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美术馆才是正经事(十九)
2020-2022——巴黎
我的2020
薛兆丰有一次在奇葩说里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往往高估了一年可以做的事,但往往低估了十年可以做的事。
新冠是一次危机,也是一次契机。很多人,包括我,人生都发生了转折。也和很多人一样,2020年,我成年之后第一次有了心安理得的闲暇。
我是一个热爱独处的人来说,隔离的初期是甜蜜的,好像有粘稠的液体把我和世界隔绝开,像泡在一个蜂蜜罐子里,时间被真空保存了。但即便如此,这种浓稠的孤独在时间的研磨下,慢慢也变成了约束和局限。
2020年很多人都在家鼓动了一些东西,烹饪,健身,读书,创作,等等等等,我也是。可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都在意识的某一个角落召唤我,我也不知道为啥翻出了n年前因为马奈那张Irma Brunner买的那盒色粉(逛美术馆才是正经事(二)提到过),在家里我对着Google Art & Culture临摹莫奈,康斯特勃,透纳,廉价的色粉色彩太过明艳,我会用手指直接在画面上调色,这肯定不是正统的画法,有点像小时候和稀泥,满手都是,玩得有点兴致,管他呢,我本也不是专业。这一年我在家里画了小水彩,都是家里的物件(也没别的可画,因为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人,人物和风景都省了),杯盘碟碗,烟酒糖茶,口罩厕纸,什么都可以画。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我那22平米转圈,从厨房走到厕所,从厕所走到客厅,掂量每一个物件,哪个不太难画?
到今天我大概画了一百多张物件。后来发现很多画家高更塞尚之类,都有因为匮乏画静物的时期。静物,不同于英文Still life,法语里是nature morte,直译为“死物”。不知是不是因为“死”这个字太重,这个画种并不是很讨人喜欢。但画了这么多之后,我发现世界上没啥是“死”的,万事万物都在共同的宇宙逻辑下的创造。一颗白菜帮子写满水文地理,复杂得像一座中世纪的城市。
这些平常的不起眼的物件里面必然有一些东西是让人踏实的。在一个不寻常的年份,告诉我“寻常”是存在的。或者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存在都是值得被看到的,所有的故事都是值得被讲述的,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值得存在并珍惜的。
我相信这个体验是很多人都有的,2021年9月,我把这些小画分享出来,在一家中餐馆的楼上挂了一个月,去厕所的食客匆匆经过。我相信这个体验是很多人都有的,所以2021年9月,我把这些小画分享出来,在一个羊肉汤馆的厕所门前挂了一月,后来2022年6月在巴黎某个市政厅也也展了一次。两次折腾都有亏损,但我收获了很多分享的意义。这也是我花了数年数月写这篇长文的初衷和动力之一。我和我生命的体验,放射出去,获得了某种解放,自行在广阔时空里和可能的人和体验产生可能的共振。

艺术不需要我,是我需要艺术。
不是我做的多么好,而是我多么喜欢做!
我最近整理硬盘,发现我之前也拍过形状奇怪的青椒,圆白菜的切面,但新冠这几年,绝对是我画得最集中最专注的一段时间。万物有自己的“性情”,颜料也有,色粉的性情似乎最接近我。水彩轻薄,透明,干净,下笔要胸有成竹,改三遍就会脏掉;油画厚重,丰富,持久,可以无限叠加修正。水彩是我希望自己拥有的那种性格,单纯笃定,只可惜我不是,我总会战战兢兢,游移不定,然而人总是这样,想要的往往是自己没有的,而且很难有的;面对油画的无限可能,我要么缺乏耐心,要么过于执着;色粉似乎介于两者之间,有厚度也有速度,灵活,粗犷,错了可以改,而且可以马上改,可叠加但也有一个极限。色粉的操作节奏和我比较合拍,规避我的缺点和焦虑,使得我可以相对轻松自在地表达。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去巴黎的公园写生,出于懒惰,用得多是色粉了。麻烦之处是色粉善变且不易保存。本子合上画面就糊掉了,而且不小心弄得满手满身,所以不能穿像样的衣服。
最近我连色粉都很少带出门,而是直接ipad了。便利如何腐蚀我们啊……
2021年解封之后巴黎很多展览,多到塞车。六月份彻底解封之后,我也迫不及待地计划把巴黎所有的美术馆都走一遍。
去奥赛,在底层去看饱马奈,梵高,库尔贝,珂罗, 去看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去看巴齐耶Bazille(得益于陈丹青老师的«局部»,原作没有电视屏幕里那么鲜亮), 再去五楼看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会看一些我以前没那么关注的作品,莫奈的雪景和小静物,塞尚的苹果,马奈的芦笋,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的清晨,冷气和晨雾,气氛极好;去看珂罗和希斯莱Alfred Sisley (1839 - 1899)的树,树很难画,珂罗和希斯莱的树是我心中最美的。后印象派Néo-impressionnisme的色点画法竟然是追求科学的,让观众的肉眼完成最后一步的合成,继续着维米尔和委拉斯凯斯的追寻。我也会去看那比派Nabis(nabis居然阿拉伯语里“先知”的意思)和高更;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 1844-1910) 的热带雨林,据说灵感来自于巴黎植物园的温室;我也去看学院派的作品,马奈的老师Couture,敌人Cabana。Jean-Leon Jérôme,(1824-1904)。



