕点店旁的小巷,于第一个交叉口右拐,第二间瓷白色的双层房屋便是我们的住处。
这个房子是托本科时的好友通过私人渠道找到的,因此省了一大笔中介费。房东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儿子在大阪做音像生意,新年的时候还寄给我们好几张CC的蓝光碟,包括典藏版的无间道三部曲。因为妻子说:“想要看看4K的梁朝伟嘛”,我还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忍痛掏出一部分购入了蓝光机。不知道是因为白天玩得太疯了还是因为第二部里没有梁朝伟,电影开始20分钟不到她就睡熟了。把她抱上床后我也跟着睡了,所以那张无间道2的碟片或许到现在也还留在蓝光机里。
房子本身实在没什么值得抱怨的。离车站很近,附近就有家24小时营业的糕点店,儿町商店街里也有好几家手艺不错的中华料理和居酒屋。天晴的时候,站在二楼朝南的阳台上能望见闪闪发亮的目黑川,像一块银板。除了距地铁线路太近,每次亲热时陡然出现的“哐啷哐啷”总能逗得她咯咯发笑以外,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缺点。
如今的我可以怀着相当底气地说:我是幸福的。
在度过了相对忙碌且孤独的十年求学生活后,从工大毕业,带着新鲜出炉的地质学博士学位进入合作院所进行学术成果产品化开发的工作,至今为止的人生我说不上满意,但也没有留下太多的遗憾。“幸福”和“不幸”间的对立显得非常模糊,不如说这样的字眼几乎从没划过我的脑海,当时的女友曾说不确信自己是否幸福的每一天都是不幸的,我不置可否。不过,和我分手后她似乎一直过得很幸福。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遇见她为止。
我和妻子是在市立医院的肠胃科挂号认识的。彼时的我应该刚做完胃镜,拖着几近虚脱的身体给她指明了消化调理科的预约室,想来这样的情景于她肯定没有多少浪漫可言。就在她打开手机确认日期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滑稽地晃动着的《迷宫饭》行走菇挂件。我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您是吃行走菇吃坏了肚子才来看消化科的吗?”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但那可爱的眉毛随即舒展开来:“行走菇才没问题呢。我是不小心在火锅里下了种类不明的触手植物才到这里来的。”其实她是来看便秘的,至于这长期困扰着她的问题被医生开的几盒新型复合菌片给轻描淡写地解决而后变得更难为情的事情便是后话了。
相互寒暄了几句后,她蛮横地抛下一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便急匆匆地跑去预约室了。我本来也不太走得动路,便顺势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是我一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然后她走来,视新冠期间隔位坐的标识为无物地坐在我旁边,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对《迷宫饭》大结局的感想。其实上周才更新的大结局我还没来得及看,但听她东拼西凑的讲述中也猜出了个大概。一生中我从未那么喜欢听一个人讲话,想要永久地听着她讲下去,看着她如玉雕般精雕细琢的清秀脸庞上悬挂着相较之下略显粗糙的细长眉毛戏剧性地扭来动去,和手势相照应地毫无保留地传达出说话者的诚挚情绪。我又没憋住笑,她注意到我的关注点后显得有些愠怒,但也无可奈何地笑了。婚后我也多次成功地挽回了她去修眉的心,当然也付出了相应的好处作为代价。有时我想为了维护世界仅存的美好自己是否过于忍辱负重了点。
在他人的目光变得难以忍受之前,她拉着刚能走路的我坐三田线到12站外的樱新町吃一家叫做modern blocks的墨西哥餐厅。一路上我们聊了最喜欢的甜品、漫画家和芥川赏受赏作品(我的是《春之庭》她的是《一个人的好天气》),感觉地铁是瞬间就到站了。
我们现在也常点那家店的塔可外卖。
婚后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变化。妻子把家里二层的书房改装成工作室,继续着她的网页设计事业,偶尔还会接一些艺术类刊物的翻译工作。
工作日的每晚六点她都会在目黑站等我。饭后我们会沿着目黑川散步,一直走到合流地,兴致更高的日子则会走到更南边的中目黑市民公园,看小学生们踢球。回家之前,我们会在小巷门口的手作糕点店买一点蛋糕作为第二日的早餐,但经常在当晚看电影的过程中就一起消受了。
这样的幸福生活在刚才结束了。
我在一个全是镜子的房间里醒来。
眼前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类身体在沉睡着,比起沉睡,他更像被暂停在一个静止帧中,毫无动静。旁边的简妮露出她那招牌的坏笑:“怎么样,和我同居的感觉不错吧?”
