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读者》序言【美】埃勒里·奎因
向读者挑战
埃勒里·奎因先生发明了一种新的侦探小说选集
埃勒里·奎因先生加入了世上最高级的俱乐部。尽管其成员人数已达八千两百一十七人之巨,但仅有一个成员拥有血肉之躯,即是他自己。
另外的八千两百一十六名成员中,没有已退休的上校,没有桥牌佬,也没有常读《华尔街日报》,或争论福禄考与青葱种哪个更好的业余园艺爱好者。真说起来并没有这么玄乎,除了奎因先生外,其余的成员都是书籍。
奎因先生的俱乐部,其独特的专属性让他这唯一健在的成员拥有某些与众不同的优势。当他想前往俱乐部时,不必从家里迈出一步,因为财务委员会已决定拨出奎因公寓中的一间房(是最大的那间)供其私人使用。更准确地说,他只需要打开一扇门,跨过门槛,就能抵达俱乐部的所在。
安稳地坐在火炉前的扶手椅上后,奎因先生就可以开始与其他成员交流,告别现世,再无纷扰。很遗憾,在地球上几乎再找不到比这更迷人的成员了。诚然,所有可用的墙壁自地板到天花板的每一寸都被书架占据,更没有空间悬挂常见的英格兰狩猎版画或憔悴的鹿头。不过,如若那些书中的人物得能显圣,那么奎因先生的圣殿将会挤满最美丽的巾帼、最勇敢的须眉、最聪明的侦探和最血腥的杀手,这由逻辑和想象相结合所构思而成。如若这些深埋书墙里的死者,伤口同时涌出鲜血,顷刻间火焰嘶嘶作响,奎因先生旋即会被淹没在一片血海之中。
奎因先生坐拥世上最完整的犯罪文学并侦探小说图书馆。现代的、中世纪的和古代的书籍应有尽有,珍稀书籍用羊皮纸装订,用皮革套装,防止受到岁月的侵蚀,有来自欧洲大陆的平装小说,也有现代的畅销书;有三千美元拍卖而得的书,也有一里拉、一马克、一兹罗提、一彭戈,或两美元六美元购得的书籍。维吉尔(Vergil)和范·达因、希罗多德(Herodotus)和弗格斯·休谟、科普斯通(Copplestone)和切斯特顿、埃德加·爱伦·坡和波斯特、伪经作者和玛格瑞·艾林罕(Margery Allingha)——他们都在这里。而且,自阿伯纳到扎莱斯基王子(Prince Zaleski),所有名侦探都端坐在书架上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
这些非凡的收藏品既是奎因先生口袋中的魇昧,也是他的骄傲,他偶尔会请朋友来帮他翻阅泛黄的页面,探寻惊险的故事。
有一次,他的朋友J. J. McC.来找他,以躲避八十七街的灰风冷雨,奎因先生感激涕零,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为了“吹口哨的老鼠”(Whisding Mouse)一案(如果你还记得,他在这个案子中,循着声音一路从莫特街追到了上海的租界)筋疲力尽。
J.J.摘下领带,脱下夹克和鞋子,拿起苏格兰威士忌,坐下来,敬畏地望着照亮了墙壁的火光,说:“这周新进了多少百篇侦探小说?”
“这星期最糟糕,”奎因先生愁眉苦脸,“八本美国的,十一本英国的和一打的欧洲小说。如果这些小伙子和小姑娘们不马上停下来,我就必须搬到国会图书馆住了。”
“历史考据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展缓慢,但我仍在继续。这是我收集到的东西。”奎因把一本巨大的册子递给了他的朋友。
“这是拉丁文,”J.J.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的一页。
“弗朗切斯科·玛丽亚·卦佐(Brother Francesco Maria Guazo)的《恶行随笔》(Compendium Maleficarum)。顺便提一下,这是米兰原版——1608年的。”
“那时候他们有写侦探小说吗?”
“不完全是。不过它以最精致的细节记述了古代的罪行……一本中世纪的恶行全书。”
“那又如何?”
埃勒里笑了笑,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上。“你除了实用性之外,难道从不评估其他方面吗?我买它是因为它很罕见,很古老,有种可怕的魅力。最重要的是,我很享受拥有它的快乐。”
“毫无道理,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嗜好。”J.J. 嘲笑道,他举起杯子看向塞满书的墙壁。“你要用这些书干什么?”