一直不是很喜欢Auguste Renoir (1841-1919)的人物,人人都像“美猴王”。(王季迁说雷诺阿笔触略俗。)此番发现他的两张风景,都很美,那种毛茸茸的质感反而有种郁郁葱葱的生命力。
奥赛总是特别让我想画油画。

前文提到的我大爱的柯罗,他在奥赛的枫丹白露的风景画,找不到像样的图像。上图这张在大都会博物馆。
我的一位好友几年前搬去枫丹白露森林,我偶尔找她玩,一起去森林散步,这片森林茂密,常有怪石,是野外攀岩胜地,苔藓或橙或绿,是枫丹白露画派和巴比松画派创作生活的地方,柯罗,卢梭和希斯莱经常画这边的景色,库尔贝也画过这里。去过之后再看这些画作格外亲切,可以辨识。珂罗的写生真的是神采奕奕。
他们的2020——Hockney / Hirst
我也重新去了蓬皮杜和卢浮宫,也去了一些市立和私立美术馆,感觉饿了两年突然吃撑,几乎要消化不良,后来放慢了节奏。很巧,看的几个展览似乎都有一些连结。

我不知到伦勃朗这张话中文怎么翻译的,姑且叫«剖牛图»吧,真是影响深远。卢浮宫之后看到的两个现代的展览,恰好都直接饮用了这张画,简直自成了一个序列。


人的敏感如此不同。油彩刺激我的是饥饿感,是胃。伦勃朗在Baselitz和德库宁这里,激发的是“肉感”,是血肉模糊的brutality。德库宁的名言“Flesh is the reason oil paint was invented.” 很有趣的是有的画家把“物”当成“人”来画,德库宁把人(女性)当成风景来画。法语里自然La Nature, 地球,土地la Terre, 都是阴性,中文里,大地,大江大河,都是母亲。
荷兰之旅,Christiophe和我们一起参观了荷兰现代美术馆。看到一张德库宁,Christiophe当时感慨Ca casse tout! (碾压展厅里其他的作品!)我当时一惊!
Pina Bausch有句名言,我不关心人怎么动,我关心他们为什么动。
德库宁不是我发自身心喜欢的画家,但是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动”。


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也分享了他2020年的隔离创作,在橘园美术馆。
霍克尼是顶顶聪明顶顶幸运的人,成名趁早,一生自由。中国画的妙处他也能领会。他受到山水长卷和散点透视的影响,曾经用立拍得做过一些尝试,2017年在蓬皮杜的回顾展里有展出。退休后他卖掉他在加州Malibu的豪宅,搬来法国诺曼底养老。2020年,他隔离在诺曼底,同样因为匮乏,但人家至少有一座大花园,于是他画了花园的四季,在橘园美术馆地下一层,270°绕一圈,楼上就是莫奈的睡莲,连总长都相近,对照关系非常明显,胆子很大。他的作画工具是ipad,霍克尼从第一代的ipad就开始使用了,但我不确定他的创作算不算很好的广告,因为他使用的是最基础的功能,连透明度都不太有。今天能够用ipad作画,打印出来,用图钉钉到墙上,在一个国家美术馆展览的,可能只有霍克尼一个人。我并不反感,算是艺术落地,个人体验分享,本当如此。展览偶尔听到旁人的议论,大多都是说,这人隔离没闲着啊!或是ipad也能画啊!总的说来画的人放松,看的人也轻松。我喜欢他的夏天,荧光色的亮瞎眼的盛夏,湿润燥热,气息很正。一百多年前,莫奈的油彩手动,堆积,交融变化微妙,厚重的几乎像浮雕;一百多年后,霍克尼的彩色打印,光滑,单纯,刺激。这个时代,属于电子,这个时代的色彩,属于屏光屏。
无独有偶,Fondation Cartier 同样在2021年底,甚至了另一个“隔离作品”——Cherry Blossoms, Damien Hirst的樱花系列,一共107张大幅的油画之中,此次展出了30张。拜2020年隔离所赐,这位当代艺术老顽童终于得以回归画室“get lost in it”,他希望观众也可以“迷失”在樱花丛中。