“如果能忽略樱花刚开那段时间你的过敏性鼻炎和每晚可怖的呼噜声的话。能解释一下刚刚那段世纪初中产婚姻爱情喜剧和眼前这个我·二号机吗?”
“你还记得象限战争里共和国是哪方的吧。”
“嗯。和其他那些温和派蓝移党政体一起加入了人类阵营。”
“极端蓝移主义阵营主要有两派,一拨人专注于对湿婆结构、麦克斯韦妖、超高维黑洞等可能引发蓝移的机制研究,另一拨人从事的则是在实证主义层面上更加现实的工作,寻找宇宙曾经蓝移过、因此可能发生蓝移的证据。
“如果宇宙能够进行爆炸-红移-蓝移-坍缩的周期性循环,有很大可能我们所存在的这一次循环并不是第一次,那么一定能够找到证明此前循环发生过的证据,或是某种独立于整个循环以外确保循环得以发生的机制。他们叫它‘按钮’。
“牧夫座行动便是围绕虚构这样一个‘按钮’开展的。只是现今的历史学家可能不知道的是,利用黑洞共轭体这一计划是由共和国提出并负责实施的。
“黑洞共轭体是彼时红移阵营刚刚实例化的理论天体,原型为埃尔赫特-木场近统一场方程的二重奇异解。概括来说,与一般的史瓦西黑洞和克尔黑洞不同,黑洞共轭体由两个嵌套式的黑洞共同组成。”
“一个奇点包着一个奇点。”
“嗯。而且黑洞共轭体的奇异性并不藏在其内核里,而是夹在外黑洞和内黑洞的中间。也就是说,共轭体的事件视界有整整内外两层,这也致使它的霍金辐射机制呈现为一个极其扭曲的状态。事实上,这么多年里我们甚至没有观测到共轭体的霍金辐射。”
“这意味着它不会蒸发吗?”
“或者是蒸发地很慢很慢,慢到能成为热寂后宇宙中最后一个死去的天体也说不定。”
“共和国的科学家或许真的发现了那个按钮。”
“别那么乐观嘛托比同学。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崩溃后便从未有人耳闻的秘辛,不夸张地说,你可能是这个宇宙里第二个知道的智慧生命体。”
“你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坚持裸睡的怪癖吗?那我已经领教过了。”
“滚啊!”
“我可以申请不听吗?很怕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星群的高层给处理掉……”
“这个人造黑洞共轭体的本质是一个由内黑洞和外黑洞形成时空互指关系、自整备的超高算力计算引擎。由于共轭体体现出的时空奇异性,并且是二重的,这个计算机可以向过去和未来双向地调用计算资源,理论上具有无穷大的算力。
“牧夫座行动时他们也只是简单地利用向过去迭代计算的方法模拟了一个红移速度快过光速、因此比宇宙大爆炸还要古老的伪信号,作为宇宙曾经重启过的证据发送出去。
“紧接着就是决战和崩溃。共和国的研究人员本来还想对共轭体实施更多层的奇点嵌套,来实现多时空多向调用的多线程引擎,也因为崩溃的影响只得作罢。”
“他们本来想用这个计算机来干什么?”
“菩提计划。‘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那是什么?”
“拷贝所有智慧生命,模拟整个宇宙。”
“哇。”
“我们现在就在共轭体引擎构建的菩提界内,依照现实宇宙的流速,我们已经待了快四百万个普朗克时间。”
“真是可怖的算力啊……等等,但这也不够对所有生命进行拷贝吧?”
“面前这个人就是你的拷贝体,其实整个拷贝过程只用了两个普朗克时间。”
“那为什么我们还同步了这么久?”
“因为人家想和你待在一起啊!你这不开窍的!”
