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演奏家如何面对危机?弗雷(david Fray)现场演绎《哥德堡变奏曲》听后记
文:张可驹
2023.5.14,在上海音乐厅欣赏了法国钢琴家弗雷(david Fray)的独奏会,曲目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听后,感到是相当有惊喜的演出,哪怕与此同时,这并非一场完美的演出。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这次演奏有点像……演奏者仿佛在探讨如何“面对危机”?一方面,弗雷是从新生代走向中生代的2、3批演绎者中,颇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事业成功,录音发行比较顺利,演奏水平也确实称得上有代表性。
但从新生代顺利过渡到中生代,这对每个演奏家几乎是一次危机。或者说,是极大的挑战吧。尤其在当下,衡量演奏价值的很多标准也在动摇。而真正成熟的中生代演奏家,就是不断向人们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演奏。
另一方面,《哥德堡变奏曲》这个曲子,实在颇为集中地体现了演绎过剩的危机。经典曲目已经有太多的录音和演奏,当又一位钢琴家要把它们带到台上。他如何能够显明自己的演奏是有价值的?
“哥德堡”这部作品留给演绎者非常大的诠释空间。但恰恰由于有这样的空间存在,演绎过剩的危机也困扰了很多人,这空间无数人都在用,在开拓,但究竟有谁多少人能够真正用好,仍要打个问号。

传统之中,有着良好的技巧根底
弗雷的演奏之妙,恰恰在于明面上的开拓性并不多,相反还给人一种偏向于传统、保守的印象。可当你仔细观察他的处理,会发现钢琴家有一套完整的、自成一体的诠释思路。在当下《歌德堡变奏曲》光怪陆离的演绎方式当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像他这么有说服力的就更少了。
弗雷的技巧与演奏风格不是比较传统的法式,却是拥有相当良好的演奏方法,也投入充分时间去磨练的结果。
诚然,这次你可以听到他有一些不难察觉的手误。但从根本上说,钢琴家所追求的是让演奏在整体上,第一是指触深透而有分量,能弹出充实的音响,充满音乐厅的空间;第二是呈现一种透明而圆润的音效;而第三,就是能够把这种透明而圆润的质感灌注到各种细节之中。
能否用琴声驾驭一个演出场地的空间?这确实是演奏家水准的核心指标之一。尤其是《哥德堡变奏曲》这样的作品,并没有那种极强的力度。所以就更考验演奏者如何在中等力度的范围之内,让你的声音可以充分地传出去?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是浪漫派作品,有较大的力度变化,倘若演奏者的底子不行,只是把强音轰响,音质也不会好,弱奏听不到,反正就是充满了断层,效果同样没有说服力。

“哥德堡”中既有巴赫一些标志性的技巧,复调等等,以及巴洛克时期的炫技,也有很多基础性的考验。线条的简洁典雅,跑动的清晰均匀等,都要在那样一个可以驾驭空间的音量上完成,同时保持音质的美。而这些,弗雷都做出相当好的呈现。
这就是他远远高过现在很多华而不实的流量明星式演奏家的原因。
在唱片和网络视频都可以近距离拾音的背景下。演奏者的声音能不能传送好,很多人已经不在意了,以至于到最后,他们在现场听居然也不太在意。而技巧的方法不好,其实哪怕是近距离拾音,音质也不会好听,到最后很多东西就乱成一锅粥。
因此说实话,看到唱片公司的封面上以带点偶像派的路线来推一个新人的时候,我内心往往是比较戒备的,因为各种奇葩听得太多了。
但是弗雷的演奏,单纯从录音中,已经显明这个人的方法是好的。因为只有方法好,声音才能好,不管现场还是录音,没有区别。特别可贵之处,就是他无论是处理时值精短的音符,还是在复调结构中,多层次、深浅不同的音符,都能够灌注这样的控制力。即便偶有手误,有这个底子在呢,就拉开差距了
有这样一种良好的技巧的功底,钢琴家就可以良好地去实践他演绎的构思。而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构思呢?这就要从《哥德堡变奏曲》这部作品的特点说起。

