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花——写给婷婷
蝶花——写给婷婷
婷婷师妹:
暮春安好,见信如面。千寻之下,云游四方的师兄托人来贵州,告诉我后来你真的……去了松江府,今日恰有松江府人来玄妙观游玩求签,询问之下,那人竟知你在当地传道受业。得知师妹下落,心中一喜,故而今夜急急为此书一封,来日请托那人归去时代为转交……万里迢迢,愿卿收到。我谨遵师父遗命,经年守护玄妙观,故而无法离开半步,更毋提赶往隔千山隔万水的松江府了。细细思量,只怕是此生与你无缘再见了。一晃多年已逝,不知师妹一切可安好如意。听闻松江府颇为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想来总比这荒凉的山中无所依傍的道观殊胜许多了罢。嗯,守着道观的同时,我亦守着观门前那株蝶树……不知你可还记得否?
犹记当年,你我二人,加上早年已拜入师门的师兄,授业于玄妙观虚有道长门下。虽然平日三人练功辛苦,此外还要挑水劈柴,洒扫尘除,去山中采摘菌子和野果,可回念之下,亦多欢乐。道长偏爱你这个伶俐的小师妹,将本门秘籍悉数传授与你,而我和师兄,所学大抵只是腿脚皮毛,以至于一日跟劫人钱财而窜至山中的几个毛贼动手,也会斗个两败俱伤——好在你及时出现,只三两拳便将那群混小子打得跪地求饶,押着他们把财货送将回去。彼时,我便暗自下定决心,求师父好好教我,今后定然精进苦练,他日由我来保护大家。一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师兄也默默无言,想来,十之八九亦有此心。嗯,记得你常常打趣说我前世是一条蛔虫,今世蜕去身形,一半留于师父腹中,一半放在师兄肚里——那一次,我好像终于相信了。
不练功也不做事的时候,我们都欢喜在观前静静流连山水。此地虽然甚是荒凉,可眼前的山山水水亦驭人心驰神往。我最清楚你对观前那株蝶树情有独钟——暮春花落,你便已祈愿来年花开了。说到此树,不知你可还有印象吗,夏秋冬三季,如作枯木一株,进出道观求签问卜之人,无人问津。唯有你——我好几次见你对着它轻轻地说着甚么,可也不敢相问,只恐你在传它本门秘籍,哪日我和师兄惹了你,它就会张牙舞爪地过来替你“报仇”。而到了春日,树上会开出朵朵娇艳的蝶花,连我这个不识芬芳之人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彼时,你每一次去看它,都会与我说,“你看,这些花儿在南风的怀里多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啊,真的太美了”。可每一次我答复你的都是“哦,是嘛”。次次如此,害得你嘟起嘴,很不高兴地独自跑去看别的山水了……哈哈,论功夫我赢不了你,可是在气人这件事上,我似乎是稳赢了。
很可惜,每每缱绻于此,一念之间想再气你一回时,却发现自己已无有了机会。
犹记得一日,师兄下山办事,归途偶遇一李姓公子,说正好想上山求签,便邀同往。要说师兄傻,不识人心,还真不为过——他带来的这个年轻人虽然表面斯文,但一上山便盯着正在看蝶花的你,不朝观中而去,反倒是朝你走来,开口便道“姑娘叨扰了,小可姓李,祖居此地,十年寒窗,小有功名,今日得见姑娘,真是三生有幸”,见你含笑,又接着说道,“你看,这些花儿在南风的怀里多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啊,真的太美了”,听罢,你还不禁喃喃自语——“真的吗”……我的傻师妹啊,他指不定偷偷上过好几次山了,藏在哪个角落偷听来着,说起这花,竟与你只字不差,怎是个好人嘛!恼人的是,听师父说,那日李公子中了上上签,我埋怨道“师父的签筒里的签太少了,要抽出上上签委实容易”,师父应道“来客求中了好签,有甚么不好呢?”我默默只在签筒里放了上上签和下下签,当场连求了三次,当我气呼呼准备捡起签来再试一回时,师父拦住说,“徒儿,徒儿,莫再试了,莫再试了,为师这次就听你的,若是那李公子再来,多加些签进去就是了”。