“哦哦,抱歉。”
“其实红移阵营这边也一直在研究避免或者推迟热寂的方法,菩提计划算是进行得比较深入的一个。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算力来放慢时间的流速,在菩提界内一遍又一遍地模拟宇宙的历程,一旦到达热寂便立即重启线程,直到蓝移发生,再把对应的进程日志发送到现实宇宙。
“如果到最后,透支了所有时空的算力也未能成功到达蓝移,菩提界便会在共轭黑洞的里视界中央进入休眠,怀揣着全宇宙的记忆和梦想直到热寂完全前的最后一刻。
“在这寻求宇宙蓝移解的迭代过程中,一个独立于模拟宇宙时空的观测者是必要的。观测者需要监督线程的运行,修复菩提界可能的漏洞,并在线程到达热寂前进行重启。这就是圣桑人称之为‘公主’的我所需要负责的工作。当然,我本人也肩负着探寻蓝移方案的责任,毕竟只有我能随心所欲地调整菩提界的参数。”
“之前鄙人多有不敬还望您海涵,简妮公主陛下。”
“话是这么说,但其余的圣桑人对计划的全貌并不知情,只知道我在菩提界的调用系统里有着最高的管理权限而已。而根据菩提界的访问情况,从六个世纪前开始还知晓菩提计划的共和国遗民就只剩圣桑星上的这点人了。
“对彼此的精神世界了如指掌并没能让圣桑人彼此变得更亲密,相反地,几乎每个圣桑人之间都保持着完全相同的距离,可能灵魂的温度并不是什么你想时常去改变的东西。
“因为不能泄露菩提计划的核心部分和相关的回忆,我从未向我的任何同胞完全敞开过内心,直到现在。”
“辛苦你了。”
“我的导师雪莉博士曾告诉过我,任务的关键不是对客观宇宙的探索,而在于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对智慧文明和爱的理解。爱之于生命就像生命之于宇宙,蓝移的答案或许早在问题被发现前就已经提出了,而只有解明爱这个宇宙中最终极的模式后,我们或许才能找到阅读答案的方法。”
这话确实是为师说过的没错,不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还记得。啊!又不小心把第四面墙……
“所以刚刚咱们也是在探寻蓝移之路上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远征?”
“那可是共轭体AI根据大量的参考资料给你量身定做的一次模拟。唉,真希望能一直徜徉在那种单纯简洁的幸福当中到死为止……”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幸福。”
“简妮,既然这个计划已经停摆了这么多年,我认为你也不要太被它束缚为好。无论在现实还是菩提界里,我都相信你能获得幸福。祝你幸福。”
“我厌恶‘祝你幸福’这句话。它让我想到日落边沙尘漫天的破旧公路,枯萎的野草和干涸的机油的味道。”
“这公路会通向哪?”
“通向某个废置已久的钢铁厂。直到末日、直到被它骨架上的锈蚀给压垮那天也不再有人问津的钢铁厂。”
“……”
“总之抛开浅薄的责任心和廉价性不谈,‘祝你幸福’让我感到深沉的无力和不在场感。若你是真心愿我幸福,你便要亲身参与进能让我幸福的事业里来。你要帮我。”
“我该怎么帮你?”
“计划一直停滞不前是因为无法有效地对大量自我意识进行拷贝,因为缺少相称的天线。
“作为和共轭体通讯的终端,天上那个旋转着的月亮本身还是个冬眠舱和亚恒星级增益的中子波天线。但要在信号密度衰减到无法触发精神同步前让其传遍全宇宙,这样的功率还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需要开发站那台超恒星级增益的中子波天线。”
六
坎提亚拉峰的顶端,瀑布的巨响已经衰减成了淙淙的流水声。两个刚兜完风的年轻人躺在草地里,静默地望着夜空。
“生活其实还挺美好的。”
“嗯。”
“我们在菩提界待了多久?”
“以大脑的主观计时单位根据经验公式取个平均,应该也有两百多年了吧。”
“大半辈子呢。”
“嗯。”
“那条河是叫目黑川吧,接吻的时候总看到它像你的眼眸子一样黑,一样泛着路灯的光。说不定你还挺适合黑瞳的,像席奥的那些巫人一样。”
“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不会太无聊吗,而且席奥人的眼白也是黑色的吧。”
“试试嘛。”
“不要。”
“那个叫塔可的食物真好吃啊。”
“古公元的生活就没其他让你惦记的吗?我来圣桑之前在狮子座的一个节庆星球吃到过类似的……”
“不一样。你吃的那个不够辣。”
“阈值不一样吧。”
“嗯。”
“下次再一起去吃吧。”
“下次啊……”
“再一起去风巢云钓。”
“明明一整天你都只钓到了浮椰。”
“但凉拌了下酒也很不错啊。”
“也是。”
“我爱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
“这可不行。”
“我爱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嘿嘿。”
“要是真解决了红移和热寂的问题,大家应该也能更坦然地相爱吧。”
“也许吧。”
“除了我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五年前我就被星群软禁了,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星际赏金猎人来英雄救美了。”
“其他圣桑人呢?”
