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在天上
从深渡镇上岸,前往歙县县城的中巴已经整装待发,中巴司机用乡音告诉正在剥橘子的游客:码头小贩卖的橘子都是过季的,卖给你们一单是一单。不知是在劝阻,还是吐槽。


中巴前往县城要一小时,担心晕车,我只想赶前排坐,但第一排已经坐了一对本地老夫妇,大包小包堆满脚边,想来是早早前来等发车的,只好挤在他们后排坐下。
一路上,老太太头顶的白发被窗缝进来的风不断吹起,扬过椅背晃在我眼前,像一簇稀疏反光的白草,被五点钟的夕阳照得有点好看。
歙县的歙,意为「山水翕聚之地」,到县城的路也是水一程,山一程,满眼深浅绿,树丛接竹丛。我忽然觉得这一派景象熟悉得很,想起来是六年前,从婺源县城下篁岭那一段,也是这样穿梭在乡镇的中巴,也是这样路过当地人的炊烟与喜怒哀乐。


六年前那一趟皖南赣北之行,一心要去绩溪找胡适的祖宅,舍得安排折腾的行程,不经意间就踏过古徽州一府六县的三境。彼时正是深冬气候,山沉水冷,郁苍苍的山色裹着徽派旧屋的黑白,别有一番寥落风味。
我对徽派文化本无特好,只觉那些老祠堂很美,作为旧礼乐的遗骸,不再有吃人的能量(这个时代吃人的实体另有所在),倒有几分渡人的意义。在巨大的历史诉诸力面前放空自己,本就是看古迹的乐趣之一。于是在草木蓬勃的春末,重访新安旧郡,尽前番未尽之意。
来歙县之前,没有过多期待,也没做任何功课。只粗翻了下新安县志,建立了「十日不雨则仰天而呼,一遇雨泽山水暴出」的悲惨印象,想不到这里如今以徽派文化名城的面貌存在,满街点着象征丰饶的七彩鱼灯。


歙县穿城而过的江,名曰练江,想来是取谢玄晖的诗意。江畔有徽州古城,一半是旧民居,一半是仿古建的州城府衙,当然是前者更好逛,留着当地人真实的生活气息,晚十点在巷间穿行,千门万户俱寂,黑漆漆不见行人。
城中最重要的建筑,是一座明代的八脚牌坊,人谓许国石坊。
起初以为「许国」是个动词,原来是人名,歙县本地的乡贤,做到万历的次辅,辞官归里时获赠此坊。石雕非常精美,连续两个晚上去看,想着大抵是为了这一座石坊,才有了这一座徽州古城。


古城修了一段墙,连接东南两座譙门,从徽州府衙的院子里可以上去。远眺墙外江边,千重碧树万重山,拟古新建的墙体是假的,但极目抒怀的体验是真的。
入夜后,城墙上映着灯光投影,一行一行是与古徽州文化相关的诗句。看到眼熟的两句,心下窃喜。


这是仲则在乾隆三十八年夏由杭州赴徽,经富春江、桐江、新安江上行途中所作的《新安滩》,为他诗集中少见的如谣似谚体: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
凡水发于徽者,皆曰新安江,古人云自浙溯皖,为滩三百六(最出名的恐怕是严陵滩),青山万叠江一线,似乎没有终极。
歙县城外三里,有古水利遗迹,曰渔梁坝,景象与诗中略同。滩涂之上,片片鱼鳞状的长石横截练江,坝上碧水平坦,坝下白浪奔腾,令我这北方人称奇。


坝外有一条保存完好的古街,条条青石板路穿过苔痕上阶绿的民居,直抵江上。
在街上转了半日,目之所见尽是老人,连中年人亦少。老人们多是独自靠在自家门外呆坐,晒难得的太阳,透过半开的木门往光线暗淡的室内一瞥,许多堂屋内都醒目地挂着遗像。


逢巷口的墙上,都用红漆标了近年的水位线。𝟐𝟎𝟐𝟎年的一次洪水近人高,撂倒了不少无人住居看护的屋院。
路过那些门坏梁塌的老屋,真如古诗所云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被修复,已经搬去城市的主人还会不会在意。
想起昨天从渡口来县城的路上,中巴车驶过一户人家,小女孩在自家门口的树下蹦跳游戏,试图够到树叶。与这个景象擦肩而过,晃悠悠的车上,我却没来由地想了一路:这个小女孩长大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离开这棵树,离开这里?


不小心路过别人的生活,总有这样的胡思乱想。好在,此间的青山碧水能够让我尽快收起这份矫情,投入到下一程去。
𝟐𝟎𝟐𝟑.𝟒.𝟐𝟗 歙县前往常州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