又一日,师兄下山办事,归途中偶遇一道长模样之人,知是同修,便邀上山一叙。要说师兄傻,不识人心,也不接受教训,还真不为过——他带来的道长虽然面似和蔼,但一上山,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这株蝶树不放,口中不住念着无量天尊,不知围着它绕了多少圈,双目像着了魔似的长出了两只巨大的手,在蝶树的周围比划着,仿佛思忖着该如何把它连根拔起——就在此时,师父从观内徐徐走了出来,运用内力,作笑声相迎,对方的目光因此才有所收敛,可仍忍不住开口说起这株蝶树的往事,还没等说几句,师父便打断道“哦,是嘛”。只见那道人气呼呼地祭起了一面青红小旗,念动口诀,忽然刮来了一阵恶风,把他接走了,临行前还说,“我给玄妙观算过一卦,气数将尽,不久之后,此地就由老夫来接管啦。哈哈,小子们等着瞧罢。”话音刚落,人已无影无踪。说起来,我才不关心甚么“老夫”、“小子”的,只是心疼一旁的蝶花——那阵恶风刮过时,有两朵开在一起的齐齐地断了双翅,似乎再也飞不起来了。我轻轻地捡起了花瓣,这也是我第一次触摸到这种柔软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怀里,只是不想让彼时正在外修行的你知道。
自此,我和师父都不许师兄再下山办事了,只告诉他玄妙观须他来驻守——只因师父已年迈,需要多休息;再者,先入师门者为大,他应该来扛起振兴此地的大旗。师兄听了深受感动,转头开心地问师父,“那末,现在可否将本门秘籍传于弟子我了呢?”师父道,“善哉善哉,有此好学之心可嘉,不过,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嘛。等师妹完成了半年在外的修行,回来后再说罢。”
嗯,在等你回来的日子里,我也偷偷问过师父关于这株蝶树的事,日后打算拿将出来,可与不知其中奥秘的你好好炫耀一番。没想到师父踯躅了半晌,最后好似下定了决心,要说出深埋于心底的秘密。他开口道,此树年纪古远,话说彼时他也大略如我这般年纪,来此地寻仙问道。而面前所见的玄妙观有些破落,仅有一老道长和一个姑娘居于此处。那姑娘与他年纪相仿,不在道门,据说是老道长当年捡来的弃婴,拉扯成人。老道长见眼前这年轻人心诚,想想也该有人来继承,故而传道受业,将毕生所学文武,悉数传授于他;而姑娘则是每日用心打理他们的生活,虽然在他看来,姑娘日日重复这种单调的事情委实枯燥。而每当姑娘得闲,都会在门前那株小树旁痴望一阵,这让他感到十分好奇。某个春日,他见姑娘又在那株树下赏花,便欣然走去,向姑娘询问起是否知道这树的来历。姑娘没多想,就大方地告诉他,老道长说这株树叫蝶树,是他刚来此地建玄妙观时,某日一位道仙下凡,栽于此处,并且道仙嘱咐老道长,此蝶树可保一方平安,不过倘若在此学道者动了世间大痛之情,所有树上的花朵就会飞走的,彼时此树即死,也就无法护佑此地了。他听罢,笑道,学道者怎会有世间大痛之情呢,应无此虞。而那姑娘无言,只是望着蝶花在南风中振翅欲飞……不久后,此地遭遇了刀兵劫,在妖道妖言惑众之下,天下诸多恶人一齐合力围攻玄妙观,老道长使尽全力而不敌,终是羽化去了,那姑娘则被一阵狂风卷将去了,不知所踪,亦不知生死。他内心第一次感到极度悲痛,又只能于悲痛中咬牙忍住,他记得姑娘说只要有蝶树在,浩劫之下,此地亦不会覆灭,老道长心血而成的玄妙观和道家精神也会永存。虽然最后他亦被打得奄奄一息,可在蝶树的护佑下,终究活得一命,而且恶人们使尽千般能耐,终无法占领此地,一行人怏怏而去,为首的妖道临走前下了咒誓——三十年后,其子孙徒弟亦会血洗此地……语毕,师父沉吟半晌之后,又缓缓说道,“眼看三十年的咒誓已迫在眉睫,此前那公子和妖道想必就是来探路的。早年为师就有私心,只想保护你师妹,不要像当年与为师相逢的那个姑娘,美好而终难逃命运脆弱。于是便把毕生所学传授于她,且这次借外出修行之事支走了她,希望浩劫过去后她能在别处将本门精神发扬光大,如不能,也要平平安安活下去……既然现在你都知道了,速速和你师兄一起逃命去罢。唉……为师真对不起你们啊。”
我当然没有责怪师父的意思,原本生死由天,也不是他一人能决定的,而况一世如梦,子虚乌有,何苦忧惧?从师父那里告退之后,我立即找到师兄说,“师父让我传话,让师兄你速速下山,按行程追上师妹,告知其修行安排有变,下一站应是……松江府。师父还说,师兄你即将成为新观主,眼下这件事是对你继任之前最重要的考验,当然,此去师兄自己千万要保重,一路小心。”说罢,只听得师兄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是不让我下山办事了么,怎么忽然又同意了呢”,虽然如此,他也没向师父再次确认,火速收拾好应用之物,飞也似的下山赶路找你去了。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了一声,师兄珍重。
