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旅行,在东北
小时候,我暗暗发誓过,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家——靠近武汉长江边,火车工厂所组成的大型工人家属区。爸爸是个工人,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只是记忆中有一次我从高高的机床下摔下,但幸好落在了沙发上。爸爸从不做家务,妈妈是个很贤惠的妻子,在小区里开了一家副食店,她是从农村来的女人,偶尔生气的时候,会拿着衣架打我,当然我只会往外面跑,让妈妈追着我。很多年后,妈妈告诉我,当时因为很不开心,而不是我调皮,才拿我出气。但我并不生妈妈的气,因为妈妈是个那么温柔的人。小时候,我总向她开玩笑:滚回你的河南,回家种玉米去吧。
有时候,妈妈要带我外出,很多时候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了,需要去更好的医院。每一次坐公交,我都会晕车,开到中途,并不远的路,就想要呕吐,只能吐在那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我真的好讨厌坐公交,那个时候也开始恐惧,长大后的世界,虽然那么遥远————我以为长大,就代表了每天要坐公交,去很远的地方。小小的我,其实很渴望去很远的地方,甚至离开父母也不在乎。但因为厌恶晕车带来的呕吐,让我接受了长大后,一直生活在小小的地方,每天只步行或者骑自行车,也无所谓。那时候离长大还很遥远,我甚至还没有去读幼儿园。
时间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努力找父母要的允诺也是没有用的。大约四岁,我在一次午睡中,那时候家里开了租借DVD的店,因此我在碟店后面的房间睡觉,室内很昏暗,不知道是做了梦,还是有了一段发呆的奇想————我想着,等我死了之后,那个蓝色的地球,在我脑海中,还是自如地进行着自转。我觉得好恐惧,因为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将死之人的我。终于,妈妈来了,她那时好年轻、好无所畏惧(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害怕死呀。妈妈也许抱了抱我,告诉我只要听妈妈的话,就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我停止了哭,虽然我恐惧的是死亡的事实本身,但对于才四岁的我来说,百岁已经是足够遥远的时间了,可以暂时安慰我,同时安慰的,还有和母亲在一起的这个静谧、甜美的下午。妈妈抱着我,只是说,只要听妈妈的话,就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几年之后,晕车奇迹消失了,我成为了很喜欢外出的人。我总想要去不同的地方。但关于死亡的影响,随着我越长越大,越来越陷住我了。妈妈也保护不了我了。我总是记得,一天下午,妈妈已经五十五岁了,她坐在沙发上,她还健健康康的,突然对我说道:活着多好了,我还是想要活着。只是,妈妈的肌肉变得松弛了,只是她不爱运动的缘故,她常常因为某一种无法察觉的小病,去不同的医院。
妈妈,不喜欢旅行,也不喜欢去离家不远的公园。妈妈从没有坐过飞机。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去很寒冷的地方。很讨厌必须穿秋裤所带来的臃肿,也许是我的皮肤很敏感,在我感受过,雨水打湿了牛仔裤后,慢慢地,我再也不穿牛仔裤了。
我又食言了。今年冬天,我接受了一家杂志,去东北旅行的邀请。我买了一件,至少在铭牌上承诺可以抵抗零下三十度的羽绒服。妈妈还和我一起逛了迪卡侬,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家户外用品店,它开在武汉一家商场的停车场里。我喜欢这些广告介绍语:“毛圈织物让穿着更加舒适。” 、“偶尔。这款保暖防水的徒步鞋适合在冬季日常活动时穿着”。
正月初五,是出发的时间。在某一天,武汉呈现出了春天的景况。我为这次出行感到紧张,除了寒冷外,还要早起。我更喜欢独处,但那么长时间,要和一群人呆在一起。我肯定会感到很不舒服。我一度希望编辑告诉我,这个出差暂时取消。
只是,我看着飞机降落在哈尔滨机场,窗外能看到跑道外,覆盖着薄雪,被太阳照射后很刺眼。人们格外留神听着广播,那天是农历初五,大多数人从海南度假回家,行李架上放满了海鲜、热带水果。温柔的提醒声音传来:此时机外温度为零下十七度。好在,刚进入飞机场,如同在广州一样,就是一排更衣室。