“他们的精神模式太复杂,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解析。最重要的是我无法信任他们。”
“也就是说我的头脑比较简单嘛。”
“也就是说只有你爱我,我只能信任你。”
“你先用月亮广播坐标引来法陨安人……”
“你再趁乱把开发站顶层那大天线给连接上。”
“真是个周密的计划啊。”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永远也不能下定决心。”
“我们注定会相遇的。我不在乎热寂后之后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只要你曾记得过我就好。”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的永远刚刚过去了,而你的正要开始。”
“有时我想我会不会是全宇宙最倒霉的生物,要一个人负担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和对抗全宇宙的孤独。”
“但你也比所有智慧生物都要幸运,你将经历最漫长的生命,以及最多最多、不可能更多的爱。”
“那都不如你的爱。”
“那包括了我的爱。”
七
想象你是圣桑开发站。在梦境中,只有静谧的黑暗将你的身体紧紧包裹,但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这是新的一天了。你在温暖的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用轨道微调推进器阵列打了个深深的哈欠并站稳脚跟,才不情愿地打开了太阳能电池板,准备开始工作。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快四年了,而这样的日常从未发生过丝毫的变化。
你对着太阳能板上的镜面好好地欣赏了一番自己一尘不染的洁白表皮,感受着体内每条线路都能通畅地传导、每一台电机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你再次小小地讴歌了一下年轻的美妙。与此同时,你也鄙夷地瞥了瞥脚下那颗过期的橘子,是它的引力束缚着你,让你只能困在这宇宙边缘白白耗费自己的青春。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那些只有你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你送到前线做个自动炮塔,或是让你飞到哪颗节庆星球的轨道上当个太空吧台?只有那样充满热情和自由的工作才能与你如此年轻的心脏同频!而你困在这里,第一年的冬夜里,当你不得不独自直面牧夫巨洞那无边的黑暗时你总是失眠。那是似乎能吞噬所有光和热的深渊,老天爷,这光景能让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备空间站感到畏惧!
但你已经克服了这一切。冬夜里你也能够早早地休眠,为第二天的工作养精蓄锐。这可是一个高级行星轨道空间站的基本职业素养。
你感到右肩有点痒痒的,回头一看,是几位身着压力服的工程师在对你的空港进行修缮。居住在你体内的那些工作人员只在极少数的时候会乘坐你脚底那座太空电梯去往地面,至于空港则是从来没使用过。或许这意味着某些来自远方的神秘贵客就要造访,你感受到一点点兴奋和好奇,但并不想太坦率地表达出来。总的来说,你还是感激人类的,毕竟是他们把你造了出来,即便有些时候只是将很多他们自己也不大能理解的前崩溃科技捣腾到一起,包括你头顶那根银亮华美的簪子——一颗超恒星级增益的中子波天线。
你突然感受到一阵不祥的寒颤掠过身体每个角落。这样强烈又短暂的酥麻感,只有可能是中子波信号,而且有着可观的功率增益。信号源似乎很近很近,难道是那边的人造月亮?你不安地从脑海里提出一个线程来对刚刚的寒颤进行信号分析,很快就得到了一行没有加密的法陨安文:“X:fgf^d3H66#f* Y:47jl(3_l64K Z:&hu1I%4p<08 侦测到战略级前崩溃遗产复原中,请求立即攻击。”
……
想象你是圣桑开发站的第三常备维护队首席工程师,恩里约·沃克。这是你背井离乡来到圣桑工作的第二年,你的家乡是远在天边的天炉座自治联邦。联邦是最早加入现实主义阵营的政体之一,有着最高级别的构象限制法案:禁止公民使用虚拟现实。然而,虚拟世界对于从小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你就是魂牵梦萦的理想乡。你一直梦想着前往构象主义阵营的国家进行意识上传,成为一个彻底的电子公民。在遇见有相同志向的女友李之后,这个梦想日益变得迫切起来。为了能两人一起移民到最近的南波江座构象主义共和国,你们曾一人打三份工,至今已存了不少钱。
只需要你再在这个鬼地方待半个月了。
