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好友Angel
我一直觉得,和Angel的友谊,值得写写。
我们是初中校友,同年级,隔壁班。15岁时我就认识她,因为她是年级第一。初中三年,我们总听到对方的名字,经常照面但不熟悉,互相欣赏也暗中较劲。初三那年,我考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而她去了杭州进修外语,随后赴美俄亥俄留学,从此走上不同的人生轨迹。
我们相熟相知,始于中考结束后的一个清爽的夜晚。那天,我盘腿坐在乡下房子的木板床上,拿着手机给Angel码字。聊到兴奋处,我的内心突然开始发颤:
“嗷嗷嗷!你也喜欢荆棘鸟!!”
“梅吉!”
“对,我超爱她”
“傲慢与偏见,你看吗?”
“嗷嗷,那个我看,我超爱达西!!”
“我也!”
“还有伊丽莎白!”
“对!”
“还有飘!”
“瑞德和斯嘉”
“没错!”
那感觉,就像在世界那一头挖出了另一个自己。
啧,真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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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西方小说的忠实爱好者,并且从中汲取精神养料。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聊书里的东西,无论是我们都喜欢的梅吉,还是评价褒贬不一的拉尔夫。

那时我们都不成熟,但无知毕竟无畏。我们都迷恋纯粹的知识,自诩清高,并且鄙夷流俗的功利。一样地视自由为最高的追求,一样地感情充沛,无论对书,还是对世界,一样地不切实际爱幻想,也一样地苦心寻找与自己灵魂相契的朋友。
我们庆幸遇见了对方,感慨在彼此身上找到的共鸣与精神慰藉。有一次,她甚至跟我说,“我感觉你和那些凡夫俗子是不一样的”。我当时觉得好笑(毕竟,把周围的人都归为凡夫俗子听上去好像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不过实际上,我还是被深深地flattered了。毕竟,在这个普遍以“漂亮”“可爱”“善解人意”来衡量女孩的社会,有人能认可你的不同,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某年除夕,我们还做了一个约定:不妥协,保持自己的棱角,不因外界改变自己,永远向往爱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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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俄亥俄的七山念高中,那是我在地理书上才听到过的名字。她说,那里的生活很浪漫:思想很自由,人们很包容,还有舞会、大草坪和好风景。
我刚开始很羡慕她,但渐渐这种情绪也就淡了。留给我想这些问题的时间并不多,因为我也开始念高中。寄宿制的学校,每天五点半准时起床,十点半准时熄灯。高一的时候我还喜欢每周回家看部电影,和同桌谈论电音和Avicii,自修课溜去图书馆,望着整排的西方小说出神。但后来,我被彻底squeeze out。只能机械地看些杂志和教辅,学着做一个高效的信息获取机器。
高中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我们还会打电话聊天。有一天,她跟我说,
“你变了。”
我甚至没有犹豫,接着她的话说,
“是的,我变了。高中生活改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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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我们争吵变多了。大概是彼此的价值观,都到了一个成长形塑乃至成熟成形的阶段。困惑、迷茫与不断的追问,conflicts很多,contradictions很多,但更多的是paradoxes。
其实我不爱争吵,总想着该如何尽快结束争吵,但Angel不愿意接受一个草率的和解。少数涉及价值观的话题,我们仍会争得面红耳赤,质问到令对方难堪,直至陷入良久的沉默。
有一次,甚至到了双方都激动得哭了的地步。
争论起源于她问我,你不觉得,国内的很多老师都不尊重人吗?
我说,是的。但背后的历史文化原因更值得深究。
她很惊讶,难道你觉得,这些是可以被excused的吗?
我说,没有,但是在中国的环境里,这些确实更容易发生。比起一味的批评,探究这些缘何发生更重要。这些行为背后折射的是中国社会的一整套行为逻辑和文化密码。
她接着发问,难道人与人的平等不是真理吗?