我和《怪物尚志》的朋友们,在机场见面。当时我还没有看过他们的任何节目,对他们的面目很模糊(但没有很好奇,这更多出于我的一种个性。)。他们做过一期东北鼠疫110周年的系列节目,走访了哈尔滨、满洲里、昂昂溪、等地。去年夏天,他们拍过一集《混合东北》的记录短片,从哈尔滨开始,走访了伊春、鹤岗、横道河子、绥芬河、延吉,旅途在长春结束。
我最先联系的人是王汉洋,他高高瘦瘦的,一个互联网创业者,很随和、热情、幽默的长春人。这几年,他总会带着不同的朋友在东北各地旅行。我总会抱歉和这样的人相处,因为我很难回馈,哪怕是一半的热情、友谊。
很快,我上了车。这是一场很漫长的旅行,我们要一起呆上二十多天。第一站的齐齐哈尔最冷,此后我们从哈尔滨一路向南到沈阳。在沈阳之后,我们一路开往内蒙古的巴林左旗,沿途寻找辽代古塔。
这个旅行团,像是开往乡镇的那种随手拦车的中巴车。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总会有新的朋友们加入,或是离开。(一般是王汉洋的朋友)我们分享着不同眼睛看到的东北,王汉洋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有段时间,他很好奇一些不封阳台的东北人。这里有漫长的冬天,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是那些浪漫的人,夏天很短,但还是想要在阳台上吹吹风。
那天在车上,我和初次见面的王可达,关于哈尔滨机场的造型开始了漫谈,他讲了很多、很多,关于如何评价美丑,外立面的细节代表了什么。他在十六岁考进了北京大学考古系,现在是美国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学生。他是这个旅行团的中心人物,也是新一期视频节目的主演。几天后,我犹豫如何在文章里描述王可达,直接在饭桌上问了他。他说如果是在美国,自己是标准体型,但到了亚洲,例如他回国时搭乘的中华航空,甚至连安全带都无法系上。
车没开出机场一会,就能看到松树林,很快是农舍,即将天黑的天空中,展开了一道又一一道让人放心的炊烟。这天晚上,就会抵达齐齐哈尔,吃一顿当地特色的烤肉,吃掉很多很多的肉。终于,在漫长的关于机场的讨论中,我们感到了疲惫,
1.
齐齐哈尔的早晨很冷。酒店外是卜奎大街,我们那天的旅行、整个城市的历史,似乎也围绕在这条大街上。早上五点多,一位五十五岁的女性环卫工人,就沿着这条街上扫雪。她的睫毛上冻着雪,那是呼吸时热气带来的。两小时后,太阳出来了,但气温还在零下三十一度。
卜奎是齐齐哈尔的旧名。这是一个达斡尔族头领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它成为了地名。齐齐哈尔并没有很悠久的历史,在清朝康熙之前,它是众多部落的游牧之地。为了阻绝沙俄帝国不断向南进犯,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在卜奎屯建城,命名齐齐哈尔。七年后,黑龙江将军移驻此地,成为了边境重镇。
我们来到卜奎清真寺,这座寺庙,与齐齐哈尔同时出现。在建城前,不少山东、河北、山西移来戍边的回民,聚集在此地,他们在1684年盖起了清真寺。一百多年来,很多回族人迁徙、被流放至黑龙江,包括了咸丰二年(1852年)来此的“哲合林郁”教派。因为教派不同,他们又盖起了西寺。如今,卜奎清真寺是黑龙江省最大的伊斯兰教建筑群。
那一天,没有人来做礼拜,,也没有其他的游客。这时,一个阿訇出现了。他叫白西武,很友善地接待了我们。六十九岁的白西武,特意说了句,“年龄大说不上来,我属于中青年”。这三年,白西武感到很寂寞,没有了游客,他只能在办公室看报纸,以往,每年清真寺会接待几万名游客,白西武尤其喜欢和大学生们交流。
1978年,白西武在一家糖酒厂上班。清真寺也刚度过破坏最严重的十年,正处于修复期。1983年,白西武被调到了清真寺,一直呆到现在。他领着我们看能容纳几百人做礼拜的大殿,介绍着清朝时的折子门,以及建筑物上的花雕、彩绘、阿拉伯砖雕,以及寺门口的抱鼓石。
白西武最喜欢窑殿,在寺庙的最高点,那是一座四边形的塔式建筑,共有三层,最顶部有一个莲花座,镶有高有1.9米的金葫芦,葫芦尖上嵌有40厘米的金色新月。这寓意了佛、道、伊共好的象征。对于白西武来说,窑殿不仅是美观的,也是实用的,上面开了四面窗户。童年的时候,每到做礼拜的那天,阿訇们会对着窗外喊,招呼居民们过来。1980年代之后,改成了用广播。
