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李秋实
李秋实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和关系最要好的老同学奔逃在万丈高楼的脚手架之上,忽然老同学被垂下的高压线击伤,伤口溃烂惨不忍睹,在梦里李秋实感觉很伤心,忙着给老同学在医院门诊挂号治疗。接着他梦见自己披着一床大红丝绸棉被,坐在繁华街角就像乞丐一样,盯着街对面巨幅电视广告在认真观看,而周围人不停地开大脚用足球轰他。
李秋实在杂乱无章的梦境中疲惫地醒来,他预感今天又会是难熬的一天,胡乱洗把脸匆匆往医院赶去。两个月前他正在外地开夜车跑物流,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声称母亲生病住院了,亟待缴费治疗。刚开始他以为是电信诈骗,骂了一句“垃圾”就把电话挂了。半小时后在服务区停车休息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赶忙把电话拨过去,才知道是母亲前一天晚上下楼摔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勺,目前正在医院等待做手术,邻居好心通知他赶紧回来签字治疗。
李秋实的父亲早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当时李秋实还没有结婚,仗着父亲是当地某仪器厂的二把手,他一度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连厂长都让他三分;但没料到父亲这刚退休才两年,就因急性脑溢血撒手人寰了。父亲去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对李秋实的打击也不小,失去了父亲庇佑,厂里人跟他打交道不再客气,他也不再享有迟到早退之类的“默许特权”。李秋实感觉憋屈,觉得这人走茶凉变得也太快了,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并在心里怒骂:“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里还找不到一碗饭吃啊!”
当了小半辈子少爷,一旦爬出父母羽翼护佑下的安乐窝,才由衷体会到,在社会上找一碗饭吃还真就不那么容易。这些年他先后在深圳扫楼推销过保险,在四川跟人合伙做过某工程项目生意,被人骗了十来万,在北京最落魄的时候还去海底捞后厨打杂过俩月,如今好不容易在西安安定下来,在一家物流公司开车送货。虽然时常跑夜车辛苦一些,但好歹工作还算稳定,平时除了抽烟吃饭买彩票之类的日常花销,俩三月就能攒下小一万,他感觉心里很踏实。
怎奈好景不长,这还没干满一年,母亲却又摔跤住院了。他已是这世上母亲唯一的亲人,不靠他又能靠谁呢。这些天他忙上忙下给母亲办理住院手续,手术做完他又花钱请了护工,早晚尽心照顾。医生曾把他叫到办公室,暗示他母亲年事已高,老年人的身体机能一天天衰减下去,目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还想要母亲恢复到病前的水平,除了日常注重饮食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营养针,一针一千多块,一周两到三针,差不多要打一俩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且医保不报销。李秋实听完,咬咬牙让医生给母亲上营养针了。他盼着母亲能早点恢复、回家休养,他也就能早点回公司上班挣钱。
其实从内心深处,李秋实感觉对母亲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孝心或者说发自内心的母子之情,这么多年他其实挺恨母亲的。母亲脾气不好,自打他小时候就在家里一言堂说一不二,小时候他没少挨母亲的打骂与教训。人家都说小男孩皮实打两下没事,但李秋实可能遗传了父亲的敏感天性,母亲的过度管束一度给他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压力与隐痛创伤(父亲其实不适合当领导,他太老实太敏感了,在厂里干一辈子费尽心血吃力不讨好)。而作为父亲的亲儿子,刘秋实天生也遗传了父亲老实、敏感、脆弱的天性,他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对自己的数次打骂。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自己才两三岁穿着开裆裤,跟随母亲去外婆家,他一路走一路蹲下来就像小狗一样遗尿。成年后母亲有次才无意间告诉他,原来是前一晚因他哭闹惹母亲生气,母亲一怒之下竟下重手把他打到了尿失禁。
还有小学一二年级,有次下大雨,刘秋实穿着雨鞋上学。放学后天放晴了,刘秋实便跟着同学去附近田野里,像影视剧中的大侠一样学武术、练功夫。等回到家他才发现母亲黑着脸,手里攥着平时做衣服的皮尺正等着他。可能为了尽量延长刘秋实的恐惧痛苦,母亲并没有立即开打,她声称要先做好晚饭,父亲吃完饭还要赶着加晚班。李秋实立在墙角默默流泪,因即将到来的皮鞭而恐惧得发抖,但懦弱的父亲并没有帮自己说话,多年来在妻子淫威下,他早已失去了作为丈夫反抗的勇气。等父亲吃完晚饭匆匆上班之后,母亲重新把皮尺拎在手里,她根本不顾忌儿子恐惧发抖、乞求宽宥的可怜眼神,肆无忌惮用皮尺狠狠抽打了李秋实一顿。到了晚上临睡前,母亲特意掀开他的被窝,想要查看伤情并安慰儿子,刘秋实表面上配合着慈母的表演,而内心深处他早已对所谓的母爱不抱希望了。