两天后,师父掐指一算,平静地说道,无量天尊,大限将至矣。又对我说,徒儿啊,如果今日你尚有命在,记得要替为师守住这玄妙观啊。不多时,玄妙观果然再逢刀兵劫,年迈的师父和那妖道全力相搏,久久难分胜负,直打得天昏地暗,最终因体力不支被对方一招偷袭成功,身受重伤,最终羽化而逝。而我与那凶相毕露的李公子及他的手下亦打得不可开交,时间一长,已有些寡不敌众了,直到最后,也被打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其余恶人趁机一涌而上,就这样毁了玄妙观——恰在此时,突然天雷滚滚,直接劈倒了几个恶人,飞沙走石之间,又把另外几个恶人卷得无影无踪了。这番景象,委实骇人,可那妖道突然对着我狂笑道,“哼,原本是想留那个老家伙一口气在,听我把话说完,谁知那把老骨头完全不顶用,罢了,就留你小子一口气在罢,也好知道一下贫道的本事——嗯,其实贫道早已料到蝶树的厉害,好在留了一手,半月之前,贫道集结了众多道友,已在三清山下将你师妹拿下了,今日若我弟子不见我等及时归去,想必再过片刻就以其命相抵了,哈哈哈,得了这破地方又如何,留你一人活着承受师父和师妹之死的痛苦才有意思呢!”
彼时,我睁着眼绝望地看着不远处的蝶树。心中默念道,如果可以以我之死,让不知身在何处的你转危为安,哪怕此去经年,你只身去往一个山水迢远的没有刀兵劫的桃源世界,哪怕你不再修道,而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子,嫁与他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哪怕你就此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我,哪怕此生我们永不重逢,哪怕——万一命运弄人,又让我再一次与你擦肩而过……真的,我也不会难过的。
是的,学道者怎会有世间大痛之情呢。
只见满树的蝶花顷刻间化作了一片金色的蝴蝶,在空中振翅舞动着,转眼之间,又齐齐地化作了一道金光,一瞬间直奔远方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周围已空无一人,徒留玄妙观断壁残垣。转头再看那蝶树,也像是一个枯瘦的羽化之人。我就这样躺在寂静的山间,在南风的怀里,破碎的衣衫微微颤动,又好像与我的身体黏连在一起,无法轻轻地飞起来。我苦笑着望着天空,好像还是师父、师兄和你在时的天空,也像是一个去而复来的清梦。真的是清梦么?回想那日签筒里的两支签,求了三次下下签,心里默念好签与你,为你抵挡这世间的风风雨雨。只可惜命运多舛,世事多变,清梦难再。也不知这飞去的蝶花,是否替我找到了你,送你去我所想的那个地方……我只知道,永远不会是在此地了。
此去经年,我的修道之旅变成了把小小的玄妙观一点一点重新建起来,虽然当它最终出现时,已没有了一点往昔的样子,但我一直知觉于站在它面前,还有往昔的一点阳光,一点月光,照着我的影子。到了春时,我每天都会在枯瘦的蝶树旁等上一会儿,等它下一刻再开出你最喜欢的蝶花。
“你看,这些花儿在南风的怀里多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啊,真的太美了。”
“哦,是嘛。”
信至此处,纸短情长。此刻贵州的南风,怀里的是眠去多年的那几片花瓣。
祗颂玉安
开开
癸卯年三月廿四于心君
又及:清代张岱于《夜航船》卷十六植物部的“蝴蝶花”写道——“在贵州玄妙观,春时开,花娇艳。至花落之时,皆成蝴蝶翩翩飞去,枝头无一存者。”
如此,有些故事或许也是真的。
有些梦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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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张岱于《夜航船》卷十六植物部的“蝴蝶花”写道——“在贵州玄妙观,春时开,花娇艳。至花落之时,皆成蝴蝶翩翩飞去,枝头无一存者。” 如此,有些故事或许也是真的。 有些梦也是。
2023-05-13 21: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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