在今天,窑殿已经失去了这样的实用性,周围变成了单元楼、高层小区、商场。过去,奎清真寺周围,是一片密集的回族居民区。十多年拆迁前,社区有不少清代、民国时青砖瓦房,以及富有人家住的四合院。消失的建筑,也让移民故事被遗忘。过去,人们能通过房屋的样式与风格,推测这户回族人家,是来自河南、山东,还是甘肃这样的西北地区。
白西武淡淡地说:“以前这里住的都是回回,现在不是了。大家都用微信群来联络。”
不远处,黑龙江将军府,却从原址中消失了。三百年来,黑龙江将军府共有71位将军来此处理军政事务。1695年,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兴建了这处官邸。他生于宁古塔,1664年,在抗击沙俄入侵时,肃清了黑龙江中下游的侵略军,立下了战功。1686年,他一路向北,又一次进攻沙俄占据的雅克萨城。直到沙皇派使臣来华,同清廷谈判。三年后,也就是康熙二十八年,萨布素率水师护送清廷使团到达尼布楚。《尼布楚条约》确定了中俄东段边界。
最后一位将军是寿山,甲午战争时,他在辽东立下了战功。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沙俄同时入侵东北,寿山调动的清军、义和团无法抵抗众多的沙俄军队。在沙俄要攻破齐齐哈尔城下时,四十岁的寿山将军选择了自杀殉国。
2000年,黑龙江将军府整体腾退,搬入了嫩江中的明月岛,原址盖起了建华区政府办公楼,其中包括了“退伍军人服务中心”。这里只留下了一个微型的将军府建筑模型。对于,将军府从原址消失,王可达感到很遗憾。他认为历史虽不是凝固的,但就算是河流在大自然中改道,也会留下故道。
第二天,我们去了明月岛,车先跨过在嫩江上的浮桥,这个江中岛看起来很荒芜,雪地里留下了一些脚印,我们看到一只野鸡在漫步,然后飞向远处。抵达时,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将军府是关闭的,旁边的公共卫生间也一样大门紧锁。
不远处,是一个似乎废弃的滑雪场,雪地上散落着三轮车,大多数已经坏了。过去,地处黑龙江权力中心的将军府,搬迁到了一个毫无人气的观光岛,有一种说出来的况味。整个齐齐哈尔,也多少给我这样的感觉。



尤其是我步入在冬天的夜晚,这里仿佛有了时差,晚上八点的街道,像是到了深夜。在太阳落山前,我去了一趟龙沙公园,它看起来空旷、安静,少有的几个人用着健身器材,周围是一层层很厚的雪堆。公园内,有着丰富的历史建筑群:乾隆四年修建的关帝庙,一旁是1926年盖起的的寿山将军祠。另一端,有两栋黄色的单层俄式建筑,这是1907年,俄国在齐齐哈尔设立的领事馆,又在1920年关闭。
这些建筑本身,就像是在无声的对话。1930年,国民政府找到了德籍工程师,在公园内修建了黑龙江省图书馆。有人认为它的外观仿造了北京故宫的延春阁,而内部却是欧式风格。在图书馆的东侧,还盖有忠烈祠,用来纪念在1929年中东铁路事件中,与苏联红军作战时阵亡的将军和士兵。但在1945年,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时,摧毁了这座忠烈祠。如今,只剩下了空空的旧址...........
太阳落山时,我走在结冰的湖面时,到了公园的另一头。无意中走进了仙鹤宾馆,里面有很多的独栋的豪华别墅,入口修有汽车直达的过道。但大多数房子,大门口都上了锁,这里似乎是夏日度假的地方。
在松鹤宾馆门口的文化大道,也是一副荒凉的景象,路上没有什么小店,也少有出租车经过。我突然感觉,对于一个单身、没有汽车的人,在冬天没有地铁的北方城市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无所事事的下午,也宁愿呆在家里。此后,一个网约车司机告诉我,“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就很难约了,人们出来吃饭的时间。等到了七点多,也难约,人们要交车回家了。等到晚上十点,大多数司机也收班了。”
在没有预期的步行中,我终于找到一家拉面店。时间还不到五点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喝了十多瓶啤酒,几乎没吃桌上的牛骨头和小菜。他有点醉了,给情人打着漫长的电话:“媳妇,我是真心实意、打心眼爱你。儿子不是我亲生的,但你的儿子就我的儿子,我也会照顾好。我只能告诉你,买的婚房是二手的,父母也就那能力,看你同不同意。” “如果在我背后扯犊子,让我遇到了,或者是听别人说了,有别的男人了。对不起,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不原谅你。反正我会一辈子爱你….”