小时候李秋实最经常做的一类噩梦就是,半夜时分家里忽然进了贼,而他躺在床上仿佛梦魇了一般,想动动不了、想躲躲不及,每次都在无尽惊惧焦虑中惊醒。事后回想,他发现父母亲从来不曾在他梦里出现过,在梦里他也从不曾想起向父母求助。这个梦恰恰就是刘秋实从小到大缺乏安全感与归属感内心的象征或隐喻。
从小他就直觉般体悟到,父母供自己吃喝上学,而他则负责扮演乖乖听话的“好孩子”。而李秋实根本没想到,从小他一直默默扮演“乖孩子”的心理代价也实在太惨重了——这种心理习惯导致他成年后一度活得无所适从、紧张焦虑。他发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听话”,竟然就没有任何其他生存本领或者说生活智慧;面对成年后诸多生活工作问题挑战,他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焦虑挣扎、痛苦逃避,他感觉自己根本就应付不来。在内心深处他老是觉得人生无望、活得太沉重太痛苦,多少次他都盼着自己得绝症或出车祸直接死了该多好,那就彻底解脱了。父亲当年去世时,看着父亲遗体灰暗如土、宁静安详的脸庞,他内心非常羡慕,想着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他。
父亲去世五年后,母亲渐渐走出悲伤。她可能太寂寞了,便热心张罗着给刘秋实找对象,希望他赶快给自己生个孙子或孙女,抱着孙子母亲老年生活才不冷清。而李秋实根本就没那个心思,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一味软弱、一味听话了。况且越长大他越怨恨父母尤其是母亲,从小那么强制管控他、压迫他一味乖乖听话,才导致成年后他内心深处一片废墟,每天虽然衣食无忧,但却过得非常痛苦焦虑绝望。
阴差阳错间,可能是乖乖听话的惯性心理使然,到头来李秋实还是跟母亲选定的结婚对象(母亲朋友家的女儿)成了家。婚后他发现妻子性情温顺、乖巧,他几乎说啥妻子都乖乖听着,不表示反对。婚后一年他们就生了个同样乖巧可爱的女儿,按说从此李秋实就能幸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可惜自打女儿出生没多久,他就像发疯了一样,整天要么在外边打牌赌博喝烂酒,要么像他父亲一样提着钓鱼竿去附近野塘钓鱼,一坐就是一天,根本不管不顾老婆孩子。刚开始妻子还苦心劝他回心转意,当个正经丈夫,他竟然捏着拳头冲了上去,正欲下手,忽然在妻子眼眸中看到了当年那种熟悉的恐惧神情,一如他小时候在母亲皮尺下的感受,他心软了一下,放下拳头默默出门而去。
等孩子两岁半,俩人和平离婚。孩子归妻子,李秋实每月付一千块抚养费。离婚后,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李秋实感觉内心似乎松快了许多,觉得再也没人逼他干这干那了;但与此同时,他不免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各色、这么不正常、怎么别人家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而唯有自己非要疯魔般在通往孤家寡人的绝路上一路狂奔呢?李秋实内心迷茫痛苦,他苦苦问苍天,老天沉默不语,他没有答案。
枯坐在母亲病床前,看着母亲盖着被子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样子,李秋实感觉就像看着与己无关的一截枯木一样,他内心充满厌恶。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想扔下母亲一走了之,但知道自己做不到,他要继续乖乖扮演好一个孝子的角色,却对自己的扮演能力和人生前途均缺乏信心。
一星期后,李秋实晚上十点多从医院出来,叮嘱护工夜间要用心照顾母亲,他用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买了一瓶白酒和几样小菜,回到家把自己灌醉,就倒在母亲卧室酣睡了过去。在梦里他又回到小时候,母亲抱着童年小小的他轻轻摇晃,温暖夕阳照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们一起等待父亲下班归家,他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温暖幸福……一觉睡醒,天光大亮,洗漱完毕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忽然电话响起,医院通知他母亲状况不好,让他赶紧过来。
等他赶到医院,得知母亲已于半小时前过世,他心里发紧了一下,随后很快就释然了。他脸上挂着悲戚表情,在医院办理完相关手续,又去殡仪馆把母亲遗体烧成一抔骨灰。就像十多年前父亲火化一样,他发现刚出炉的母亲骨灰堆在一处也就不到两斤,温度高得似乎还在冒青烟;等它彻底凉下来,他把母亲骨灰拢进随手准备的黑色塑料袋,拎着回家了。
第二天,李秋实赶回公司上班,继续开车跑长途物流。坐在熟悉的驾驶座上,他稳稳把着方向盘,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自由,仿佛眼前的道路、沿路的风景、还有包围身体的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