展览手册里写道 : The scenography is volontarily sober, without comments, in order to leave the visitors the pleasure of immersing themselves in the paintings. 这个愿望和莫奈是一致的——沉浸,然而就作品与空间关系而言,并没有达到橘园的“密度”,尽管除了画作没有任何其他的杂七杂八,尽管每张作品至少3米高,毕竟空间不是为作品设计,离迷失其中尚远。倒是展览手册里,创作阶段画室的照片在我看来更有“乱花渐入迷人眼”的效果。

这件作品在创意上没有太多新意,冬天看了倒是可以“抗抑郁”!Damien Hirst是现代艺术的老顽童,这系列作品用当下的话说,非常Instagramable——网红。展厅里很多拍照的人,就像在春天赏樱那样。
不过作画的过程蛮有趣,在网上可以看到视频,超越人体尺度的作品,画起来完全是另一种“身体运动”了,人站在梯子上,刷子拴在杆子上。而且他的油彩用得相当舍得,看着很爽。后来看到他也曾宣讲“the yumminess of the painting»,果然也是一个“食欲”画家。
我后来用油彩画了他的展览画册,共享食欲。

絮絮叨叨这么多,很多都是我的臆测,夹着谜团和困惑,我也不一定非要即时的解开和验证。越是喜欢的臆测的越多,我恰恰觉得个人的东西,是和艺术家的神交,比教条的文艺评论有意义。
这些年逛美术馆,有遇到的,也有错过的,而且错过的或者说还没有喜欢到的,一定更多。
去英国那么多次,大英博物馆我只匆匆去过一次,只看了中国的瓷器收藏,却并不觉得很好。同样是北方巴洛克代表人物的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0),和战后德国表现主义一样,好像对于我来说似乎都“振幅过大”了。Christophe推荐我临摹的普桑Nicolas Poussin,他在Natianal Gallery有一张小画相当惊到我,但我怎么也还没有喜爱到可以去耐心临摹的程度。Cy Twombly (1928-2011),一个顶顶有名美国现代艺术家,在柏林和伦敦的现代艺术馆都能看到,前两年他去世时整个艺术界沉痛哀悼。但他是我为数不多几乎完全get不到的艺术家,我甚至专门去听解说看介绍,属于既get不了他的动,也get不了他为什么动。他给卢浮宫画过一个棚顶,我也觉得乏善可陈。我很喜欢毕加索这个人,喜欢他的生命力,我觉得他是罕见完成了“循环”的艺术家(足够勤奋又活得足够长),但是他的作品,看的多了,像一季又一季的时尚,很少让我觉得值得玩味的,去年九月在Malaga,看到他几张静物,觉得反而挺有趣的,当然这必然因为我对静物敏感啊。
没有感觉就看向别处吧,就算永远没感觉,也没有关系啊,人生那么长,世界那么大。有感觉的就多看一眼,一直看下去。
-
aiparis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7-07 10:56:28
-
Rui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28 15:33:40
-
philplus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13 19:07:17
-
sulky baby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04 16:21:03
-
Quarantine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8 17:40:25
-
郑先生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8 08:20:21
-
坏屁股babe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8 05:28:36
-
youpicakie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5 07:16:26
-
beanny豆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2 23:53:36
-
好好做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12 05:22:41
-
i-frey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01 07:31:33
-
他念他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4-30 19:4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