我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了网约车。在回去的路上,我把这段酒桌电话,分享给了一个在齐齐哈尔生活过的朋友。他告诉我,这个场景很齐齐哈尔,也很像是发生在一部电影里。
2.
当我在齐齐哈尔站月台,蹲在地上,试图用手机拍摄老火车背面时,被工作人员制止了。在我身旁的大哥,搭起了话,他语气很自豪,称这是中国最北端的铁路线。如果你拍照又带上了定位,会被外国人识别出来。“所以这块不让拍,搁别地方随便你拍。”
在卧铺车厢,大多数人都取下了口罩,像是疫情从未到来过。开往哈尔滨的一路上,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东北人似乎变得更安静了。人们专注在手机屏幕的世界,一位年轻的母亲,告诫同行的女儿,在公共场合不能大声说话。时不时,火车零食推车汉来:牛肉干,白酒…..但没人在黄昏之前,想让自己喝醉。
冬天在寒冷地区坐火车,能看到不同的样貌:火车倒影落在了雪地上,缓缓向前。这是一趟慢车,我们会途径很多站点:杜尔伯特、大庆西、安达、宋、肇东、对青山、万乐、哈尔滨。列车会经过寺庙,温室棚,一排排像是荒废的土灰色农舍,小小的房子有五、六个排烟孔,但没有炊烟、红色、绿色、黄色的钻井机、一群工人站在货运火车上,用铁撬一点点卸煤……接着,我短暂地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一个五岁模样的男孩,坐在我的对面。他穿着红色毛衣,上面绣有“发财”和老虎,会好奇地看着陌生人,又期待着陌生人也打量一下他。父亲拒绝给他再吃一颗奶糖,理由是上午吃过了。这时候,男孩钻进用手机外放电视剧的妈妈怀里。胖乎乎的妈妈顾着看电视剧,但也留意到眼前的事,说起了话来:“你和你爸干完仗,又来搓摸我了?搓摸个啥?”
我想到了一些看过的东北电视剧。在东北旅行时,我总觉得在街上和我搭话、告诉我怎么走路的民警,像是我的舅舅。餐厅里,热情、年长的服务员,会像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婶婶。穿着虎头毛衣的男孩,与父母的互动,让我想到自己和一些朋友们,从未有过的和父母的亲密关系。

火车还在半途中,列车员们就提前来收床单、被套。他解释道,火车在17:42到站哈尔滨,没过一会需要返程了。不提前收,时间来不及,新的乘客会在18;21到来,搭上去往加格达奇、漠河的夜车。说起话时,火车穿过了松花江,窗外能看到壮观的大桥,进入哈尔滨市区时,最左侧有一大片密集、高耸的住宅楼,视觉上看起来几乎和高架上铁轨线路是比邻。这种灯火通明的感觉,好像让我又一次回到了都市。
当我走出中央大街地铁口,走入通辽街时,这样的感觉更强了。路上很多人,人们围在大连铁板烧、冰糖葫芦的推车摊位边,公交车从我们身旁穿过,通辽街开着一个又一个餐厅,本地菜、烧烤店、俄式餐厅。在向松花江方向的步行中,在某些街口,还能一瞥与通辽街平行的步行街,那里挤满了人吵,他们在冰雕、商店、旧日殖民地建筑中漫步。
这让我想到了上海九江路,尽管,四周的建筑物明显指向了另一种维度和气候,但都有一种旧日大都会的气息,一种丰富的街区混杂的感觉。尤其是当我,经过通辽街132号,发现这是一栋规模巨大的犹太活动旧址,此时变成了咖啡店、书店、音乐会堂时,在走上几步,一支交响乐团成员,正在犹太中学旧址的教室里,进行着排练,他们由不同年龄组成,很多是业余爱好者,每周末会在刚刚经过的老会堂举办古典音乐演出。
那一晚,我去看了他们的演出,指挥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中年人,他们表演了一些民族、红色的古典乐曲。表演结束时,乐团成员在掌声中,在这间老教堂里,鞠躬、致意时,我感觉到老建筑物活了起来,这片街区也活了起来,哈尔滨也正在向我敞开。
3.