“你会怎么做?”
“把它用到实处。”
“比如?”
“嗯,让我想想。按你所夸口的,这个房间里收藏的犯罪小说最为完整。那么在这些书中,一定藏有很多部伟大的侦探小说。那为什么不编辑出一本侦探小说选集呢?”
“什么,再来一本?”埃勒里皱了皱眉头。
“你从来没有做过!”
“是的,”埃勒里笑了,“我还有良心。”
“你常说,你与那些编集子的人意见不合。那为什么不把你最喜爱的侦探小说汇集到一本书中,并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认为它们是最好的呢?”
“扯淡,J.J.,这是另一个建议了。”
“这是非常有价值的建议!”
“饶了我吧,华生。”
“老天爷。你读过这个领域的所有作品,作为一名犯罪小说作家,你当然有资格对其他作家在这个领域里发表的作品提出意见。”
埃勒里摇了摇头:“不,J.J.,已经有太多的选集了。无论它们叫什么:选集、合集、全集、大观,或是其它任何名字,本质上它们都是相同的。”
“那就编一本与众不同的选集吧!”
埃勒里沉思着看着火堆。“我真希望我能做到。搜集一些不同寻常的作品会很有趣,给它定一个独特的主题,使它与以往任何一本选集都不相同。”
“这对一个以思考为业的人来说应该不难。”
“我想想。”
“不要想了,说干就干!”
“好吧,让我们看看。多萝西·L·赛耶斯通过再版大量的故事,撰写重要的小说介绍,使她的《犯罪总集》(Omnibus of Crime)与众不同。威拉德·亨廷顿·怀特在《伟大的侦探故事》中除了引入一些老生常谈的大师作品,还收入了一些欧洲的侦探小说——英文读者在此之前并不熟悉这些小说的作者。肯尼思·麦高文(Kenneth Macgowan)在《侦探》(Sleuths)中集中剖析人物,甚至在每则故事之前都写一篇侦探小传。诸如此类。再没什么新鲜的了。”
“你让我感到疲倦,”J.J.嘟囔着,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一只烦躁的猫。“任何人只要努力,就能想出一个新的角度。就连我也可以。”
“啊,创意要降生了,”埃勒里笑着说道。“好的,J.J.,你努力,我来做接生婆吧。”
“问题出在你身上,”他的朋友咆哮道,“你太自以为是了。有个问题对你的心智产生极大挑战,而你觉得没有其他人能解决它。正是如此!”
“嗯?”
“我曾经读过的每一本新选集都有一个明显的弱点:每个选集都包含了三四个或者更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已经被收录在过去的选集中。这些小说完全没有新鲜度。总是收录熟悉的坡写的故事——《失窃的信》或《玛丽·罗热疑案》或《莫格街谋杀案》。或是熟悉的道尔写的故事——《红发会》或《波西米亚丑闻》或其他十几个故事。”J.J.挥舞着手臂。“所以,你为什么不出版一本在任何其他侦探故事选集中都从未重印过的故事的选集呢?”
“别忘了切斯特顿的《神秘的脚步声》,巴尔的《心不在焉的同行》(The Absent-Minded Coterie),还有柏纳特·科普斯通(Bennet Copplestone)的《管家》(The Butler),”埃勒里笑着说,“很好,J.J.,我同意这些是不可或缺的。不过我的选集不会包含已被其他选集再版的故事。”
“你看吧,”J.J.得意地倒满他的酒杯。
“哦,不,”埃勒里反驳道,“这不是一个想法,这算是一个卖点。”
J.J.怒视着他,然后再次开始踱步。然后他猛地坐回椅子里,努力思考着。
“看,这不简单吧?”埃勒里轻声说道。
“等一下,”J.J.嘟囔道,盯着火炉。突然他跳了起来,笑容满面。“想象一个由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侦探们经营的侦探社!”
