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读是暴政。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自在地读。这和识字率和文化程度有点关系,但关系现在看来不那么大,而且随着基础问题的逐步解决,它们之间的关联会被人为地撕扯到更加少的地步。一块遮羞布的离去使背后牵连的东西被暴露得更加深。明目张胆的愚弄和漫不经心的玩耍,像一群孩子般天性暴烈残酷,同时天真。天真使得残忍更残忍,因其属性啼笑皆非:对所作所为一知半解,仍要固执去做。一位有幽默感的主容易造成富有开创性和想象力的屠杀,要记住:读是暴政。
如果要加入某些组织,就要读很多政治材料,在头脑尚未得到有效且丰富的营养填塞以前,在意识之杯尚未被捏出形状以前,要读很多远在天边的浅浅的字。他不是圣人。那不是圣经。但我们被要求“逐字逐句”地研读领悟,一篇一篇不是被翻过去,而是要捻着压实印在心上,要尝到而不只是想象到甘美在流淌。甘美在何处?我在服苦役!我想找一块大草坪趁着阳光柔和的午后躺倒,读一本闲书,可能有关古希腊罗马的自然哲学,它们异想天开因此更需全情投入,可能有关世界融合的巫术,解读神女腰肢上纹身的淫秽含义,啜饮血奶酒、听取水晶宝石骨结为契约的召唤。无数人和时间,几个世纪就凝结在书页里,密度很大的东西必须被认真对待,认真领悟叶绿宝蓝色闪烁流动的清莹智慧,我就这样半身俯卧在河滩上,懒惰地奉献出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尚未获得太多也因此不曾蒙尘的整副头脑,谁要有能打开这块严丝合缝的硬脑壳颅骨的能力,我就默默应允由谁带走它。我的一切,谁的祭品。在雨蓄满我头顶窝巢,叩击表面声声醇厚荡漾时先祖的思想在往下渗漏,也是我不假思索决定加以继承的,我看见神秘的过往之爱在一个雨天山洞的巢穴里化为一匹白毛狼,悠闲乃至哀伤地在这样免除出外猎捕劳务的日子里半探出脑袋一动不动,眼珠转动看看天、看看雨、看看芭蕉叶,水珠落在棕黑色的鼻窦上。当你充分拥抱那种柔情时兽性就苏醒,被咬断胳膊很痛,被狼群剖开肚子拽出五脏六腑落在地上翻滚,跳动的心脏沾满尘土,到最后就不太痛了。一个先祖在雨天焕升起安抚一只因为充分感受到自我意识因此无限孤单的狼的念想,被狼群拖进山洞分食。
孩子们在认越来越多的字。但他们未必能读好一个故事,更别说要他们自己写点什么让别人读。一个好故事是意蕴丰厚的,它自带的复杂层次懂得如何自发展开,它具备庞大而繁杂的主题,乍一看矛盾重重,却构成了一部交响乐伟大的多声部。如果没法让所有人都吃肉,那最好是让所有人都饿着。会读的人太危险,教育又必须拿点东西丢进九年乃至更多年的时间裂缝中,劣质的读就成为最好的观音土和芦花棉,它能让人学了又仿佛没学,服下了过会实则空空如也。孩子们读的版本,有关先祖与狼,一个符合国情的现实主义故事,雨将停下以让位给烧灼的太阳,许多穿着汗衫、筋肉鼓起如赤铜的农民会端着农具和土枪一窝蜂地集聚起,劈砍树芯踏平嫩草,直捣狼的老巢。他们的目的是剿灭兽群以开荒,收获更多的土地来耕作和建造房屋。这样的事业是伟大的,功能是单一的,在不可避免的伤亡中歌声光荣而鲜血芬芳。在一些行进得过于亢奋和旋律不断高昂盘升的故事里,农民甚至和狼群交上了朋友,把它们驯化成狗带回家,那能源源不断出产比人还大的瓜果的梦幻之地,一个观念的世界。而刻骨的、鲜活到让人倍感痛苦的真实,只能发生在命运唆使先祖套着扎人的棕榈蓑衣在雨天钻进丛林,与一头落寞看雨的狼发生随后要了他命的对视的那一刹那。俄耳甫斯轻轻拨动琴弦。读之美无法被彻底解构。读除了美之外别无更多可以奉献。否认读,就是否认人本身。
我有个朋友。他外表看上去斯文体面,实际上有个难以启齿的习惯。他必须一边手淫一边阅读,否则无法保持长久的专注。焦虑会将他吞没。也就是说,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比如他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之后,他往书桌上摆有烫金皮面和足克纸张的厚厚的精装书,内容可能有关黑格尔和康德的严肃哲学原典研究,他细细推敲、不时翻页,面目顶成花岗岩一块,在书的下面,他轻轻玩弄着自己的生殖器来获取强度细微并且飘忽的快感。不然没法看进去一个字,他说。读,大大地触动了他的生存焦虑,他的家里所有人都接受过教育,但没有一个人保持下阅读的习惯。多少年来,无人读书、无人看报,书本变成了书房里不曾翻动过的象征性功能摆设,他的父母偶尔购入一些有关股市、佛教(他爸爸炒股,而他妈妈信佛)的知识类书籍,但从未真正打开翻阅。买了就是读了。生下新儿女,生存空间进一步压缩时,书房被取代了,连“买”的姿态都不再作出,家里没有款项也没有空间继续拨给和放置一些书籍。他使劲浑身力气对抗他家庭所代表的一种社会层面智识和教养的普遍缺位,可笑的是他们并不缺乏教育。而他最初把读作为他的利剑,妄图以读护身,不再跌落积习的泥潭;逐渐,他绝望地发现读已将他拖垮,他在读的时候必须背负很多,文化的传统,家庭的传统,社会、钱、未来,这些在读之外的东西在读的那一刻沉甸甸压到他身上。堕落的乐趣吸引着他,供养着读的奢侈。他拒绝读任何不严肃的东西,但读严肃的东西时,他又必须一刻不停地抚摸自己。读带来了巨大的讽刺。他从此没法“读”了。
写有阶级,读当然也有阶级。但新中国没有阶级,读也就被推翻、被泯灭。当读也变成一种暴政,那么所有人都在读,所有人都不在读。从此没有人能读。人困在漩涡里。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躺倒在阳光下的草坪里,没有闲暇可以分给纯粹出于审美需要的读,在五月份,按规定我要细细读完几本语录文集和政治报告,每周需要接受六个多小时的思政教育。我坐在教室里,编造出了关于先祖与狼故事的几个不同版本。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读?应当去问那些取缔了它们的人索取。别问我。
我也只是个不再能感受到“读”之乐趣的可怜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