大方向的设计,还是要回到作品
弗雷表现“哥德堡”有时不易描述,是因为他综合了不少东西。有传统的,有非传统的,有现在他希望能做好,但还未至理想的,也有让我们特别看到钢琴家未来发展空间的东西。
《哥德堡变奏曲》是“主题—30段变奏—主题重现”这样一个大的结构。其中的30段变奏,以三个为一组,循环往复。每一组,都大致是汲取舞曲风格的一首,展现技巧的一首和集中于副调结构的一首(卡农的形式),这样的安排。
每段变奏,又分为前后两段。你看人们不时提起,某某人弹这个曲子,怎样“反复”,就是指演奏家如何取舍其中每一段都可反复演奏。
这部作品之所以现在有这么多光怪陆离的弹法,很多就是因为在反复的时候,演奏者通常会加入各种变化。这是演奏巴洛克作品的常情,但在这部作品上面,演绎者所做的探索往往会更多,包括将旋律平移到很高的音区,或许在装饰音上探索不同时代的风格等等。
与此同时,不同变奏本身的特点就带来不同的诠释空间。舞曲的特质,带来很多节奏方面的空间;复调的特质,带来如何表现层次的空间,凡此种种。
“哥德堡”实在充分显明这种空间的多样性,因为演奏者似乎已将它们挖到挖无可挖了。但听了各种各样的演奏,有时也让我好奇:各种各样的“新意”,其中有多少能是完全从作品出发,还是仅仅为追求新意而这么弹?
当然,只要某人的品味不坏,不断探索种种表现的可能性,也有些意思。
可这同一位演奏者能够建立一套完整的诠释思维,完全是两回事。弗雷有这样的思维。他对反复的取舍,基本贯通首尾,遵循一个大致相同的原则,就是炫技性的变奏不多反复,另两类变奏基本前后两段都会反复。根据作品的特点会有调整,但大方向是这样。

这是他整体上的一个结构性的观点。侧重技巧的变奏,当然不是缺乏音乐性的。但钢琴家切入的角度,是一方面思考怎样展现技巧?另一方面,在有了答案以后,就不将它展现两次。
而对于另外两类变奏,反复的保留是扩大音乐的空间。在速度的选择上,弗雷也强化了这样的观念。技巧性的变奏,大多采用相当紧凑的速度,而另两种变奏,就是与之形成对比的,一种舒展的气息。
如此把握大结构的观念,在“哥德堡”的演绎中相对罕见。尽管不同变奏的性格差异很大,但不少演艺者会选择一个相对均衡的速度。并非完全一致,而是给人这样的体验……因为速度是勾画曲情的基础。通过这个基础,给人一种整体均衡的感觉。
这对演绎者把握这样的大型作品相当有利。但也有走奇巧一路的演绎者,做出各种各样的变化来,各自个性鲜明的节奏轮廓,来配合各种装饰音等等。弗雷所选择的,却是这样一种循环式的断层结构。
这种设计,确实是根据作品自身的特点来构思。同时,钢琴家处理每段变奏的节奏率动,又总是均衡的,因此说整体的结构感也建立得好。而既然弗雷已经为展现音乐内容,而选择保留大量反复演奏的“空间”,那么他在这个空间当中,对于反复段做了怎样一种特别的处理呢?
妙就妙在,钢琴家并没有去寻求什么特别之处,而只是打开这个空间,然后自然地展现音乐。

风格的折中,对于感官美的敏感
通常,充分展现现代钢琴性能的巴赫演绎,被认为是老派的,甚至是比较“过时”的弹法,可以上溯到譬如布索尼,或是俄系的钢琴大师。
目前确实也有一些钢琴家,在钢琴上一定程度地模仿羽管键琴的效果,非常注重颗粒型清晰,踏板甚少,音响与结构干净透彻。弗雷表现迅炫技的之外的两类变奏,整体上就是站在这两个方向的折中。
他对于踏板并没有洁癖,相反还经常(至少就当代的审美而言)充分开发现代大钢琴对于色彩表现的可能性。但这种开发,总是恪守声部划分清晰的边界,没有那种干扰分部的踏板;而另一重点,就无疑是他整体上突出一种颗粒分明的圆润的触键效果。
之前已经提到,弗雷的演奏方法之优秀,很多就在于能够弹出圆润而充实的声音。这样的声音特质是基础,踏板或者其它的色彩性设计,都是附加的。
在这样动听的音响构思中,弗雷将无论刻画精美的乐句轮廓,还是一些古风抒情线条,都充满了感官美。这既是通过音色塑造,线条的连接等技巧所成就的,也每每让你体会到这位演奏家确实对原作潜藏的感官美相当敏感。

正如表现第7变奏时,钢琴家对于线条的美轮美奂,做了充分的突出。从大轮廓的勾勒,到通过细微处的律动,弹出尤为温婉可爱的情韵,你发现钢琴家确实在发掘这段变奏不同层面的美。同时,又完全不是造作地意图“做出”一些“趣味”来。
第12和第13变奏,连续演奏却分别是三个一组里,前、后两组的一尾一首。第13变奏中,弗雷出色地体现了以现代钢琴表现巴洛克歌唱线条之妙。通过颗粒分明又彼此连缀的控制,塑造那样的连绵歌唱,非常动人;从这段变奏的特点出发,而没有一种浮于表面、刻意抒情的“连”。
第12变奏则显明钢琴家表现纯粹的复调构思时,也非常强调横向的流动,而非过分注目于声部透视。
他会强调横向的绵延感,但并不特意放慢;对于纵向的声部,既有不错的划分,又在一定程度上专注于分出主、次分量。可以说,无论是否是纯粹的卡农式变奏,弗雷在全曲的演奏中,都注重于体现巴赫在此的复调构思,始终是在优美的旋律进行中设计的立体感。
当某一声部处在相对次要的位置,钢琴家不会有一种意愿去强有力地将它“点”出来,而只是让你意识到它在那边。
整体来讲,弗雷的演奏确实比较保守。更充分的体现,就是当他保留不少反复的同时,整体上避开了用许多装饰音或者其它变化的手法展现“诠释”,突出个性观点的思维。这方面,他比佩拉西亚还要谨慎,不少。而这,也正是弗雷的演绎让我最为佩服的一点。

