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Q正传》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
阿Q处在无名的状态,正是表明他底层的身份,不被重视,不被看得起。在当时的中国,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类人,失去了名,却不自知。他们在国民精神上麻木,但在世俗生活中,还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好人。热心肠,而且不把旁人的调笑放在心上。这样看来竟然有了一种庄子超然物外的感觉,可惜他终究是不能被高看的,他是一个俗得掉渣的人。
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还是一个自尊的人,无法战胜别人,他就搬出不一定存在的先人,“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得意自己。这在寻常生活中很常见,孩童吵架,他们会搬出自己的爷爷,大力的父亲,或者可能已经考入高等学府的兄长来为自己长志气,自然这和阿Q相比还有一些差别。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我读阿Q,我会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像一个孩子一般,被夸赞的时候,就会得意,让别人看看自己的肌肉,尽管它瘦骨嶙峋。“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就是这样的一个阿Q谁能不喜欢呢?他并不是什么好吃懒做的人,他还有手艺,“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可以说基本的农村生活的伙计他都会,是一个称职的打工人。他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随遇而安”,但是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拖泥带水“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精神的又一体现,将摆脱眼下困窘的希望寄托在未来,可以说是非常渺茫的未来——“我的儿子会阔得多”,一个连媳妇都没有的人,而且未来也不一定能娶到媳妇的人,把希望放在儿子那里是可笑的。但是这是阿Q不会格外崇奉太爷们的重要原因。我们或许觉得阿Q很可笑,从未认清自己的处境。但至少有一点,他有着和他同一阶层贫苦人不有的自尊。尽管这份自尊有些荒唐可笑。
这里不由得写一句,鲁迅的文字真有一种含泪微笑的感觉。他写出的就是这样朴实,真诚,好笑的可怜人。他没有想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说人物。因为这些人物正的很可爱。在鲁迅的笔下我们最喜欢的就是那个手拿钢叉,头戴项圈的月光下的少年。我们读到那一声“老爷”的时候,我们会心碎,心痛,为什么会这样。是心痛闰土的麻木,还是心痛他生活的凄惨。相比于同时代的人闰土可以说生活的还不错,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活成了那个时代普通人的样子。可即便这样我们还会心痛,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璞玉一般的男孩在我们的面前打碎了,他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般自由快乐的生长,没有摆脱那个封建的枷锁。
因为时空的封闭,阿Q走得路不远,见得东西也不多,未庄是他的世界,城里是新世界。当他来到城里见到旧事物的新称呼的时候,觉得城里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不接受新内容,因此否定城里人。又因为未庄人没有见过城里人煎鱼,有笑话贬低未庄人。而就在这种鄙夷之中我们可以看到阿Q的矛盾,和他对自我的丧失。不是活在现在,于是希望寄托在过去或未来。鄙夷城里,看不起未庄,忘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当时的社会,迷失自我的,又何止阿Q一人!
在人群中失去自我,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而在别人的取乐之中发现自我,又是非常孤独和可悲的。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儿上,阿Q找回自己,所以他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赖利头指手画脚。而无聊的众人,就喜欢欺软怕硬,越是阿Q反感的,越是能让阿Q不自在的话和事情,他们越爱说,越爱做。阿Q将自己和这些人割裂开来,孤军奋斗。阿Q也有欺软怕硬的本能,”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可是自己的力量又太过弱小,往往吃亏。“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打不过,干不掉可恶的对手,怒目而视,就是他的态度,在这一点上他不做让步。这就像弱小的孩子受了委屈,无可奈何的模样,这样的阿Q怎么能说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
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试问,造成阿Q这般模样的是阿Q咎由自取,性格使然?无聊的看客都是参与者,他们想看阿Q的笑话,就处处针对他的痛处去招惹他。然后用强力让他屈服,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也没有人想放过他,于是在围观中,他成了最弱小的那个。
面对这样的社会和欺凌,阿Q有反抗的能力吗?并没有,于是他脑海中的那种潜在的精神胜利法被无限放大“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他在精神世界营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他是家长,被儿子打,是他们大逆不道,和自己无关。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阿Q是个普通人,不要把她当作圣贤,受了窝囊气,他也要排解,酒和赌博都是放纵的方式。即便是在酒馆,他也被受欺负“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继续用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
赌博的时候叫的最大声,他要用短暂的欢乐忘记自己的屈辱。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这个画面就像是一群孩子打游戏,输了的那个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久久不愿离去。只是阿Q太入戏了,一整晚都没离开,肿着眼睛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生活太苦了,好不容易在赌博中找到一点乐子,赢了钱。可是赌博做局的人,将他的钱席卷一空,这也带走了他的快乐。精神胜利法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于是精神胜利法进阶了,从时空中忽略自我——到在幻想中建构强我——肉体上忘记自我。
从肉体到精神,阿Q都胜利了,他完完全全失去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