我说,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恰恰相反,人生而不平等,更像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世界。
然后她就冒火了。在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她开始讲美国的黑人,如何因为没有办法改变的社会现实而饱受歧视。并且告诉我,只有进入受害者的语境中,你才能真实地共情,平等实际上才有谈论的可能。像我这样总是为施暴者辩解,反而会助推不平等。
接着,她继续指责说,国内的老师们,几乎没有平等意识;指责中国的文化,总是为上位者辩护。
这时我也急了。我觉得,她没有资格将个别老师的行为等同于全体,也不能如此鄙弃我所热爱的文化。
于是我开始和她讲钱穆,讲《中国历史精神》,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居然也在流眼泪。
debate最终无疾而终,最终是谁也不服谁。这样的争论显得有些荒诞。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游离于具体的对象而失去明确的逻辑。而且我们总是太过发散,以至一些事实性的判断被简单的价值判断所替代。而一旦涉及到价值观,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很容易拱火。
这样的争论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虽然不太愉快,我还是从其中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并且有了更多机会重新审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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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Angel很大的不同,在于遇到一个社会问题时,我先关注到的往往是它为什么会发生;而她总会先感到悲愤,说,不该如此。
我偏好历史,喜欢历史的人总是在追因,她偏好文学,文学青年总是喜欢深沉的批判,而他们的心是面向未来的;我在为现存秩序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时,她总在抨击旧制度,谋求新秩序,向死而生,向阳而生。
我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敬爱钱穆先生。也许是在近代史中感受到了太多屈辱,他的那一套——讲中国历史的道,讲它寻求向内扩展而非向外扩张的精神特质,实在太吸引我。
《觉醒年代》里有一集,辜鸿铭拖着小辫子在讲台上讲中国人的温良,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并不支持辜鸿铭,但在那个语境下,我感到真实的感动)。
这种价值观念,和Angel所接受的西式教育,是绝然不相容的。尤其Angel的高中,左翼氛围很浓厚。Angel说,右翼在她们学校几乎没有生存空间的。她也很奇怪,都是优渥家庭出生的孩子,却偏偏生得很激进。他们学《独立宣言》,看马克吐温的小说,批评希特勒和斯大林,关心有色人种的平等权利与福利,而视自由平等为最崇高的东西。
而我觉得,在当今中国,生存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谈平等是奢侈的。至少激进地谈平等问题,并不符合中国的社会现实,也难以引起大多数的共鸣。
Angel总批评我,说我有一种“存在即合理”的固化思维。我说,我附着在这个社会现实当中,我比你更懂真实的中国是什么样的。
我有时候也反思,也许是我太保守了。对于走在现代化道路上的中国来说,总是安于现状,惰于改变,这样的思想也许有毒的。我也害怕我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维护,在经年累月之后,会变成对旧制度的美化,对不合理社会现实的粉饰。
但我也有些难以想象,如果Angel回到国内,大概会有多失望。也许那时她能够体会到,我的疑虑与迟滞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切肤之痛后的无奈与彷徨。
不过仔细一想,我们的分歧其实也没有那么深。我们同样深爱着这个国家,同样汲汲以求现代性的实现与文明的进步。只是方法与路径有所不同,激进程度也有很大差异。发现问题和分析问题,本是一体两面。争吵与对立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发掘我们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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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等问题上,Angel总能给我新的思路。
我从小就偏爱英雄主义。喜欢三国,喜欢霍去病、阿基琉斯和亚历山大。
以前我还和Angel说,托翁在《战争与和平》里,提倡以仁爱代替英雄主义,把拿破仑被描绘成一个光着膀子、总是在清理腋下毛发的小人,这未免不太公平。
而英雄主义偏偏是Angel最讽刺的东西。她认为,一旦把人英雄化,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就愈难实现。自我神化和意义塑造,是平等的死敌。
我其实客观上赞成Angel的立场。我也讨厌造神运动,讨厌封建统治者鱼肉百姓还篡改了很多史书为自己正名。但是我还是喜欢那种血脉贲张的时刻啊,喜欢李自成率领起义军进京的场景、茨维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写的平凡人的英雄瞬间。
