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想一想成都吧
上次说到,「读书」是一种特定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态度,它承载着某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极强的对于社会担当的渴望;它在特定的历史和敏感的政治时刻型塑着个体对于世界的认知,并决定了这个极为渺小的个人要如何用语言和行动去回应这个庞大的社会的方向和轨迹。这样的「读书」里有一种情怀与情操,千回百转,难以言明,更无从表态,还不能落入一时的情绪表达,即便这种表达占领着道义的高岗和政治正确的大营。
如果真是要这样的「读书」,便让我止不住想去思考一个人与「地方」的关系,因为读书不就是为了让「人」与周遭的「世界」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吗?而这个「世界」并不限于一种理论层面的概念,也不一定就非要是坐着飞机全球飞来飞去的世界主义。我想大疫三年,如此粗糙的世界观的弊病和脆弱都昭然若揭。
前年,我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毅然决定回到四川,发现十几年来成都的飞速发展,城市重心的南向转移,网红文化的急速升起,让我不得不抛开记忆中那个世纪之交的城市,全面革新自己对它的认知。对于过去的那个还没有地铁的成都,我并不抱有温情主义式的怀旧,因为它理应向着更为新生的、世界化的趋势发展。
然而,城市的尺度急速的膨胀,它像颗恒星变成红巨星,不断吞噬着外围的时空。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于这座城的认知,仅局限于一环路以内。那时倘若家中有事要到二环去,感觉就已经出了城。1986年成都有了一环路,1993年修了二环,2002年修了三环,而我对于成都的印象,仅与这三条环线的存在重叠,而根据民间的说法,如今这个城市已有七、八环了。
我回到这样的新城中,有些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位子,算个本地人,还是外来户?出口转内销,还是舶来的蓉漂?要不也去申请个成都人才引进计划?可引进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户口呢?还在五城区内……吧?
乡音不改,但出门又总问出极为低级的常识性错误问题。现在还用地铁卡吗?公车也能刷卡?一杯廉价的咖啡要到哪里去买?好一点的连锁健身房叫什么?菜市场在哪里,还是去超市买?还有红旗超市吗?什么是自习室?这些问题中,透露出许多关于一个人社会属性和生活方式的讯息,但我并不清楚它们来自于时代的差距,还是文化,亦或是地域?
新的地方和名词混杂在旧的语气和记忆中,发酵,错位,使过往的世界和当下的现实产生参差的重叠。人,同时存在于现在和过往的时空切片里,并在这样即微即频的身份转换中,急速闪现闪退,震荡,撕裂,甚至消解。对于我提出的那些可笑的问题,常有人用狐疑地眼光乜斜着看我,心忖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脑壳有包」?
这样的措置,形成一种强大的离心力,一推就把我推到了戏称成都七环的第三绕城高速(成都经济区环线高速)外的镇上去了。
在外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自己的空间,回去,也不可能和父母住在一起,再加上他们也搬了新家,搬到宽窄巷子旁新修的大楼里,逃离了我们拥有共同记忆的那座北门城中村,但这新楼不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对它也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感觉自己住在网红打卡的旅游区旁。
好在十几年前,父母在青城山下的镇上置产,买了一间底层带有前后花园的小公寓,但自己也没有去住过,空房一荒就是十年。这次,我毅然要以这荒宅为据点,在青城山下的镇上开辟出新的生活模式。
对外戏称说自己是响应国家号召做「最美逆行者」「回归乡土」,而其实自我的夙愿很朴实,想要尝试再和四川这个地方,续上某种联系。
在自己的感知模式里,我并不想要把「世界」和「乡土」至于生命之河的两岸,因为生活的大地上已有太多的千沟万壑。我想在概念的对峙中,找到一种平衡,甚至去证明它们同属于一体之两面。
这样的想法里,藏着一个巨大的假定,像是某一种方程式的前提。但这一次论证的过程,我并不打算采用悬想和逻辑,而是先在直觉的层面,确认了一个大体方向的感觉,再试图用身体的实践和情感的回馈作为论证的方法。这样一想,便似乎有了些马列唯物的端倪,但它又和主流的唯物世界观有着根源上的不同,因为毕竟还是放不下感情这一块儿。
无法实证的直觉和情感告诉我,「世界」不等同于西方,而「乡土」也绝对不是一种狭隘的地方主义。究竟怎样才能在青城山镇上找到一种从「世界」回归「乡土」的方法?这是我那年开始人生功课的母题。
回想,十八年前的自己还那么年少,离开成都的时候对它还一无所知。去到远方,无非是抱着某种对「世界」的单纯且浪漫的想法,认为它那么大,年轻人总应该出去走走看看。而这些年来的见闻,在大多时候也让我更加笃信,这个世界诚然如自己所想,存在着无数的单纯与无尽的浪漫。
基于这种纯粹的对世界探知的渴望,而造成的背井离乡,至少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是不沾一点世俗考量的。它不是基于某种政治意识的导向,也和异国物质生活的丰盈与否无关,更不带有地区之间发展程度高低的偏见,所以远行者并没有誓死不归,必须移民,异地生根的心态,虽然对于灵根自植的朋友们,我总是给与祝福。
这不是一套生命成功学的范式,移动和定居也并不能作为失败和成功的标准,但我总是能够嗅到这种心态弥漫在周遭空气中的味道。
后来,渐渐地听到身边有一些不怎么明白的闲言碎语。有人说「回去都是因为待不下来嘛」,就连最亲近的家人也会突然开始指责自己的「崇洋媚外」。我不知道这些话说得在理不在理,只从那说话人得意的神情,觉察出里面的几分褒贬,几分讥诮。
人随着际遇的改变而随风而动,风停在哪方,就在这方安置下来,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待到风起时,再飘到别出去。一时有好风,我就借力飘过去,若是刮起了妖风,我就再飘回来,也就这么简单。能随风,是一种姿态,它后面必定有家庭、物质、学识和社交网络所带来的能动性的特权,但启动这些特权的同时,一个人也是要做出很多牺牲的。
身边八零后九零初的人,大多成家,我十几年在外,没房,也没身份,更没有亲友的照顾。纵使从外人的眼光看来,名牌大学和国际城市的移民跳岛生活是多么的风光靓丽,但自己内心的失意,却让我总觉得自己和那些北漂、广漂、蓉漂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说得实在点,本质上都是每年因为外力要换一个地方租房的人,都是在别人的地方生活的外地人,都是连基本的公积金都没有保障的人。
但这样的现状却又给我带来极大的自由和灵活,让我更有勇气不断地用生命的移动,去拒绝与这个世界妥协,抵抗被世俗的法则规训,从一个好学生变成了这个社会内部真正的逆航船。
我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回到四川的。
2023年5月14日
萨默维尔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