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试炼石
去宮本さん家和她太太以及从东京回来的女儿一起吃晚餐。本来很被动,但随着电车驶进宝塚线,绿色的树丛和简陋站台开始给人一种在动物园穿行的感觉。才发现车厢里人们表情和窗外一样清爽,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已经是身处黄金周了。
宮本さん来接我的时候是典型的周末居家穿着,这让我放松不少,他的家坐落在半山腰,玄关处是很大的不规则圆弧形,客厅的餐桌中央摆着土豆沙拉、免治鸡肉饼和章鱼烧用机器。四面亮堂堂的窗户映出被黄昏阳光浇灌过的脆绿色,令人想到标本般恰如其分的精致中产家庭。可幸福绝对无法通过门前精心修葺过的草坪宣告给众人。我一向对此类元素免疫,或许自己是个幸福的怀疑论者,或者,至少是个资本秩序下的幸福怀疑论者。
不得不说,人和人之间有着微妙且玄而又玄的磁场。我遇见过相通的语言反倒成为彼此绊脚石的关系,也遇到过语言不通却仍能瞬间get彼此的关系。与宮本さん家的交流无疑是后者。好像语言障碍的存在自身,反倒成了检验一段关系是否合拍的试金石,百试不爽。这样的话,是不是所有情侣间都不交流,反而最能看出彼此原本的默契来呢。我想到之前喜欢的人,在聊到彼此都爱的科幻领域时,却因看不同语言版本的电影而鸡同鸭讲,原来,共同爱好也不是通向共同语言的必然通路。当然,语言本身更不是。
反过来想,聋哑世界里的婚姻会不会多数是快乐的呢。把一切交付给五感和信任、会不会比声波化的思维来得可靠。虽然自己研究语言学,此刻却深深怀疑语言或许对人类理解世界有所裨益,对理解彼此却未必。
之前跟旧俱乐部的人一起外出时,同样语言不通,同样相处时有天然的安心感。但和宮本家交流有所不同的是,跟前者聊天时对话中涌现的概念,恰巧是我不懂的,而宮本一家饭桌上出现的概念全部是我知道的。这就导致两波人对我印象的两极分化,前者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宛若智障,后者觉得我什么都知道是个圣贤。如今我成了千面哈姆雷特,且自己的表现竟也不受控地呼应了这两种刻板印象。与前者的交流中,哪怕终于等到了一个知道的概念,也还是会卡在忽然遗忘的日语表达上。而宫本家的餐桌上,哪怕一个单词是我连蒙带猜说出的,这些表达却往往出乎意料的对。这导致前述两极分化进一步分裂为,前者觉得我不会日语,后者觉得我日语超棒。人之间频率互通时,语言的屏障也会消失吗?爱能让交流来得更有效吗。亦或说爱和交流,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宮本さん的太太会在我提出任何新概念时兴冲冲地跑去拿辅助资料。世界地图呀、百科辞典呀、纸笔呀等等。我们之间的代沟凭借人类开发的工具慢慢消融。宮本さん的女儿和我年龄相仿,学历经历相似,我和她之间凭借默契和一点点推测就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宮本さん很想像女儿一样和我有共同话题,好比我去过moma,他女儿去过波士顿美术馆,宮本さん就提起海明威和《老人与海》,然后解释一通老人与海是什么,这部作品有怎么样的意义。然后说从迈阿密到佛罗里达有一座小岛,这座岛有多少人口,如何成为老人与海的舞台。“然后呢?”我们问。“我去过那里。”我们大笑。
宮本さん中途给两位朋友打了电话,一位同他一样是我的奖学金所在俱乐部的会员,另一位是在毎日新聞北京支局就职的老同学。前者听到我的奖学金名字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大家憋笑,对方尴尬表示正在开车不方便讲话,宮本さん只好草草搬出妻子与其寒暄,结果对方把太太名字也搞混了——不默契的事大抵一直不默契。和后者电话接通的一刹那,一种似曾相识扑面而来,不是因为对方主动用汉语和我攀谈,而是对面的每个语气、语调、音色,都令我觉得相识多年。这种感觉让我想迫切冲进电话一探究竟。电话里的人说自己在建国门外大街住了三年,如今在福冈,问我来没来过福冈。我恰逢年初去福冈旅行,整个日本也就对那里感到一些亲切——默契的事大抵也将一直默契下去。宮本さん告诉我这位先生是高中同学,今年63岁,最近重返大学去搞汉语研究了。我很惊讶,头脑里声音的主人也就约莫40不到。电话挂断前,他让我下次到福冈一定去找他。我说一定,大概是当今电话里为数不多说一定就真的兑现的那种一定。
晚餐的主角是たこ焼き,虽然从前从没尝试做过,但几人合作给面糊上洒虾、魔芋、拿竹签翻转的过程却意外顺利。宮本さん的女儿是神户大学法学系出身,独立清醒且温柔,每当酒杯空掉时会以一个撒娇的眼神向爸爸示意。而宮本さん的严肃徒有其表,母女经常一起以大笑来拆穿他的严肃假面。晚餐后的甜点是佐以冰淇淋和炼乳的咖啡布丁。太太负责布丁,先生负责在上面淋冰淇淋和炼乳。我问日本的家庭每天晚餐后都会有甜点吗?他女儿一脸幸福地说,不是每个家庭都有,但宫本家每天都有,因此是宫本限定。
宫本限定,真是美好的词眼。我也想有属于自己的限定,但我想,要达成这份限定需要很多的前提。要有很多很多默契,很多很多付出,大抵还要很多机缘运气。
语言是其中的必需品吗?我不知道。不过下次和喜欢的人谈及所爱事物时,我打算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