建造“空间”,善用“空间”
关于反复这个问题,大才子罗伯特•列文说过,不要觉得弹反复就显得你敬业,如果弹不出新的东西,为反复而反复,那还不如不反复。这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可辩证之处就在于,如果演奏者做了很多变化,却也常常为变而变的话,这样的反复又有多少价值?
弗雷在明面上变得少,他所做的,是通过反复而撑开一个更大的空间——面对这样伟大的音乐内容,他需要如此的空间来呈现。当演绎者的内心对作品有切实的感受,他也不需要特别添加各种奇巧的装饰音或旋律平移等,就可以有不同的内容呈现出来。
有时听起来,他只是在单纯地反复,但这样的反复,完全有其说服力。当然,在一些特别核心的段落,譬如第15或第25变奏这样意境最为深邃,篇幅也最长的变奏中,弗雷刻画情感内容的变化层次更为丰富,也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
同时非常重要的,就是第15和第25这两段变奏,钢琴家都是在每一指触扎实的基础上,弹出一种稳固的进行。没有强调抒情,也没有渲染深刻,只是自然地投射这些东西,因为演奏者的基础和他的推进音乐的方式,都是非常稳的。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应该是第22变奏。在第一段及其反复的两次开头,弗雷塑造出明显的音乐意境的层次递进。第一次,是一种从轻柔渐渐上扬的微妙变化;而反复段开始时,演奏者就为音乐塑造出明显更为丰满的活力。
他没有改变音符,却完全改变了情境。技巧的控制,也能将这样的构思实践得很好,因此有名家大笔的影子出现。类似的层次设计,钢琴家在第26变奏中又用了一次,只是差异没有那么大。

光彩之中,瑕瑜互见
如前所述,弗雷处理偏技巧展示类的变奏,整体的思路和另两类不同。他一方面采用更加流利紧凑的速度,弹出一种外露的冲劲;另一方面,就是音响的构思也不一样。
钢琴家在此会选择偶尔有点硬质,同时更富有光彩的声音来弹。这样的设计很合理。因为炫技,就是该有炫机的样子,不管在怎样的时代。况且,将炫技类变奏弹得十足率性的同时,弗雷展现不同种类变奏之间整体的速度与情境之间的“换挡”,还是深思熟虑的。
然而,他这次演出最明显的问题,也就是在这类变奏中出现。简言之,有时手误偏多。弗雷常常特意弹得非常快,也从视觉的角度展现双手的追逐,看起来很过瘾。可由此,同样出现了在速度方面把自己逼得过分,某些细节滑过去,或双手挤在一起的时候,位置没有分配好等等。
巴赫高度综合性的写法是炫技之中有复调,复调之中有炫技,也并不局限于三类的划分。其它一些变奏,如果涉足炫技性,也可能有这种情况出现。
越精短的时值,要在音乐性的层面把握,就越是困难,需要越发完整的技巧。这方面,正当年的钢琴家还要多做打磨。但说实话,就个人的聆听体验来讲,宁可出错,甚至一错再错,也要把炫技的气势和光彩的声音弹出来,这个方向我还是赞赏的。当然精度也还是要提高。

化解危机之道
毫无疑问,相对于技巧展示,这次弗雷给自己提出的最大挑战,还是那种多反复,而不多外在变化的处理。它要求钢琴家完全以内在的智慧与修养,塑造作品的层次变化,也吸引住听者。这个目标是宏大的,目前钢琴家也仅成就了其中的一部分。
由此,2023.5.14日的“哥德堡”独奏会成为一次虽不是大师级,却让人充满期待的演奏。期待钢琴家未来把他勾画的蓝图不断填满。
要说弗雷在演奏中最精彩的表现,那还不是之前提到的第22变奏,而是咏叹调在结尾重现的时候。他在开头第一次弹,是一种客观的优美,但结尾重现时,就是在同样的线条塑造中,将听者不断带入一种更为内在,也更为感人的体验。确实让我听得很感动,同时相信,钢琴家最终会完成他的蓝图。
新生代演奏家开始进入中生代,几乎无一例外都面临艺术生命中的危机。因为这不仅在于年龄的改变,更在于自己能否呈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由此获得作为当代中坚之一的分量?弗雷的化解危机之道是传统的,一如其演奏。毕竟,除了不断磨练出真正有价值的演奏之外,能让演奏家度过此危机的办法,在历史上还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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