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為什麼是唯一落榜的人？

※ 本文摘錄自《紅樓十五釵》賈寶玉：末代皇帝的前生今世 ，歐麗娟教授著，標題為編者擬。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主要是講貴族世家的故事，包括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賈寶玉是其中最重要的主角，整部小說便是以他為中心而展開，因此作者曹雪芹一開始就特別用了女媧補天的神話，來說明他的性格與命運。

女媧補天可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神話，那是一個偉大的女神女媧出面整頓宇宙天地的偉大的故事，用這樣的神話來替寶玉量身打造，看起來應該是一闋弘偉壯麗的歌頌吧，但那其實是一個不幸落榜的人的故事！這到底是怎麼說的呢？首先我們要知道，根據遠古時代的傳說，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發生了世界末日一般的災難，天塌了，地也傾斜了，到處洪水氾濫、大火焚燒，野獸橫行，百姓真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於是最偉大的女神女媧便挺身而出，煉石補天，終於拯救了世界，讓大地恢復了和平。曹雪芹利用了這個神話做出一些修改，也因為這些修改讓整個故事有了不同的意義。

󠀠試看書中第一回是這麼說的：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峯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讀過一遍以後，可以注意到幾個重點，首先，在原來的神話裡並沒有提到女媧到底煉造了幾塊補天石，但曹雪芹卻給出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這麼具體的數字，並且重點是要剩下唯一的一塊沒用，然後被丟棄在青埂峰下，而這一塊唯一剩下來沒用的補天石便是後來的賈寶玉。那麼，這代表了什麼意義？

用今天考試的概念來說，寶玉就等於是唯一落榜的失敗者！想想看，女媧親手培養的資優班，總共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個同班同學一起去參加甄選，全部的人都順利過關了，登上了「天榜」，一一得到補天的位置，從此展開了經世濟民的大事業，卻偏偏只有你一個名落孫山，那心情該是何等地沮喪，何等地痛苦！想想看，名落孫山已經夠慘痛了，更何況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落榜，連一個互相安慰的難兄難弟都沒有，那簡直是失敗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堪稱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啊，難怪會「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他慚愧、怨嘆自己的無能，對自己的缺陷悔恨交加，以致日日夜夜不斷地悲哀哭泣。所以說，曹雪芹一開始就寫了一個不幸落榜的失敗者的故事。

而小說在最開始的前兩回裡，也不斷地重複說寶玉是「無材補天」，根據《國語．周語》的解釋，「材」這個字意指：「用也。」所以「無材」即是無用、沒用的意思。而「天」便代表國家、家族，難怪第三回說他是「於國於家無望」！這就是寶玉這個唯一落榜的人心裡最大的痛苦。其實，曹雪芹會這樣寫寶玉，正是因為他自己也懷抱著同樣的痛苦，第一回前面有一段作者的自述，其中說：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可見曹雪芹是要向祖宗、向天下人告罪的！所謂「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意指那份慚愧多到有剩，後悔又沒有用，這不就是那顆補天棄石的「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嗎？而「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不正是「無材補天」的結果？所以我才會說，這本小說其實是一部人子的懺悔錄，曹雪芹借用了古老的神話故事作為象徵，來說明賈寶玉這個人的特殊性格以及他所發生的悲劇故事。

至於寶玉這個人有怎樣的特殊性格呢？現在讓我們來想一想：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受到這種徹底的否定、致命的打擊，整個人生的價值都被全盤摧毀了，那他到底該怎樣才能活下去？心理學家早就告訴我們，人一定得要找到可以自我肯定的意義才能活下去，因為人類是一種追求存在意義的動物，一個心靈空虛、沒有目標的人是很容易出問題的，例如心理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他晚年所寫的《人類破壞性的剖析（The Anatomy of Human Destructiveness）》一書中便說道：「愛、權力、名譽、復仇等等熱情的追求如果失敗，許多人會自殺，但由於性慾不滿足而自殺，實際上卻是沒有的。」可見心靈上的價值感比起生理本能的滿足實在重要得太多。

而從古人的經驗來說，被世界否定以後還要能自我肯定，一般的常態便是回到自己個人身上獨善其身，去追求自己的興趣，著重於對自己最有意義、而自己也最能夠把握的地方。例如有的人跑去隱居，做做學問，或寫詩作文、喝酒賞花，好比陶淵明、杜甫等等，都是如此。