朝向牧夫巨洞这面的夜空比墨还要黑,甚至没有足够的星星让你勾勒爱人的轮廓。真是倒霉,为什么今天又抽到你来负责实地工作?你只是面无表情地进行着重力栅格的配置和检验,翻来覆去地数着剩下的日子。上传后你们要先去哪过第一个百年呢?是去信息粒度细到可怕的魔法次元“绿琥珀”,还是去传言星星比本星系群还多的“深空IX”?或者也可以先定做几个高质量化身,把全银河系最炙手可热的那些节庆星球都逛个遍?你们从没来得及好好体会这个现实……
脚下的开发站舱体似乎微弱地颤抖了一下。
这应该不是幻觉,刚刚才标定好的栅格主光束又熄灭了,这说明下方的标准平面出现了偏斜。明明你有警告过轮机组的军官在整个空港检修的期间都要关闭动力系统,而且例行的轨道微调理应在一个半小时前就结束了才对。到底为什么……
一阵更为强劲的振动传来,几乎使你打了个踉跄。
恐惧的同时你又感到疑惑,像被包袱里的匕首突然硌着那样、比月光还要冰冷的疑惑。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你的直觉这样低语着。突然你意识到了,是振动的问题。振动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你的全身所有器官都像同时接收到了这次振动,不像是从脚底传来的,也不像是从头顶传来的,而像是全身被包裹在一个隐形的心脏中,一同跳动了一下。
你意识到了,这不是任何东西,而是空间本身在振动。而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你立刻接通了舰桥的专线,线路的嘈杂像海啸一般涌入你的耳朵。振动又来了,而且愈来愈强烈,愈来愈强烈,舰桥那边则传来激烈、混杂的人声,像是一千张嘴巴在同时下达指令,讨论,甚至是争吵。没有一张嘴巴准备回答你的问题。振动已经厉害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你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空港的支撑柱,像是抱在宇宙的獠牙尖端一起打着寒颤。
死亡的恐惧像黑洞那般占据了你的全部意识,只剩边缘的一小丝:思念、不舍、渴望、不甘,还有无边的后悔。你应该和她在一起的。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包含远处的比邻行星和近处的太空电梯,空间出现了严重的翘曲,眼看就要破裂。突然,真空其自身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下方的星空嚎叫着撕裂开来——
几轮漆黑的月亮倏忽出现在你面前,紧接着像碎纸一样地撕开了开发站的太空电梯。
这是法陨安人的歼击舰。
……
想象你是圣桑开发站总站长,维尔嘉·瑟农上校。两分半前你的下属捕获到了一则高增益的中子波信号,其内容直接暴露了你的开发站的绝对坐标并宣称这里有复原中的前崩溃遗产,且请求立即攻击。毫无疑问这则讯息的目标收件人应该是牧夫座这边的法陨安军队。你们马上搜索了信号的源头,却发现这列中子波来自于圣桑的人造月亮,或者说,几分钟前还是月亮的地方。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现在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在你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你曾经历过多次饱含不确定性的境况。不管是在英仙座解除零和体危机那次,还是在哈谢克黑洞海正面对抗法陨安主力舰队那次,其结果都隐藏在概率的迷雾当中。要应对这样的境况,你所需要做的便是不断综合分析已有的情报,再依据分析的结果及时下达正确的指令,确保指令得到有效的执行,不断重复上述步骤,一步步拨开概率的迷雾,将不确定慢慢转化为确定,逐渐把事态导向唯一确定的那个结果——胜利。
但你丰富的经验告诉你,这次不一样。这次的事态中不包含任何的不确定性,你比谁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法陨安人最擅长的就是游击和奇袭。平日里他们躲藏在用引力翘曲形成的非线性空间里,星群的舰队要在这里航行是极其困难和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引力势阱里。与之相对地,他们的奇袭又显得频繁且毫无章法,几乎像是某种诡异的遍历算法,却每次都能覆盖到一些重要的战略目标。对于法陨安人来说,只需配置一条相位差合适的引力通道,他们可以瞬间移动到任何地方。被撕裂的空间里连光速都会改变,可他们不会在乎这些。
他们会突袭这里的。法陨安人才不会花时间去确认消息的真假,派出几艘歼击舰的微薄成本和潜在的巨大回报之间简直没有可比性。还有五分钟,不,三分钟,他们就要来了。问题是究竟是谁向他们广播了坐标,而且还用的是中子波?一定是左翼阵营那几个主和派军官之一。川崎吗?不,她没有那么极端。应该是更激进的普列西提奥吧,他一直在私下和法陨安的鸽派政客接触,想要尽快趁协调期除掉你这块主战派的硬骨头也不奇怪。最后你还是掉以轻心了……
