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01)
打完针从卫生站出来,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外面的冷风一吹,很快就干了。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这么句话:太尖锐的痛苦都不会持久。扎针的时候,做气管镜的时候,被压着胳膊抽什么动脉血的时候,总会想到。
真的是这样的。在最痛苦的时刻,人会那样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咬着牙苦捱着时,是最清楚这一刻终将过去。不过也并不会因此,痛苦就好过一点。
想写这段经历很久了,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始,倒是今天,毫无准备地,运动完就这样开始了。
痛苦的启点,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整天整宿的咳嗽,最严重的时候,咳得都几乎没有间隔,偶尔还会呛咳,感到窒息。但因为出行限制,又因为黄码,以及我对医院里病毒存量的恐惧,一日一日拖着,迟迟不能就医。
后来终于去了。我一无所知,像往常一样,也像个在医院里常来常往的熟客一样,高效地看诊、开检查,缴费,然后就约了气管镜。
去的时候什么准备都没有,哪怕吸着麻药,看到手术床,也毫无知觉,以为不过是和往常一样,躺一下检查完就起来——像CT那种?
气管镜从鼻子里穿进去,穿进鼻腔,碰到障碍微微顿了一下,又接着捅进去——我就崩溃了。因为我不间歇的咳嗽没法忍住,而那个东西占据了我的呼吸道,咳嗽咳不出去,然后就憋闷,喘不过气,喉咙发出可怕的抽气喘息声。整个上身随着这种咳喘,向上耸动,腿也不由自主地蹬来蹬去。一圈人围着我,有人压着我。
我能感到那个金属质感的东西,在我的胸腔内,沿着气管,支气管试探,从一处游走到另一处。在极其短暂的调整间隙,这种感觉稍稍转移了注意力。但痛苦并没有减轻。那群人大声喊着“快好了”“快好了”,还一边对话,“难怪咳得这么厉害”,同时还腾出手来按我。
鱼从缸里跳出来,拍在地上的时候,尾巴会很用力地甩起来,用惯性带动整个身子再次腾空。鸟立在站杆上学习翻跟头的时候,埋头跌下去翻半圈,再往上转的时候,尾巴会一下一下朝上翘,全身的劲儿都用在上面,好把自己撑上来。而我憋得无法呼吸的时候,除了死命挣扎,就是蹬腿。仿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用一狠命地挣扎,逃离当下的困顿。
熬到终于结束的那一刻,医生说:好了,你起来吧。我躺着一动不动。又说一遍,我还是未动。
口鼻里有血流出来,头顶是一圈脑袋,我满脸眼泪,起不来。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托了我一把——住过院的人大概都感受过,医生护士有时候扶你起来,不是给一点支撑力而已,是能直接托你起来,哪怕你一动不能动。我很感念那一刻那只有力的手,让我重新站立。
又顿了许久,才能勉强听进去他们说话。看了一眼手表,过去了大概20分钟。
走出医院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切出一个镜头——凌云彻躺在牢房,有人将打上水的桑皮纸捂在他脸上,看着他窒息而死——那个刑罚,叫“加官晋爵”。
此后一周,我都生活在那20分钟的阴影里,被那种窒息感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