“继续说,McC。”埃勒里说道。
“福尔摩斯掌管着这个机构——就叫它歇洛克·福尔摩斯公司!副总裁呢?由布朗神父、雷吉·福琼(Reggie Fortune)和赫尔克里·波洛担任。”
“别让亚森·罗宾当财务主管,”埃勒里咧嘴笑道,“他会卷钱跑路。”
“安静点!这个机构为了荡涤犯罪,一路从西雅图干到孟买。因为工作太多,他们需要更多的成员。于是他们登广告开始招聘,猜猜了有谁来了?”
“美国海军陆战队?”
“是那些新侦探们——崭露头角的新人们在侦探小说世界中粉墨登场!你看到了吗?”
“还没有。选集呢?”
“噢,这太美妙了,”J.J.眼中闪烁着光芒,“这些新人,为了在福尔摩斯及其伙伴处找到一份工作,必须证明他们的能力。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向董事会介绍他的成功案例!当然,这些相关的案例将组成选集。”J.J.说完,满脸得意。
“很有创意,”埃勒里说道,“但你不觉得有点太——太麻烦了吗?另外,那会使选集成为一本新人侦探的故事集。而公众还是更想要看那些大名鼎鼎的侦探们的故事。”
J.J.的得意表情消失了。他失望地坐下来,再次拿起苏格兰威士忌。
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哎呀,”他喃喃自语,“想象一下吧!假设一个为著名小说侦探召开的大会——就像著名魔术师们每年举办的那种。窥探者和见证者聚集在伦敦或纽约,互相测试彼此的能力!”
“通过再讲故事吗?”埃勒里叹了口气,“我们似乎在讲天方夜谭。”
“为什么不呢?”他的朋友问道,“从来没有人对天方夜谭的模式进行过改进!在这里,每个侦探都会讲述他最伟大的案件,提供所有的事实、线索、行动——除了解答以外的所有内容。其他伟大的侦探都必须解决同行提出的问题!”
“呃,”埃勒里说。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每个伟大的侦探都会向其他人发起伟大的智力挑战!”
埃勒里看起来很吃惊。“挑战,”他重复道,“挑战……给读者的……”
J.J.热切地点了点头。“我没想到。当然!它会给读者挑战。读者将与福尔摩斯、布朗、波洛、桑代克、罗宾等所有伟大的人物相提并论。一场游戏,读者在一边,著名的侦探在另一边。天啊,埃勒里,像那样的选集……”
“等一下,”埃勒里嘀咕着,取下他的单边眼镜,开始漫不经心地擦拭,“给读者一个挑战——一场游戏……”他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一个书架上。他的朋友盯着他,不解其意。埃勒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找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微弱的光线下读给自己听,他的鼻子紧贴着书页。当他读到某处时,他猛然点头同意他那未宣布的想法,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然后他拿着那本书匆匆回到火炉旁。“J.J.,”他庄严地说,“永远不要说奇迹不会发生。我很傻,你当然是对的。”
“那么你喜欢侦探们讲完自己的故事,然后提出解答吗?”
“不完全是。但你所说的挑战让我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天啊,犹如蜜糖!”
“我还是觉得——”J.J.开始失望了。
但埃勒里坐了下来,把书拿得更靠近火堆。“来,听听这个。我要给你读一个著名侦探故事,我讲其中的几句话。我将完全按照印刷页上的内容来读,只不过我不读这里出现的侦探的名字,而是叫他约翰·史密斯。”
“约翰·史密斯?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仔细听。”然后埃勒里读了起来:
“‘约翰·史密斯是个很少为了锻炼而锻炼身体的人。一般来说,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毫无疑问,在他这个重量级中,约翰·史密斯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拳击手。’”
埃勒里笑着抬起头,“请问约翰·史密斯是哪位名侦探?”
“锻炼……最好的拳击手……”J.J.喃喃地说。
但他不得其解。埃勒里的笑得更欢了。他又在那本厚厚的书里找了找,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早晨,我怀着着祝贺佳节的心情,前来探望我的朋友约翰·史密斯。他穿着一件紫色睡衣,慵懒地斜靠在一张长沙发上。’ 这是谁?”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J.J.说道。埃勒里又读了一遍:
“‘约翰·史密斯从壁炉台的角上拿下一瓶药水,又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来皮下注射起。’”
J.J.喊道:“歇洛克·福尔摩斯!”
