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城市，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

（四月财新专栏）

不少动物园的观鸟区，不再把鸟禁锢在笼子里，而是织一张巨大的天网，罩住整座鸟林。游客盘旋于绿荫之间，耳畔是生生不息的百鸟交响乐团，脚下是斑驳的鸟屎和鸟影，攀至假山高处，树冠摇曳，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体温尚存的鸟巢。只要坚持不抬头，不仰望，你就永远感受不到自由的大小，其实就是笼子的大小。

为环保而设计的“十五分钟城市”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将人类的所有需要完善在“步行或骑行十五分钟”就可抵达的范围之内，上班地点离住宅区一步之遥，超市、健身房、医院、托儿所、酒吧、餐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也全都近在咫尺，那种痛苦的，在堵塞和尾气中通勤的时光将一去不返，生活终于可以缩进水晶雪球成为童话。更重要的是，在生活工作购物休闲一体化的同时，人类终于可以众志成城地实现零排放了！便利与道德，一石二鸟。

天网鸟园我没有住过，但十五分钟城市的1.0版，即1980年代的厂区，比如五一酱料厂，或红星棉纺厂之类，我是见识过的。那种苏维埃式的大型厂区，占地二三十平方公里，人口五六千到两三万不等，一边是高阔厂房，一边是密集的板楼宿舍，中间是集体活动中心，礼堂、食堂、篮球场、游泳池、卫生所、商店或小卖部、幼儿园、小学中学，一样不少。一家老小听着广场扩音器传来的激昂晨歌起床漱口，捧着铝饭盒下楼去食堂排队买早餐。午休两小时，劳作了一上午的大人们回到自家的水泥格子里睡午觉，小孩们则在厂区的各种暗道里拍纸片建沙堡你追我打……如果人类单纯满足于工作地点的零距离和邻近生活部件的完善，那么没有比厂区更理想的城建结构了。

吊诡的是，厂区结构不单只提供便利，它也是滋生控制的完美温床。所以当1929年，美国城市规划设计师Clarence Perry以“邻近部件”为名，画出厂区的雏形时，很快，它就成了冷战时期苏联式城划的新宠。它适中的体量，封闭、密集的环境，对于深谙权术的厂区管理层们来说，就是自成一格的家法试验地。“万众齐心”被当作厂区凝聚力，每一个业绩被视为战斗目标，内里却运行着一套别样机制。它的居民们常年浸泡在这种言行不一的环境里，相爱相杀，像东德电影《测听风暴》里的告密者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打探着他人的生活。秘密皆情报，情报里包含着巨大的、人类不完美的证据，因此具有摧枯拉朽的价值。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厂区小卖部的样子，看起来普通平常，亦有廉价而诱人的辣条和硬糖，每个前来打酱油的大人，无论男女，却都有可能是雪莉杰克逊《邪恶的可能性》里的老阿德拉，一辈子足不出厂，每天以摄取、传播情报为乐。

十五分钟城市虽是厂区结构的2.0版，为它叫好的，也不再是苏派的城建规划人员，而是行走于时代浪尖的环保主义者，但它也面临着同样的危险。首先，它必须建立在高度集中的人口密度之上，花园独立洋房势必成为淘汰品，和其一起淘汰的，还有让人类发痒的各种微小自由。其次，它必须设立关卡，以防阻碍其实现“零碳排放”的破坏行为，像频繁网购，动辄跨区买菜，每周末开车到城外玩耍、不满自家城区幼儿园存在的虐童行为，硬要将孩子送到别家幼儿园，并每天往返接送等等。再次，人脸识别、数字ID是不充分的，它必须鼓励手动举报机制，唯有如此，环保才能深入人心。根据AI的计算结果，每天开车一个小时，一年的碳排放量约为3613kg，一家四口都是食肉主义者的话，一年的碳排放量则与之相等。如果我们给频繁跨区玩耍和买菜的人送上罚单，那么是否也该给肉食者送上罚单呢？其它那些不够减碳生活的方式，比如使用非环保产品、网购、开车郊游、乘飞机周游世界等等，是否也应一律附上罚单呢？如此一来，《测听风暴》里的生活，恐怕就不远了，人们互相监视，暗自举报，看谁家消耗了更多的CO2，甚至不惜翻看对门的垃圾……

尽管十五分钟城市具有以上危险，依然有不少决策者，为其可能所带来的环保业绩而心动不已。比如牛津地方政府就提出2024年，在牛津市内分建六个试点，为了减少居民跨点出行的次数，每户只颁发三张免费通行证，有效期仅为100天。超过这个碳足迹，就得交35英镑/次的罚金。不在试点内工作和居住，因各种业务需要，必须进入试点的郊区人口，每车每年则只能享有25天的免费通行，除了医务人员和特殊人士等，无人幸免。

该计划一出炉，就遭来了牛津居民铺天盖地的反抗，感谢英国人不自由毋宁死的天性。再则，步行五分钟就能买到咖啡的人，和必须清晨驱车17英里，赶到市中心卖咖啡的人，毕竟是两个阶级。阶级之间巨大的不平等，才是环保事业首要面对的问题，这是后话了。

（文献出处）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69340037_The_neighborhood_unit_on_trial_A_case_study_in_the_impacts_of_urban_morphology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264275122000269

https://oxfordshireguardian.co.uk/oxford-15-minute-city-low-traffic-neighbourhood-l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