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被「信念感」误导啦
表演被夸有“信念感”时,我会很难受。感觉被骂了。我拿出的是真实的感受,用角色恨着我的恨,爱着我的爱。我明明在做自己,却被夸“非常相信地”扮演了别人。这让我非常不爽。我感觉,自己的感受被否定了,被贬低,降格成了一种表演的、外力的产物。
需要去“相信”,只能说明不相信。
那,做自己还是表演吗?是的。做自己是唯一可能的表演。这个“自己”,与平时生活里的自己还有点不同。需要去挖掘。挖掘我还不知道的自己。萧伯纳说,演戏的本质不是看我能不能演奥菲利亚,而是看奥菲利亚有没有可能是我。
最好的表演是“人戏不分”。这融合得多好。没人说张国荣先生的表演有“信念感”吧?说他有“信念感”是不是像在骂他?演员王志文老师也说:“我一听演戏、演技这两个字就特烦。没有技巧,得用心去感受。”
既然这样,为何“信念感”一词还总是在被当成一种标准,夸赞来使用呢?我用心理学的方法进行一个推断,这个方法可以叫做“把感受还给对方”。比如有一个人,他很暴力,总是气势汹汹,让人害怕。你一跟他相处,就感觉害怕、恐惧。但你跟别人相处并没事。那我们可以猜测,是因为这个人通过让你害怕的方式,把他的恐惧扔给了你。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所以他采用充满威胁的方式与人相处,让别人恐惧,怕他。这样他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经控制住了别人,松了口气,感觉稍稍安全些。
但知道这一点,也不能让你在面对他时不害怕。能否不害怕,取决于你与你自己的恐惧相处得怎么样。几种情况。如果你与自己的恐惧处得不好,你基本感受不到自己的恐惧,或者你非常讨厌自己的恐惧,你内在的恐惧比他还大,你比他还凶,那很有可能他会怕你。如果你跟自己的恐惧很纠缠,很挣扎,那很有可能他的恐惧带来的压迫感就会让你害怕,无助。但是,如果你跟自己的恐惧处得很好,一有恐惧,自己马上能觉察到,能好好跟这个恐惧相处,安抚自己,平时也基本感觉安全,没有整天被恐惧吞没着,那么也不用我恭喜你,你已经知道了他怎么回事:他的恐惧是他的,很难打扰你。
这样,我们就把恐惧还给了对方。
(是不是好玩死了)
在被赞美有“信念感”时,我的感觉是“我的感受被否定、贬低,从某种真诚、自发的东西降格为外力制造的产物。” 好像有人要剥夺我的感受,让我的感受消失。由此推测,那些真诚地夸赞着“信念感”的人,也许与自己内在的感受相距非常遥远。他们使用“信念感”一词时,并无恶意,但因为让自己的感受压抑、“消失”得太厉害了,所以实在无法辨认、识别出他看见的表演是某种自发的、直出的东西。人不能看见自己心里没有的东西。我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感受。我的意思是,他们也许极大地压抑了自己的感受。
“信念感”作为标准的广泛存在,恰说明我们与自己感受距离之遥远,广泛存在。
萨特说:相信是知道自己相信,而知道自己相信是不相信。
这句话是一条黄金的标准。你可以拿它测一测,看看自己是“相信”,还是“知道自己相信”。
《庄子·在宥》里有:“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佛经里有“非分别思量所能及,非语言文字所能及。”日本泽庵和尚写给柳生但马守的一封关于禅和剑道关系的书函里提到:“若心住于剑,心为剑所夺;若心欲抢先机,心为抢先机所夺。凡此种种,皆为心住,心有住,则身心失念。”
剑术里生死悬命,任何一个“失念”,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剑士与禅师们琢磨到了极致:应人空,我空,剑空,亦不住空。其实表演也是一样的。如果在台上还在惦记着我此刻是否有信念感,还在努力相信自己的角色,那完蛋。一个“失念”,观众同样可以感受到。
再往深处想,“亦不住空”,才是最深的奥妙。人应空,我应空,剑应空,空也应空。这其实是在说,即使是所谓好的表演评价,我们也应忘记。或者谨慎使用。例如,如果演员被夸赞:“你刚才的表演很真实,很有力量。” 那么也许他脑中的思考机器就会马上开动:真实?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怎么就是有力量?也许他还自己得出结论:哦我刚才是做了A,然后用B的方式说词,再加了一个C表情。就在他决定下一次用A+B+C这个公式去再一次重现真实和力量时,失败就已然注定。因为他同时决定的是不再将自己全然地注入下一个此时此刻。这就叫“用心去合,反而隔了千山万水”。
那怎么夸比较好呢 ?还是回到自己的感受上比较好。如果我夸:“你刚才的感受,很触动我。让我感觉很难过,还有一些其他很难描述,我一下说不清的感觉。” 这个夸赞是没法“住”的。这不是评判、评价。这只是一个人在表达属于自己的感受。
参考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