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灰阑——读《灰阑中的叙述》有感
一、何为“灰阑”?
灰阑,就是用石灰画的圈,语出民间故事《灰阑记》。故事讲的是两妇女为争夺一孩子对簿公堂,包拯将孩子放在石灰画的圈中,让两妇人拔河,拉出灰阑者胜诉。亲生母亲不忍孩子受伤,松了手,反而赢了官司。
二、改编
1986年,香港作家西西改编了这个古老的故事,并取名为《肥土镇灰阑记》。改编后的故事与原故事有了本质上的差异,西西让故事的中心回到了那个五岁的孩子身上。
原来包待制摆下一个苦肉计,护两个妇人来争夺我。唉,包待制呀包待制,我以为你是个精明能干的大学士,原来也不外是个水晶塔儿葫芦提:糊涂透顶。我母亲,是个平民百姓,普通人家的女子,见公堂上煊赫森严,早已吓得颤颤巍巍、昏昏迷迷,跪在大官面前,虽有天大的委怨,嘴巴却失去控制,要由哥哥代申诉。她一生受令,始终逆来顺受,待一会儿,一定是她一听号令,就不分皂白,情急之下将我死拉。至于大娘,她是工于心计的人,怎么会中你的惯伎。她常常到寺院烧香拜佛,听过许多佛经的故事,佛祖释迦如何断案,连我也知道,她比你还要详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她去听过寺庙里的高僧讲佛经,说是《贤愚经》里记着有个舍卫国,大国王阿婆罗提目佉治理国家,就审过两个妇人争一个孩子。大国王很聪明,叫她二人各拉孩子一只手,谁拉赢,谁就可得孩子。结果,假母亲说拉杀了就算,因为孩子本来不是她的;真母亲心中不忍,痛惜儿子,所以放了手。高僧说,这个故事是教导我们要行善,凡事要有爱心,戒杀生。
像这样子断案,挪到茶棚里说说唱唱还可以,因为根本没有依法行事。这般纠缠复杂的案情,怎么可以依靠略施小计来解决?当然,高僧要传的道理,目的达到了,而大国王做了这件事,大家都说他英明智慧,从此更加敬畏他。两个妇人争一个孩子,反而变得不重要了,谁来关心孩子呢?高僧和大国王都不关心孩子,案中的妇孺仿佛纯粹为了证明大国王的英明智慧,只是陪衬的道具罢了。
如今,在这座衙门之内,又重审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案件。死者已矣,要决定的可是我的将来。难道说,不是我寿郎,才是最重要的角色么?这么多的人来看戏,到底想看什么?看穿关、看脸谱、看走场、看布局的结与解,看古剧、看史诗、看叙事、看辨证,还是,看我,一个在戏剧中微不足道的“徕儿”[元杂剧中扮演儿童的角色],怎样在命途上挣扎,获取尊严?或者,你们来看《灰阑记》,是想看看包待制再扮一次如何如何聪明而且公平的京官?真奇怪,舞台上的灯光,都投射到包待制的铁脸上,那象征了所有的希望和理想么?我站在他撒下的昏暗的小粉圈里,只期望他智慧的灵光?我和一头待宰的羊有什么分别?
你们看,我母亲慌慌张张伸出手来了,我大娘则装腔作势,还在微哂呢。她是知道的,她一伸手就会输,她才不会上当。或者,我的母亲忽然神志清醒,一切的公堂、棍棒、京官都抛到脑后,因为她看见我是她的血肉的孩子,于是停下手;而大娘则相反,突然糊涂起来,仿佛被鬼缠上了身,竟然伸手把我拖拽,那么,我母亲居然赢了,仍把我带回去团聚。
其实,谁是我的亲生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还是:选择的权利。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一直要由人摆布?包待制一生判了许多案子,也一直继续在判,可是这次,我不要理会他的灰阑计,我要走出这个白粉圈儿。谁是我的亲娘,我愿意跟谁,我有话说。
锣鼓号钹齐鸣吧,探射的灯光,集中到剧场这边来吧,我站在这里,公堂之上,舞台之中。各位观众,请你们倾听,我有话说。六百年了,难道你们还不让我长大吗?
