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要去往终点
姐姐在失踪的前一晚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当时我在和几个好兄弟喝酒,有一哥们失恋,躺我怀里哭得正伤心,我看了眼电话,没接。夏夜的小酒馆,人声、碰杯声和偶尔几个酒瓶子杂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昏黄的灯光将空气蒸得热腾腾,桌子散发出油渍的味道。失恋的兄弟将我的汗衫当作眼泪的容器,我感受到它被充盈、蓄满,溢出的水滴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都喝得很醉。我们坐在江边,看着对岸的灯火明灭。光点倒映在水中,风从陆地吹向江面,吹起条条波纹,光被模糊成跃动的色块,让水显得更加深沉。我眯起眼睛,头靠在旁边兄弟的肩膀上,在他粗重的呼吸中,意识逐渐离我远去,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我和姐姐依偎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沉沉睡去。昏昏沉沉间,我看到姐姐像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我晃醒,给睡眼惺忪的我系上红领巾,拉着我一路飞奔到校园。
姐姐失踪的消息是从继父那里得知的。那段时间我即将研究生毕业,毕业论文、实习转正、恋爱危机、租房价格像鞭子一样催赶着我,我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很自然地没有发觉自己已许久没和姐姐联系。直到那天继父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和姐姐联系,我说没有,这才知道姐姐已经小半个月没上班,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哪哪都找不到人。我立即买了当晚的车票,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坐在客厅里打电话,手里握着在纸上笔不停地记录着什么,手边还放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和电话号码。紧接着继父也从外面回来,跟我们说刚去了趟派出所,警察局立案了。然后就是寻找。姐姐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平时除了出差和偶尔去我上大学的地方看我很少出远门。两个星期,我们找了她的闺蜜、她每一任男朋友、她关系不错的同事、她的客户、她曾经的追求者,甚至她的大学辅导员、高中班主任,我们所有的亲戚,我们找遍了一切能够想到的人。没人能联系到姐姐。导师不断打电话催我回去完成我的科研。回学校前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和继父三个人围坐在茶几边上沉默地吃了最后一顿饭,电视里放着养生节目。然后母亲说,咱不找了吧,声音很小,甚至没有盖过电视的声音,但我们都听到了。我们没有回答,但我们清楚,我们已经在不再寻找姐姐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我们都已接受,姐姐不会陪我们走到终点。临走养父把我送到车站,进站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咱已经尽力了。我点点头。
这两年我常常想,那天的电话和幻觉也许都是某种征兆,预示姐姐将要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姐姐的日子我习惯得很快,在我和母亲和继父决定不再寻找她的那一刻,我的生活就恢复如常,写论文、答辩、毕业、实习、分手、转正、再恋爱,一切因为姐姐消失产生的褶皱很快被一件又一件大大小小的事情熨平,好像她从未存在过。只是有些事情,比如和当时那些兄弟聚餐,比如得知姐姐曾经非常喜欢的明星塌房,再比如在家乡的街头看到姐姐的前男友,会冷不防地提醒我,我曾经有个姐姐,后来她失踪了。
姐姐终究还是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迹,在空闲的时候,我会猜测她究竟去了哪里。我想,如果是她自己决定离开,她很可能去了西藏。记得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父经常带我们去郊游,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所以不用上班。我们去郊外的水塘钓鱼,到刚下过雨的泥潭里抓泥鳅,或者去摘乡村道路两侧没有主的果子。我还清楚地记得某一次我们在一座不知名的小丘上搭帐篷过夜,我们躺在父亲左右两个臂弯里,仰望帐篷的顶,父亲的手臂全是骨头,有些硌人。他问我们,长大以后最想做什么事情。我说,我想偷偷开一家肯德基,不告诉妈妈,这样我就可以天天吃到薯条,想吃多少吃多少,没人会管我。姐姐说,她想去西藏当自由女神。父亲说,哟,你还知道西藏,还知道自由女神。然后他告诉姐姐,西藏没有自由女神,自由女神在纽约。姐姐说,就是因为西藏没有自由女神,她才要去那里当自由女神。父亲大笑,然后咳嗽起来,咳个不停,他挣扎着直起身子,我和姐姐学着妈妈的样子拍他的后背,直到他恢复呼吸。
