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疏离?不该工作?——关于海明威的《军人之家》
一战完了,较晚回家的士兵丧失了一切,感到疏离——和自己,和周遭,和变动着的环境,都难免膈应。
他很年轻,已经有了没法厘清的过去(深陷前线,但当局者迷),没有办法真诚地述说部队生活(家乡的百姓传扬着关于战争的谎话,这既使他不知所措,又让他觉得恶心),也没有动力去发展新的人际(只想站边上,望望本乡的异性,不肯去费劲说话)。
在家里,他还是需要说话的。可是,一些从心而出的、老老实实的话,不但无法让他舒舒服服,甚至会增添困闷感。
他和妹妹,以及妈妈,分别讲话。对前者,他超越了兄妹关系的尺度——说自己可以做亲妹妹的“男友”,并且可以永远做;对后者,他直截了当地,说出很冷的意思——说自己不爱母亲,并且补充说:“我什么人也不爱”。
*
在与两位女性家人对话的时候,海明威用了直接引语,那是文章的后半部分——一部分的对话过分得温柔(和妹妹),另一部分的对话过分得无情(和妈妈)。
而在文章的前半部分,海明威做出了大段大段的、安静的叙述。他把失去了战场的士兵压入了很无语的、不得不默然的局面里。
从军前,士兵在教会学校念书,常与同龄人团契;回乡后,他立即无业可干、陷入孤立。在父母眼里,他甚至有点摆烂。
一度,故乡(俄克拉荷马的一个小镇)的群众会过分热烈地迎接军人。紧绷的热情,无法维持很久,当故事里的青年迟迟归来时,乡亲们已经不把他当一回事了。
他被抛回家乡,抛到一种尴尬的假象里,恐怕从回乡的最初时刻开始,就成为了“异乡客”。好像唯有说点并不实诚的话,才能设定好归乡后的“人设”,方可以跟上时代。而他无法这样做。
他不肯设定自己的“人设”。他不想做这样的“工作”。
乡亲们无法理解战争,无法和士兵共情。大家只会接受一些模式化的、脸谱化的从军故事。而士兵本身既天真,又迷惑。
他说不出自己的真实感知。在说了几次随大流的谎话后,他感到身心俱疲……很多切身经验,和大众叙事不合。身心深处的违和感,难道是难免的?
就这样,这位有着具体身份的男人(回乡的军人),成了一个没有故事的男人。甚至,他不得不活在虚构的故事里。他被乡民们所虚构的故事所吞没。也被自己仿佛知道,却又无法讲出的故事,所压制。他只能在虚构的背景上,继续努力地、真诚地活下去。谈何容易?
大家也虚构了爱情,甚至虚构了情欲。士兵对待女人/女孩的态度,不符合大多数人所虚构的势头。士兵没有想要谈恋爱——尤其不要和异性说话——好像也没有迫在眉睫的欲望问题。
士兵因疏离,而异化,而抑郁,从而失语,也丧失了自己,并且害怕和人接触。——这么说不过分,是大众可以接纳的说法吧?
可我觉得,不必用如此上纲上线的说法,来解释士兵的问题。他也许只是希望用更加实诚的方式,踏踏实实地在家乡活着;他过分地防范一切可能让他感到“不真诚”的势头。在和陌生异性交往时,种种“不真诚”超级难以避免啊!!所以,他避免了交往本身。
在战场上,士兵曾和敌方(德国)的女性相处过,他两不必多言(言语本来也不通),倒是可以形成让士兵感到心满意足,甚至不忍失去的关系。士兵甚至希望留在德国,而不返归美国。
*
返家后,士兵悬置了情欲,和异性保持距离。但有两个女人,是他避不掉的。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妈妈。与那两位家人的对话,成为小说后半部分的重头戏。
妹妹处在成长期,情窦或许初开而已。在和暌违许久的哥哥的对话里,这位少女似乎过分亲热,或者一度搞错了状态——她会把士兵放在陌生人的位置上,说士兵是自己的“男友”。而士兵完全顺应了妹妹的话语,称自己的确是她的“男友”!