你深知不会有任何装备了中和引力场阵列的救兵跃迁过来。在上万个利用了前崩溃遗产的战略计划中这个开发站也属于不太被看好的那一类(相比于前帝国生态工程军团歼星舰和高维引力相控装置来说)。法陨安人会像闪电一般到来并撕裂一切,他们留下的重力势阱少说也要几个月才能完全中和掉,任何后续救援也无法及时开展。任何积极性的应对都是无济于事的。你无视所有下级军官的问询,只下了一条命令:销毁所有与圣桑开发计划、简妮相关的档案与数据。
“空震”来得比你想象中还要快上许多。在你刚来得及给自己套上应急压力服时,头顶的舱体就裂开了。你被负气压卷走,给气流裹挟着重重地撞在开发站的外壁上,几乎瞬间失去意识。
呈现在你视野中的不是黑漆漆的牧夫巨洞,而是浩瀚无边、冷冽又灿烂的星海。不知为何,你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在蓬莱星的老家爬桃树摘桃吃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你无奈地笑了。你还以为自己性格里软弱的那部分都随着入伍第一天减去的长发一起扔掉了呢,还好不是全部。在你即将休克的最后几秒,你似乎听到了真空中传来的歌声,视野的边缘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位黑色长发女孩的修长魅影……
……
想象你是托拜厄斯·夏尔。今天是圣桑星北半球的秋分,是与她相识三个月的日子,也是“约定之日”。在无数天的起早贪黑加班和软磨硬泡下,地质中心的教授终于同意了这次在开发站举行的圣桑开发论坛由你去做定期汇报。为了顺利通过太空电梯口的安全检查,你没有在包里装太多东西,只有一套便携式压力服(含民用级的等离子推进器),一个备用氧气单位和一支长距离通信笔。即便是这样,你也花了好长时间向卫兵解释你有着某种害怕被扔进太空的具体恐惧症才让他们把你放过去。
看着窗外的景色,你平静地想,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坐太空电梯了吧。但对于沉睡在菩提界的那个拷贝体来说肯定不是。
进入接待大厅后,你和迎宾AI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前往客房。你没用几分钟就把天知道通了多少宵写出来的自动骇入模块组装到通信笔上,这你也已经演练了无数次了。
你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离简妮发射坐标还有五分钟,你静静等待着通信笔上的中子波接收指示灯亮起。
灯亮了。
你打开内线监听器,确认自己听到:指令系统的混乱,管理层的嘈杂和争吵,乃至群众的恐慌后,关闭了监听器。你把通信笔贴在紧急逃生按钮边开始对应急警报系统进行覆写,覆写的过程中,你一丝不苟地穿上压力服,戴好氧气面罩,并把备用的氧气单位挂在腰上。若是在平时,这样的小动作一定会被开发站高度戒备的AI注意到,还好事态已经足够危急到让它们陷入混乱。覆写完成,你将通信笔固定在小臂内侧,按下了紧急逃生按钮。客房在不触发警报的前提下开始泄压,并关闭了重力栅格,你漂浮起来。泄压完毕,逃生门自动打开。
门外是一望无尽的牧夫巨洞。
你不禁暗暗咂舌,怎么就正好朝着这边呢,真是不吉利。
你打开位于面罩上部的目视速度同步系统,在与舱体保持准相对静止的条件下缓缓移动到外部。你看到了,雪白的塔顶那个精致的圆环,那就是开发站搭载的超恒星增益级中子波天线。你启动辅助飞行管家进行目标锁定和距离测算,直线距离780米,很好,差不多半分钟就能到。你把等离子推进器的档位调到3,开始稳速向天线飞去。
才飞了快100米,“空震”就来了。真该给这些黑月亮多开点超速罚单,你一边抱怨一边把推进器的速度拉到最大。
你还是没赶上。首当其冲被撕碎的是太空电梯,一块不大不小的残骸带着一列火车的动量撞到了你的肩上。你感觉像被龙卷风给提了起来,虽然你从没见过。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你打开了自动驾驶,希望它能及时把你带到天线处。
你醒了过来。根据飞行日志,你只昏过去半分钟左右,实际感觉却像半个世纪那么久。你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那个亮闪闪的环形天线上。你长舒一口气,没有罔顾废寝忘食地用改进的遗传算法对自动驾驶AI进行鲁棒性寻路训练。
你小心翼翼地取下通信笔,贴在天线上,启动了自动骇入。要是能抽支烟就好了。
你往西边望了望,月亮已经消失了。简妮已经跃迁到共轭体内部的基地了吧。
骇入完成,通信笔已顺利地和天线建立连接。你接通了内置的通信频道。
“嘿,好久不见,甜心。”
“你迟到了。”电话那边带着哭腔。
“只是顺路去买了包烟而已,宝贝儿。给你也带了一小盒。”
“什么味儿的?”
