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爲錯

好些年前。浙江人民出版社刊行了一套“海外學者散文”。一共五本。封面設計一塌糊塗。然而人選和文選都蠻好。在書店裡翻看了一陣。買回來四種:陳之藩《劍河倒影》。童元方《水流花靜》。李歐梵《世紀末的反思》。張錯《枇杷的消息》。
這末一種的人和書我都聞所未聞。然而打開之後便幾乎一氣讀完。其一是因為本就薄薄一冊。其二就是文筆獨特。別具風味。或者說此前未嘗見識。有驚鴻一瞥之美。然而很奇怪的是這書似乎並未見到有什麼反響。雖說“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局面早已是常態。卻依然為作者生出一點抱屈之心。這本小冊子明明應當是一塊他山之石。可以爲錯的。
據編選者陳子善先生說。陸版《枇杷的消息》其實是兩本書的合輯。前者乃一文一詩的搭配。後者則是十幾通“文藝書簡”。有些像里爾克那著名的書信集一樣。張錯先生的文字。即使是散文。亦是當詩在寫。有些像楊牧。只不過密度沒那麼大而已:
“現今世間。的確需要一顆誠實平和的心。同時更需忍受寂實。三言兩語。看似容易。但實行時卻又是如何的摧心瀝血。在無邊無際的寂寞裡。靜待枇杷緩慢成長。甚至成熟。時間緩慢比秒針還慢。大地寧靜無聲。枇杷繼續緩慢成長,歲月無聲。人。繼續緩慢蒼老。”
“於是不知不覺。枇杷消息成為心中一項主要話題。經常湧現。尤其春夜無聲。滿月之下。疏影橫斜的枝椏。橫伸入樓下另一座書房的門窗。有似日本茶道門窗的‘借景’。平添三分春色。記得有一個惜別的夜。把一梢橫枝剪去。沒有枇杷盈手。卻有離情滿盤。”

因為有此前的這番因緣。是以買回來一冊張錯的《風格定器物——張錯藝術文論》。更驚異於他的多元多能。是他在《故宮文物》月刊等雜誌上發表相關文章的結集。貌似新書。卻也是十年多以前的舊作。上手翻看。圖文並茂。用紙精良。頗為受用。按慣例先從《後記》讀起。張錯名之曰《拾貝心情》。寫自己沉入藝林世界中的甜蜜與憂愁。文字考究。和二十多年前《枇杷的消息》相去無幾:
“找尋有幸運的不尋而獲。不幸的久尋不獲。幸與不幸。不止是運命。機緣。以及不可或缺的堅毅。我的找尋。似乎都在追求智慧啟迪。知識陶冶。歷史印證。以及心頭喜悦。二〇〇九到二〇一一三年是艱苦年。茫茫人海漫步灘頭。低頭看著。踩著孤獨影子踟躅獨行。在一個大房子浩瀚學海裡浮沉閱讀寫作。一盞淡黃碎貝殼拼成的第芬尼彩色玻璃燈下閱讀。沉思。孕育。質疑或肯定。又在另一盞紫葡萄彩玻璃桌燈下寫作。孤獨一人在書海浮沉。像漫步灘頭撿拾貝殼。別人撿的不算。自己撿到才算。”
“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爭雄西方學府之心卻早意興闌珊。看破名關之餘。折節讀書。浸淫在自己喜愛的藝術器物。有取有捨。把這種體會叫做拾貝心情。頗為貼切。那是一個龐大的學術領域。耐心撿拾。涵蓋考古。藝術史。文化史。歷史與文學。這五個領域在學院裡都是一個獨立‘學科’(discipline)。除了文史是專業本行。其他均是‘外務’。我見獵心喜。不自量力。一頭栽入考古藝術的領域。學術界稱為‘撈過界’(encroachment of territory)。然而話又說回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學術研究又豈能仍是皇權時代特權者擁有固定的‘既得利益’(vested interest)。率土之濱。當然是天命所寄。有德者居之。”

這本書𥚃談金銀器。談瓷器。也談徐青藤。沈石田。我先從繪事讀起。首先大感震撼的即是他論那應是出於異族的《秋林群鹿圖》《楓林呦鹿圖》。此兩圖屬於一見即驚嘆的那一種。只此一見。別無承續。而謎團甚多。張錯此文。倒也並未說出更多的細節。然而文字依然如詩。值得耽讀:
“早年研究環境資源及彩圖印刷技術有限。研究中國畫的西方學者常未能一睹真蹟。喜龍仁也是得台中故宮協助。才有機會看到 《秋鹿圖》後。寫出下面這段描述:
此畫構圖在複印本或許能觀摩到一部分。但超凡絢麗的色彩卻要自真蹟才能一窺全豹。它輕描淡色。布滿全畫。深厚濃冽。大葉楓樹組成一片豐茂柔和的灰白。朱赭。桃紅格調。像一幅精緻織錦。糜鹿纖秀身軀及柔軟栗色毛皮與樹木的輪廓色調特別諧和。而著色與設計的完美均衡。落實了主題修飾的調換。這兩幅寂靜林間野獸在戒備的生態圖畫。有一種瞬息感覺。同時亦有一種原始或永久。它們不僅紀錄瞬間一些羞赧警戒中優美動作的節奏。同時亦是天籟吐納不息的靈示。那‘大塊噫氣’(the Great Breath)賦予活力給山林花鳥。以及世間每一蜉蝣生命現象。
看到上面這段《秋鹿圖〉優雅文字。就像遠眺秋色如醉的楓葉樹林。群鹿靜止。一切靜息。沒有動靜。似在等待宇宙時鐘那一刻‘滴答’聲響啟動。風動。葉動。鹿動。心動。一切發動。鹿群飛奔狂竄。楓葉沙沙作響。樹木急速往後倒退。鹿群呦呦而鳴。
觀者神思初運。收視反聽。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然而曾何幾時。瞬息之間。塵埃落定。水落石出。畫中林間群鹿寂然不動。公鹿聆聲蓄勢待發。幼鹿食野之苹。母鹿婉如清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