󠀠可是賈寶玉完全不一樣，他選擇的是「以情為根」，也即追求情的慰藉，曹雪芹把這塊沒用的石頭丟棄在青埂峰下，青埂便是「情根」的諧音，意指：以情作為根本。就這一點來說，大家可能很容易會以為寶玉主要是追求愛情而來，因此把《紅樓夢》當作一部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小說。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想想看，「情」的範圍很廣，包括家族中父子母女的親情、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家庭以外還有朋友之間的友情，讀者用愛情來看《紅樓夢》，未免太狹窄、也太粗淺。何況對古人來說，家族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個人的愛情，這一點我們後面還會再看到，所以說，這個「情根」的情並不只是指男女的愛情。

󠀠再進一步來說，家庭又分為很多種，從常識來想便可以明白：誕生在皇室貴族階層和尋常百姓家，整個人生根本上會是很不一樣的。所以請大家仔細注意一下：當曹雪芹讓那一塊石頭打動凡心，想要到人間走一趟時，根本沒有提到愛情，而是很明確地指定去富貴之家投胎！第一回說得很清楚：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峯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如蒙發一點慈心，携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

󠀠其中一再提到讓石頭打動凡心的，都是「紅塵中榮華富貴」或者「人世間榮耀繁華」，而那是貴族階層才能擁有的！並且他是「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可見去過貴族生活才是石頭幻形入世的唯一目的，他根本不想要投胎到一般老百姓的家裡，也完全沒有要做反封建、反貴族的革命英雄，和大鬧天宮的野猴子孫悟空完全不同。果然，後來那僧答應了石頭的請求，「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指的便是賈府這個貴族世家。

那麼，現在我得提醒大家了，去貴族世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謂「侯門深似海」，哪裡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去的，何況還要在裡面過一輩子？參考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是那般地大費周章，經過重重關卡也才只能見到以前認識的管家，可見階級鴻溝何等巨大。所以，寶玉的前身絕對不是一般到處可見的普通石頭，那根本沒資格到富貴之家去投胎。

這裡我要請大家特別注意：其實，女媧用來補天的石頭是煉造過的，它們不僅五彩繽紛，十分美麗，而且已經通靈，所以才能夠去補天，也才會因為不能去補天而悲號慚愧。換句話說，那根本就是玉！漢代王充《論衡》早就說過：且夫天者，……女媧以石補之，是體也。如審然，天乃玉石之類也。

可見女媧確實是用玉石補天，而整個天便是以玉石為本體。一般人都以為，寶玉的前身是一顆大石頭，在投胎時才被變成一小塊美玉，但這又是很大的誤會，自始至終，那一塊剩下來的石頭都是玉，只是在投胎到人間時，為了讓小嬰兒含在嘴裡，才被和尚用法術變成小小的一顆而已。

󠀠並且大家要知道：美麗、堅硬、通靈的玉，自古幾千年以來都是貴族甚至皇權的象徵，代表了權力和地位，還有道德品性的要求，因此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裡，還形成了玉石崇拜的心理，這是世界上其他國家所沒有的。所以正確地說，寶玉的前身根本就是一塊玉石，具備了極為優越的條件，這樣才擁有補天以及投胎到賈家的資格。

󠀠只可惜，這塊玉石在女媧煉造的過程中出了問題，因為它不幸被邪氣給入侵，干擾了它原本百分之百的正氣，以致正氣和邪氣混雜在一起，這便是第二回所說的「正邪兩賦」，也因此讓它變成了一個瑕疵品，這就是為什麼它無法派上用場，和其他三萬六千五百個同班同學一起去補天的原因。現在我們明白了，那些可以補天的玉都是由百分之百的純正氣所形成，他們也正是所謂的「大仁者」，最宏大的仁人君子，包括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仲舒）、韓（愈）、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都是儒家所讚揚的偉大人物，所體現的即是「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對中華文化居功厥偉，貢獻良多。

所以說，所謂的邪氣絕對是不好的意思，如果是由百分之百的純邪氣所構成的人物，就會是蚩尤、共工、桀、紂、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曹雪芹說他們秉賦的是「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所以成了「擾亂天下」的大惡者，和「修治天下」的大仁者是兩個極端。而寶玉卻是這兩種截然對立、矛盾衝突的氣所綜合產生的，所以他亦正亦邪、不正也不邪，或者說正中有邪、邪中有正，簡直無法歸類，因此是一種十分獨特的類型，我們實在不能用一般人的常態來理解他。