“豌豆塔可味儿。”
“那我只好抽你的头发了,亲爱的。”
“简妮。”
“嗯。”
“我爱你。”
“嗯,我比你还确信这一点。我也爱你,宝贝儿。”
“答应我,要是在菩提界遇到了什么挫折……”
“一定会先告诉你的。”
“请铭记住,我们全部的爱与悲伤,泪与笑;”
“那些证明我们在过的,每一粒甜蜜又痛楚的熵;”
“宛如初次相逢时。”
“坎缇亚拉·埃尔莉诺。”
“下个宇宙见,甜心。”你掐断了私人通信,转到广播频道。
“女生们先生们无政府主义者们,大家晚上好!欢迎收听菩提电台,下面敬请欣赏由简妮小姐带来的情歌《甜蜜梦魇》。”
在此刻,你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TR-Hors认定你是个播音员。
因为你是那么相信,有爱就要说出来。
你缓缓闭上沉重的双眼,想象着她甘美的嘴唇和臂弯温柔的烟波,几乎看到了你们重逢的情景。
但你不是托拜厄斯·夏尔。
你只能想象自己是托拜厄斯·夏尔。
八
乡愁
坎缇亚拉·埃尔莉诺·爱丽埃尔
我必须徒步穿越整个猎户悬臂
去赴你的葬礼
在星星稀少的,海的这一边
我被深空安详的白噪声裹挟
前行,呼吸声厚重
谨慎闪过柯伊伯带连绵的小行星
这里曾是,旧文明的广袤矿场
机械臂的声音似乎仍在回响
天空依旧破碎,群星仿似乱葬岗
我必须徒步穿越整个猎户悬臂
去赴你的葬礼
拂过天王星安静的泡影
不免又要对视海王星那,巨大的
不曾闭上的黑眼睛
又或许是某个复杂噩梦的阴影
深蓝衬底上,一大块悲伤的
渍,静静蔓延,永远蔓延
我必须徒步穿越整个猎户悬臂
去赴你的葬礼
土星环与我的影子静静共振
我路过破败的火星站
苍老的太阳在背景中安静地燃
面罩的倒影上群星黯淡
毕竟我们正在,海的这一边
只是拥有着深邃面纱之下,似乎
沸腾过复又冷却的群岚
我必须徒步穿越整个猎户旋臂
去赴你的葬礼
我不是诗人,不愿再着笔墨
去歌颂那颗曾拥挤的
肮脏、无聊,死寂许久
的灰尘。文明,一大片
无用的青苔,什么也未曾覆盖
我只是旅行者,我的脚步
已随着宇宙的红移日趋疲倦
我必须徒步穿越整个猎户旋臂
去赴你的葬礼
终究抵达,这是
月球背面的η静海
我靠着海岸坐下,多年前
也是这样和你坐在操场边
看温和的阴影潮涨又落
晚风空虚地吹,在海的这边
我徒步穿越了整个猎户旋臂
来赴你的葬礼
(η静海是意象的海
意象是关于海的意象
在海底,我怀着海的心情
就此入睡,星星越来越多
细软的沙滩上,夜色正年轻
我们还可以随雷鬼乐起舞
还可以听着涛声做梦
在海的那边)
九
搭载歌声的中子波扩散出去后,简妮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生命体对话了。有一颗会说波兰语的暗红色大洋星球,对帕斯卡的学说尤其表示好奇:它显然会思考,但它从未见过芦苇;有以整个星系为脑的巨大生命,四十亿年来只眨过一次眼睛;亦有生活在电磁波的涨落间隙中的蜉蝣生命,他们的文明在一毫秒间便要轮回数亿次。除此之外,当然还有数不清的星群居民。她给予每个生灵以同等的注意力:两个普朗克时间,阅读,然后拷贝,尽量不掺杂在此之上的情感。
这段信号让宇宙中每个生命都有了短暂的“被彻底理解”的温暖幻觉,全宇宙都随着中子波的扩散依次陷入瞬间的宕机状态。战争很快就要停止了,宇宙马上将进入一往无前的第二次“大团结”纪元,也是最后的纪元。
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闭上双眼,感到数以兆计的星星如宇宙的神经般缓缓连接、聚拢、收敛。每一瞬间,她的睫毛触碰到银河的微微脉动,她的耳蜗听到阿瓦隆星南半球一只蓝闪蝶轻柔地降落在柑橘树枝头,如一滴泪水划过她的眼角。她启动了冬眠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菩提界内没有“简妮公主”,确切地说,简妮没有以自己的形象出现在后崩溃84703年的圣桑星上。她将宇宙的起点设置为13月24号下午五点零一刻前的那一秒,坎缇亚拉·埃尔莉诺瀑布前的草地上并没有她的身影。没人知道公主突然人间蒸发是去了哪,不过也鲜少有人在乎。圣桑人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人类也很快把目光投向了其他更容易挖到崩溃前宝物的星系。简妮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当然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她微调自己的外观参数,编撰了户籍、身份和其他信息,84704年春作为爱丽埃尔·简妮入学阿瓦隆第二学院地质系三年级,和同年复课的托拜厄斯·夏尔同学坠入爱河,他们在毕业不久后便结婚了。托比说自己在见第一面时就坠入了那双好似无底深渊的碧眼里。