“至此方为高潮,”埃勒里笑着说,合上书。“我给你读了《黄面人》开头一段的节选,然后是《蓝宝石案》,第三段是《四签名》的第一句话,只是在道尔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地方用了约翰·史密斯这个名字。这个想法如何?”
“你是说要重新再版伟大侦探们的故事,并向读者发出挑战进行猜测?”
“没错。我会把熟知的侦探的名字改为我自己编造的名字,并挑战读者推断每个故事中的侦探是谁。对原始文本唯一的改动就是伪造侦探名字。”
“听起来很有趣,”J.J.皱着眉头说,“只是——对普通读者不会太难吗?”
“当然不会!噢,肯定会有难度较高的故事,但所有熟悉名侦探——福尔摩斯、布朗神父、波洛、罗宾、阿伯纳叔叔、雷吉·福琼、桑代克医生、马克斯·卡拉多斯、苏格兰场的克利克(Cleek),等等——的人,应该能够非常容易地识别出他们是谁。”
“可是,当他们的名字毫无意义时,怎么办?”
“哦,我不会真使用像约翰·史密斯这样的名字。我会去贴合原作的想法,例如,如果有一个陈查理的故事,陈查理就可以变成方富兰。当然,并没有陈的短篇小说——厄尔·德尔·比格斯从未写过短篇小说——我仅以此进行说明。顺便说一下,我们将失去菲洛·凡斯、尼禄·沃尔夫、哈诺探长(Hanaud)和“斗牛犬”德鲁蒙德(Bulldog Drummond)的陪伴;因为S·S.范·达因、雷克斯·斯托特、A·E·W.梅森和H·C.麦克内尔(H. C. MacNeile)从未为他们的侦探写过短篇小说。至于约翰·罗德(John Rhode)为普里斯特利博士(Dr. Priestley)所写的唯一短篇小说,据我所知是《难以捕捉的子弹》(The Elusive Bullet),它已被几本选集中重印,所以不算在内。”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向你保证,将会有数不清的线索,J.J.,在所选故事中。这些线索由故事作者创造,就藏在作者自己的文本中。”
“你是说像在福尔摩斯的例子中所举的注射器一样的线索?”J.J.专注地问道。
“是的。如果读者在阅读任何一个故事时注意到这些线索,他们应该能够发现关键的证据。侦探的居所或他行事的地点:檀香山肯定可以识别出陈查理。故事的时期:在19世纪90年代的伦敦明显会把可能性缩小到了福尔摩斯和马丁·休伊特(Martin Hewitt)。侦探的国籍——“那个比利时人”只能指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侦探的朋友、雇员、记事者或警察同事的名字也是提示:菲洛·凡斯的地方检察官马克汉姆,尼禄·沃尔夫的阿奇·古德温,拉菲兹的小兔宝(Bunny for Raffles)等等。侦探的爱好、习惯、身体特征、言语习惯、服装、美食喜好,以及业余爱好或职业地位;最重要的是他的侦探方法——直觉、纯粹逻辑、心理、灵感、现实、现场取证……所有的这些,在故事的过程中都会呈现出来,以识别主要人物。我想,我亲爱的J.J.,这是最基本的。”埃勒里笑着说。
“听起来,”J.J.崇敬地说,“太棒了。”
埃勒里盯着昏暗的天花板。“这应该成为一本选集,”他边沉思边说,“太阳底下的新东西。那些对侦探小说不甚了解的人,当然可以为了故事而享受这些故事。但是,那些忠实的粉丝会得到额外的乐趣,那就是玩一个游戏,猜测小说中最有名的侦探的身份。”
“你知道,”他的朋友惊呼道,“我不介意自己玩这个游戏。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来?”
“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每晚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我会边读边更改侦探的名字,并在故事结束后保留作者名字的暗示线索。完成后,你告诉我侦探是谁,以及你是如何辨认出他的。”
J.J.摩挲着他的手掌。“没错,没错!那么,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
埃勒里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背向他的朋友,他用一张纸盖住书的封面。然后坐回火堆前的椅子上,在J.J.专注地凝视着他的时候,开始向他的朋友朗读一篇极其简洁而诱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被简单且挑衅地称为:《漫长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