可是，卻有很多人抱著現代的價值觀，把寶玉的邪氣解釋為反封建、反禮教，但其實剛好相反，邪氣是用來解釋為什麼寶玉無材補天，因而「於國於家無望」的原因！難怪很了解《紅樓夢》的脂硯齋，他是曹雪芹的親人，有著一樣的出身背景，一樣的價值觀和文化素養，所寫下來的批語十分有參考價值，他便指出寶玉的玉是「玉有病」，也就是生病的玉，並且寶玉的分身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宮，「瑕」即瑕疵，都是不健全的意思。這些在在都吸收了傳統的學問，包括《管子．形勢》云：邪氣襲內，正〔玉〕色乃衰。

意謂有了邪氣入侵，正氣便不純粹了，玉色就黯淡了，豈不正是「玉有病」嗎？更明顯的是疾病理論，漢朝劉熙《釋名》說道：疾病者，客氣中人急疾也。病，並也，並與正氣在膚體中也。

󠀠這段話反映了中醫思想，指出疾病是因為「客氣」也就是外來的邪氣進入人體，和體內原有的正氣並存所導致，這簡直就是「正邪兩賦」的另一種說法，證明了「玉有病」的理論來源。可見曹雪芹的設計是很一貫的，處處都在說明寶玉具有人格瑕疵，並不是一個對家族、對國家有貢獻的人，所以才不能去補天，這也是整部小說所要表達的悔恨與悲哀。

󠀠幸好寶玉是女媧親手鍛鍊出來的，因此，即使他帶有邪氣而無材補天，但無論如何都還保有著一大半的正氣，這就是他會成為可愛的男主角的關鍵，一旦他把這份正氣發揮出來時，最主要的優點便是樂於幫助別人。試看當他還在神話世界的時候，曾經化身為神瑛侍者到處閒逛，經過了靈河邊的三生石畔，恰巧看到一棵絳珠草快要枯死了，心裡感到很不忍，於是用十分珍貴的甘露水來灌溉她，而救活了仙草，讓生命延續。

󠀠這是多麼地慈悲啊，想想看，有誰會注意到路邊的小草快要枯死了？而這又是多麼地大方，因為神瑛侍者用來灌溉的甘露水非常珍貴，足以起死回生。傳說中，觀音菩薩就是用甘露水才把一棵被孫悟空推倒的人參果樹給救活了，那該是何等神奇的寶物，寶玉卻這樣慷慨地用來拯救奄奄一息的弱者，正顯示出他性格中的正氣。其實這也不奇怪，再想想看，女媧為什麼要補天？正是因為她悲憫亂世裡的芸芸眾生飽受痛苦，那一份偉大的同情心才促使她去煉石補天。這麼說來，從女媧手裡誕生的賈寶玉也遺傳了同樣的慈悲，最明顯的即表現為對少女的疼惜。

󠀠請看他從小即立志要愛護女生，連給自己取的外號都叫做「絳洞花主」—「絳」是紅色，「絳洞」便是紅色的洞窟，用來比喻女兒國，那裡面百花盛開，等於是眾多的少女。所以寶玉說自己是「絳洞花主」，也就是絳洞裡面百花的主人，是女兒國的國王。

從這裡我們可以感覺到，寶玉很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是擁有權力的男人，所以才能夠用男性的力量來保護少女，而不是用來欺負女性，這是他和其他男性最不同的地方。並且為了彌補弱勢女性所受到的苦難，寶玉不惜低聲下氣，連對丫鬟們都很體貼，挨罵受氣也沒關係，簡直有一點為男性同胞贖罪的意思。看在一般人的眼裡，寶玉這樣為女性服務，一點兒威嚴都沒有，還整天只想待在女兒堆裡，聞脂粉的香氣，甚至吃女孩子嘴上的口紅，當然會覺得很奇怪，而認為他很不長進。

再看寶玉出生後滿一歲時，依照風俗習慣要舉行抓周儀式，用來預測孩子長大以後的志向。沒想到在擺了滿滿無數、各式各樣的東西裡，小小寶玉卻「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因此他的父親賈政便大怒了，說他「將來酒色之徒耳」！但之所以發生這個誤會，那可怪不了別人，誰能看得出來寶玉的邪氣裡其實帶有正氣？邪氣讓寶玉無材補天，落了個失敗者的椎心泣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別的出路，以情為根，遂爾耽溺於溫柔鄉裡，而那份正氣讓他對女性是尊敬的、疼惜的、照顧的，不至於淪為玩弄女性的酒色之徒。這種非常特別的使命感就是寶玉一生的意義，也是整部小說所刻畫的重心之一。

紅樓十五釵,聯經出版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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