她也可能去了日本。我上小学之后不久,父亲就一直住在医院里了,我一年级,姐姐三年级。母亲要上班,父亲的午饭是由姐姐在中午放学后快速地烧好给父亲送到医院的。中午一放学,姐姐就拽着我飞奔回家,飞速炒菜、蒸米饭,然后拿着饭带着我飞奔到医院,和父亲一起吃完我们就在医院长椅上午休,时间很短,我总是睡不够。那是家里的电饭锅不太好用,因为时间紧,烧出来的米饭总是夹生。当时电视上经常播放一个宣传某日本品牌电饭锅的广告,号称是全世界煮饭最快的电饭锅。姐姐对我说,等放寒假,她就去日本买一个这样的电饭锅,这样做饭的时间短一点,我们中午也能多睡一点。显然姐姐去不了日本,而父亲也死在了放寒假之前。记得幼儿园开运动会的时候,父亲总会在跑道终点等着我。姐姐对我说,这次父亲还是提前到了终点,只是这次的跑道对于我来说很长,要跑很长很长时间。
但无论是西藏还是日本,不过是小孩子的絮语,胡乱猜测姐姐去了哪里也只是我繁忙生活中的一些调剂,生活不会因为没有姐姐变得更加艰难或者顺利,就像如果我想要晋升总监必须要拿下手头这个难搞的项目。我在为这个项目焦头烂额的时候,女朋友向我提出了分手,她说,我的眼里只有工作没有她。她不知道的是,我打算晋升总监之后就立刻向她求婚,戒指已经买好。可她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在她说完分手之后的第四天、我还以为我们只是在冷战的时候,她在朋友圈官宣了新的恋情,照片里她那朋友搂着她的脖子,配文:你是我的终点。她男朋友手腕上戴着一块劳力士。晚上下班后,我一个人从公司走回公寓,到了江边,我随手将那颗未曾示人的戒指丢进了江里。我看着对岸的灯火明灭。光点倒映在水中,风从陆地吹向江面,吹起条条波纹,光被模糊成跃动的色块,让水显得更加深沉。江水温和地召唤着我,召唤着我回到姐姐失踪之前。我希望脚下有一块石子能够绊我一脚。
终点。我不知道没有姐姐我是否还能够独自走到终点。父亲去世之后不到一年,母亲就嫁给了继父。继父也是二婚,长得很高大,对母亲很好,对我和姐姐也很好。但可能是因为对母亲过快改嫁耿耿于怀,我在进入青春期后极端叛逆,并总是把我一切在当时看来几乎等同于天塌下来但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不幸都归咎于继父。每天,我们之间都要爆发一场战争,最终以我夺门而出收尾。那次我们吵得非常非常激烈,我眼看着继父的脸涨的通红,这红色更加助长了我的怒火,我用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攻击他,然后他不再说话,脸渐渐变紫。继父被抢救的时候,母亲咒骂着我,哭着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扇了我一耳光,我扭头就跑,跑出医院,边跑边哭。天黑下来的时候我跑累了,停下来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哪里,没有带手机,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我借了街边报刊亭老板的手机,拨通了姐姐的电话。那是冬天,我没有穿外套,很冷,姐姐赶到的时候我几乎冻僵,她给我披上外套,告诉我继父没事了,然后死死地抱住我,我也抱住了她。我们抱头痛哭,眼泪和鼻涕挂在脸上,渐渐结冰。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姐姐说。我说,不会了,父亲早就已经不在终点等我们了。姐姐说,可是无论有没有父亲,我们总要去往终点。
我听到了心电图跳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和继父焦急的脸。他们告诉我,我走在江边被石子绊倒掉进了江里,一个人恰巧路过,把我救了上来。救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晕了,送到医院之后没有大碍,但昏迷了三天。
我握住母亲的手,想告诉她我不会有事的,姐姐失踪了,我不会再出事了。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是独生子,从来就没有一个姐姐。
我失声痛哭。我总要去往终点,即便我没有一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