需要注意:这位士兵对所谓的“真诚”,是很敏感的。在回到难以自处的家乡后,他需索着“真诚”的话语,也厌恶失真。而兄妹间脱口而出的话,可否拿着“真诚”的尺子去测度?兄妹之间的“爱”,恐怕是不容测度的?
好在,故事里的妹妹十分年轻。一些话,说说也就罢了。只要用“天真”挡着,他和她就都没事——都可以自自然然的。
到了故事的尾巴上,他按照妹妹的期待,去看她打壁球。默默然地看着,任由家乡的压力继续嵌入身体里。
当与妈妈说话时,这位实诚的士兵,难免伤害了爱他的女人。妈妈希望他去做点“工作”,因为在上帝国度里,男人们都在工作(work)。而士兵相继回应了两个意思,它们都让妈妈倒吸冷气。
首先,他宣布自己“不在上帝的国度里”;其次,他宣布自己不爱妈妈——也不爱任何一个人!
必须了解,海明威的遣词造句并不粗糙,相反,他的文章其实十分细腻。在与妈妈的对话里,海明威让士兵先不接受“work”,再表达不爱妈妈,两者之间,存在牵缠——这是一个颇为细腻的安排。
让我用我的方式,解释这一点——解释海明威是如何在看似无情的字里行间,叠置和粘合细腻、含情的东西的。
经过我的查询,在Soldier’s Home的整篇文章里,work这个词语出现了四回。后面三次,都是在妈妈和士兵对话时出现的,那些时候,work的意思既是宗教性的(上帝让男人工作),又是非常单纯的——很好理解。但work第一次出现时,意思却有点别致。那是海明威谈到士兵不想接触女人时,请看那个句子:
Vaguely he wanted a girl but he did not want to have to work to get her.(他隐约地想要一个女孩,但他不想为了得到她,而不得不去工作。)
这句句子里的work,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显然,它不是宗教性的;再想想,它也不尽然是指“上班”。
综合整个Soldier’s Home的调子,以及那句句子的上下文,我会认为,那个地方的work一词,是指“不真诚地做一些行为或说一些话”。——那是一种努力,与设定“人设”有关的;和在家乡重新找寻一个位置(即使那个位置会让自己不舒服)有关的;和让自己失真有关。
士兵不能接受让自己失真的行为。但战争本身,和故乡本身,又都让他感到迷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活在什么故事里。
当妈妈让士兵去work的时候,并且说上帝让男人纷纷去work的时候,士兵反应过度了。
士兵对的work的理解,有点复杂。而他想要单纯一点。
在那个时刻,士兵也许真的无法快速调整自我,从而照顾妈妈的感受。他继续实诚下去——说出自己“不爱”妈妈——那个时刻,他也许的确不爱——但仅仅是那个时刻。而他过分认真地,说出了那个时刻的感觉,由此伤害了妈妈。
他曲解了真诚,他应该work。
在故事里,妈妈哭了,并且开始为士兵祷告。这加剧了士兵的烦闷。不久后,他会去看妹妹打壁球——那件事,无需work,只需走过去,不声不响地看着,就好了。
但不能永远这样,尤其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
在那些地方,你得work一下。不是说,你要去做违心的事情;而是说——真诚地对待自己和他人这件事,本身是很难的——你要超越这种困境——通过适度的“工作”。
如果,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稍有不合意就缄默,甚至摆烂,那么,局面只会令人抑郁,意外的伤害也会难以避免。
在《军人之家》里的士兵,也许应该努力建立起在家乡的新故事;不是弄虚作假,而是重新建立。在建立的过程中,也建立新的人际、建立新的爱意……这很困难吗?战争是否是上帝的意思,我不知道,但上帝确乎让我们“工作”(虽然我不完全相信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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