古代史里,我最仰慕的是君臣之谊,臣对君的忠,君对臣的爱护。但那毕竟是上对下的关系所衍生出的副产品,本质上并无平等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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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读书时,喜欢看微观个体,关注小人物的复杂情感变化与抉择。而我喜欢很宏观的东西,喜欢看历史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生,逆之者亡。
其实我也挺矛盾的。我也不是觉得微观个体的故事不值得讲,只是觉得在历史的大山下面,个体的尊严就像一张纸一样薄。平等这种东西,是在语境下面求得的。人不可能超脱历史环境之外谋求平等。就像Angel会觉得,古代的妓女、罗马治下的底层人民、种植园里的黑人,可以通过他们的反抗求得更多的东西。而我会觉得,不自由毋宁死固然值得讴歌,但落实到单个个体,他们都应当有为保全自身而牺牲自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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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不敢跟Angel聊女权的问题,因为往往一谈就崩。
Angel总是说我有残留的男权思想。总是在为旧制度作辩护,对异性过于包容而对同性抱有偏见。
虽然表面上不承认,但这样的批评也不是毫无道理。
有一次坐飞机,我们在聊《遇见王沥川》的女主,说她率性敢为,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我开玩笑说,不太喜欢这样的女性,我喜欢在爱情上含蓄一点的。
气氛突然凝滞了。Angel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那男性呢?
我陷入了沉默。原来我的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男性可以做的事,女性不适合做。
我是个很爱古代史的人。但一部封建古代史,几乎就是一部男性的历史,女性的生存空间小得可怜。《红楼梦》里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像林黛玉、李清照这样女性,只能社会制度框架外——诗歌的天地里挥洒自由。所以我很难在古代史里找到对广大女性群体的认同感。
西方小说里,试图突破体制的女性多一些。《小妇人》里面的Jo和《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是Angel最喜欢的两个女角色。
而我却偏爱斯嘉丽。斯嘉丽理论上不能算是一个突破体制的人,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性格上的横冲直撞,还有不倒翁一般挫而不倒的意志。

于是渐渐地我发现,我和Angel追求的自由,原来并不相同。Angel的自由,是对不合理制度的反抗,是飞蛾扑火的飞蛾幻化成美好的身影,是以卵击石的那一刻蛋壳的无比坚定。
最近她很痴迷马克思,总是跟我提起马克思自由的concept。马克思的自由,本质上是在社会关系中求得的。自由的获得,必然伴随着对旧的社会关系的粉碎与重塑。
而我向往的自由,更多求诸内心。这是一种消极自由,有些避世的倾向。我渴望心灵探索的无疆界,认为即便身陷囹圄,自由依然是可得的。这种自由不求打破任何现有的社会关系,而重在现有社会条件下找到内心的安宁。它外化出来,有时表现为豁达,有时表现为狂妄,有时表现为荒诞不经的行为。乃如令狐冲挂壶饮酒消愁、欧阳修佯做醉翁、苏东坡在墙外听墙里佳人笑,更多是一种情趣与排解,而非切实可用的价值观。 ******
现在,我认识Angel己经五六年了。五六年的时间里,她在美国,我在中国,隔着一个太平洋,几乎无话不说。不间断的发消息、打电话,但现实中又聚少散多,几乎活成了网友的模样。
我们当初相识,是慨叹于对方和自己灵魂上的呼应。今天,我们产生了很多的分歧,在不同的教育体系和生长环境中形成了不同的价值观,但没有改变的是,我们依然保持着对自由、真理和爱的追求。几个月前,我发给Angel一段爱因斯坦的话,给她激励,也是自勉:
“倘若没有对志同道合者的亲切感,倘若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研究领域永远达不到的对象,在我看来生活便是空虚的。人们努力追求的庸俗目标——财产、虚名、奢侈——我总觉得是可鄙的。对于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我有着强烈的感受,但对于直接接触他人和社会,我又表现出明显的淡漠,二者之间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过客”,从未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直系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从未失去一种疏离感和保持孤独的需要,而且这种感受正与日俱增。人会清楚地发觉,与别人的相互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并不足惜。这样的人无疑会失去一些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但也因此能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不去尝试把他内心的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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