三、叙述者马寿郎
西西重构了整个古老的故事。情节乃至台词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戏还照着古时候那样有板有眼地演着。站在幕边上,这个无人注意的五岁小孩马寿郎,却长篇大论,一连串无声的旁白,给这些情节和台词作着“注释”。
《灰阑记》不是《空城计》。在《空城计》中,主角的出场序是先出四龙套,然后马谡、王平四员将,最后才是诸葛亮上场;但《灰阑记》却是相反,龙套最后。我就是这个最后出场的。我比一般人矮,比所有的人年纪小,是最后出场,站在舞台边边上的一个小孩子。你是应该看见我的,虽然,舞台上有那么多人,也虽然包拯的形象最鲜明。他又在发号施令,台上的人都要听他的指挥,你看,张千依照他的指示行动起来了。
张千是衙差,他应了一句“理会的”,就在我们这群站立的人中,唤了一个出来。这人是位老婆婆,束着眉额,戴了塌头手帕,我们且听她说些什么。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是神仙。老身郑州人氏,自身姓刘,嫁的夫主姓张,早年亡逝已过,只生下一儿一女,孩儿唤做张林,女儿唤做海棠。
…………
舞台上的戏开演了,一段人物对白之后,马寿郎的旁白又开始了。
说话的老妇人我认得,因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家祖先本是书香世代,七辈以来都是科第的人家,自从外祖父过世之后日渐凋零,一家人无法维生。……
舞台、马寿郎,舞台、马寿郎,两个叙述层面交错展开。“一是原有的对白,在舞台上发声呈现,用的仍是元杂剧的文体语言;另一个却是马寿郎的‘内心独白’,一如电影的画外音,叠加于古久的对白之上。”叙述者是一个五岁的小孩,但他的身份却有一点复杂。他至少有三重身份:“首先是故事里的那个马寿郎,一切都有他在现场亲历亲见;其次则是舞台边上正在扮演‘马寿郎’的马寿郎(这两重身份纠缠起来难解难分),我们经由他的耳目听到对白看到剧情;再次,便是由西西的‘质询’武装起来的五岁小孩,见多识广,心明眼亮……。这个身份复杂的叙述者遂成功地将传说、传说的搬演以及对这个搬演的批判,三者融为一体,将六百年时间也顺便压缩到了一个平面。”而小说一开头就写:
你来到勾栏,这里早已贴出招子,摆好旗牌、帐额、神幡和靠背。你看见灯光,你听见锣声,你目击演员鱼贯出场。不过,让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肥土镇并不在上演戏剧,因为肥土镇本身就是舞台。一切都是真事,何需搬演。这也不是古代,而是现在。不论古代还是现代,旧的尚未过渡,新的仍未到来,这仍是一个灰昧昧的年代。
“空间重叠到了一个平面:肥土镇即舞台,舞台即肥土镇。时间压缩到了一个平面:今古不分,无古无今,一切发生过了,一切仍在发生。叙述者在数重身份中跳出跳入,转换自如,他同时是剧中人、扮演者和剧评家。”时间的平面化带来叙述结构的立体化。“在时间的平面上,那个活了六百年的五岁小孩,孤立无援,站在灰阑里头,他的叙述却在努力挣出那灰暗的石灰阑儿,超越拘限他的历史时空。”
四、无往而非“灰阑”
从小说过度到现实,在这灰昧昧的年代,无往而非灰阑。叙述者无法走出灰阑,走出的只是她的叙述。西西告诉读者书本是渡她到对岸去的羊皮筏子,可是书本不过是来自另一个灰阑中的叙述而已。但书本的好处在于它们告知我们另一些灰阑中的故事,得以帮助我们反观自身所处灰阑的境况。
五、文学与现实的互文(摘抄)
拿“文学”给“新闻”作注,无形中,消解了“虚构”与“纪实”之间的界线,暗示了文学作品、新闻媒介、现实世界重重叠叠微妙复杂的“互文性”。
我们多大程度上是自身历史的编剧、导演或观众,或只是身不由己的渺小的“角色”?求神问卜、打卦算命,或许是人们试图“预习”脚本的一种途径。而我们,身在灰阑之中,则试图倾听异时异地的灰阑中的声音(无论多么遥远而微弱),以观照自身的生存境况,同时,我们也似乎因自己的叙述汇入这些声音而(在想象中)“挣出”了灰阑。
灰阑中的叙述是对沉默的征服,是对解释权的争取,是凭借了无数“参考书目”和人生体验,提出一个基本的质询。或许灰昧昧的年代将无动于衷地延续下去,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灰阑中的叙述才不再是慷慨激昂的大喊大叫。它们是理智的、温婉的、满怀期翼又无可奈何的——在无往而非灰阑的世界上,大声疾呼显得滑稽;智性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备持久的内在力量。
摘抄来自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牛津大学出版社)
引文来自西西《肥土镇灰阑记》(网络电子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