出于双方鸽派政客的共同努力,人类和法陨安间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很快结束了。结婚后,当然,爱丽埃尔女士也没有展现出一丝作为宇宙之主的伟力乃至常识,上班忘带家门钥匙和在寿司之夜前的采购弄混风味强劲的法陨安醋与淡雅的日本醋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唯独有这么一点似乎只能归结为不可思议:在她提醒丈夫孩子带伞的当天总是会下雨,数十年来如此。对于妻子、母亲这一神秘的超能力,托比和孩子们都抱持着相当的敬意,同时心底的某处也曾感到过细微的恐惧。爱丽和托比的厨艺不相上下,但妻子精心烹调的特制塔可酱显然要更胜一筹。长女特蕾莎常说把酱料的配方卖给哪个节庆星球就能让全家人立刻实现财富自由,但其他家庭成员说什么也不同意。豌豆从未出现在爱丽和托比一家的餐桌上,因此当15岁的小儿子埃里奥第一次在学校食堂尝到这种美味的食材时,他当场哭了出来。埃里奥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早早地就离开大家庭独自生活。
战后,托比和爱丽为了填补后崩溃星图的巨大空缺,一起去了许多遥远的地方,尝过了各种美食。他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自己孤零零地飘荡在一颗从未见过的橙色行星的轨道上方,雪崩一般的空间站碎片朝他涌来。但每次惊醒,看到全宇宙最棒的女孩就躺在自己身侧,听到她沉稳的呼吸声,他又会沉沉睡去。不久,他也渐渐遗忘了这个荒诞的梦境。
某一天,托比和爱丽彻底离开了所有亲朋好友的视线,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
她潜行在时光的长河里,珍视地看着河面上漂浮着的一个个晶莹的小球,每一个都是她曾经历过的宇宙。所有宇宙在最后都无一例外地终于热寂。
自己到底已经长成了一棵新的菩提,还是仍旧保持着最初那片菩提叶的娇小姿态?她早就忘了谜底。归根到底,树和叶一直就在那里。
她见证过脉冲星的潮汐,在小行星带发迹起来的文明旅居过,也曾于高维裂隙里奇迹般的世界体验过奇妙的人生。她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衰。她度过了无数多的人生,爱过无数多的人。
但她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爱是什么。每次她觉得可以总结得到一个精确的模式解答时,总有几个参数受到模糊性的影响让她不得不接着引入新的结构,最后却完全颠覆了先前的体系。她已经对这样的游戏感到疲倦。
她已重启过无数次。多到厌烦。
她从河中抽身而出,飞了起来。她在逆着河流飞行,她要前往时间的源头,重启这个宇宙。她飞得很快很快,每振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的时光。死寂的黑暗里,星星像冰晶一样慢慢凝结出来,渐渐充满了整个视野。
但她真的累了。她怀念遥远的过去。她怀念那个为他壮烈牺牲的托比。她怀念他单薄却伟岸的背影,怀念在她进入他的内心前他们的每一段对话的每一个字的语气,怀念他总挂在嘴角的无奈的苦笑。她怀念那个自己尚未认识、同化的宇宙,怀念未知与神秘,怀念那一抹“奇幻色彩”。她体验了全宇宙每一抹存在和不存在的色彩,却怀念起最初那温暖的黑暗。
“蓝移”是不存在的。该给这个愚蠢的妄想画上句点了。
她决定舍弃这些记忆与人格,她要将每个他人的意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但她做不到。他们已经是菩提界的固有组成了。他们便是菩提界。她只能对自己的记忆下手。她在时空中不断地漂游,试着忘掉自己曾有过的每一个名字。“光冢的驯服者。”她默念着。她成功了。那些光阴与故事,爱人的面孔都如沙漠夜风中的残灯般渐次熄灭,遗忘从记忆手中慢慢夺回失地。
她冷漠地默念着每一个名字,泪水不停从眼眶中涌出,静静流下。
“爱丽埃尔·简妮。”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晚风吹拂,金色的薰衣草温和地抚摸着她的脚踝。夜空中有一轮旋转着的黄色月亮。她感受到一种自己已然淡忘了五兆年的情感——疑惑。这个熟悉的地方是哪里?为什么月亮在转动?她盯着金黄的月盘陷入了深思。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晚上好女士,圣桑的月色让你如此着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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