哈尔滨不是一天建成的。
但对于很多中国城市来说,说是一天,也很贴切。这是哈尔滨的简短诞生史:1895年,沙俄迫使清朝,签订了《中俄密约》,获得了中东铁路修筑权。1898年6月9日,沙俄决定将铁路工程局设在哈尔滨,以此成为铁路的中心。从哈尔滨出发,往西到达满洲里,往东到达边境口岸绥芬河,此后又修建了向南到大连的支线。
1920年代,哈尔滨成为了国际大都市,大量俄国移民及其他欧洲移民来到这里,也留下了丰富的外国建筑群。第一天,我们在哈尔滨的旅行,围绕新艺术建筑。出发前,王可达参考了常怀生在1990年编著的《哈尔滨建筑艺术》。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很难确定书上现存的建筑物,面貌在今天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去了红霞街的老公寓、科学宫、秋林公司旧址、马戈尔宾馆、米尼阿久尔餐厅的旧址.......整个中央大街,周围都是老建筑物。我很好奇,这些漂亮建筑物的背面有什么。当走去时,尤其是住宅区,更多是一副破败的面貌。从外观看,公共区域堆满了杂物,有些房间的门都是破碎的,居住面积很小。这里和上海、武汉、广州一样,房管所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很多人只拥有一栋房子的某处居住权。
在铁路的另一头,就是道外,这里有着庞大的中华巴洛克街区。我们站在靖宇街,纯化医院所在的十字路口。王可达向我们讲解四周的建筑,他觉得这些建筑,像是一本本细节很多的书,也是一座座记忆的宫殿。我们可以看到所罗门柱子,很多房子会为了伪装成一种大理石建筑,而刷上了白色的漆。但岁月却暴露了秘密,颜色脱落了,人们很容易看出这是砖块建成的房子。
“这是为了装点门面。这栋房子看起来,在圣彼得堡、莫斯科也成立,但细看的话,更像是进入了《盗梦空间》的世界,在里面,你无法醒来。” 王可达比喻道,这些建筑就像是一栋栋记忆宫殿,暗含着当时的中国工匠们,所处的丰富时代,具有的一种混杂的知识。王可达继续带着我们,观察这些建筑的细节:“你们看方形的浮雕,画着梅花和鹿,还有一块像是中式园林的匾额。这底下,有当地人熟悉的梅花、菊花,但还有一个菠萝,这并不是黑龙江的水果。也许,工匠也没有琢磨那么多,但他们吸收了不止是俄国的新事物,也有来自南方的新事物..........”
漫步在哈尔滨道外,总会让我想到汉口、上海华界的故事,小学老师常会提起,跑马场的告示牌上,会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晚清的上海,华界与两租借在外事活动上,会展开凸显谁是上海主人的竞争。上海道台会在豫园,备八人大轿,用中国传统菜肴来款待美国来宾。汉口的首富刘歆生买下了租界外的大片土地,成为地产巨头,建成了对所有人开发的“华商跑马场“。
这里有着类似的故事。1898年,中东铁路修建时,数万名中国人来到哈尔滨,他们选择住在了道外。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铁路、海运通路被日军封锁,哈尔滨的民族资本业迅速发展,随着工业发展,他们开始模仿起道里、南岗的外国建筑,同时又在窗式、花纹、女儿墙等细部,加入了蝙蝠、牡丹的中国传统元素,形成了一大片今天被称为“中华巴洛克”的街区。
1920年,道外焕然一新,但始终不如道里那般现代、繁华,缺少公园、医院这样的公共设施,但不失为一个独特、热闹的中国城。在靖宇街,商铺林立,开设有同记商城、大罗新环球货店,人们可以去陈氏接骨、世一堂看病,还有亨达利、典当行、三友照相馆、温泉浴池等各种生活服务。绍兴人来此开了饮食店老鼎丰,还有不少河北人开的张包铺、老仁义、宝盛东等餐厅。街上也总有演二人转、耍猴的、耍大刀的、演皮影戏的贫苦民间艺人。
1990年,道外的生活一样是混杂的、热闹的,它地处市中心,但房价较低,吸引了很多外地人来这落脚。如同潮湿会吸引蘑菇一般,城市的老街区,也总会生长出棚户区。另一些居民,则住在1930年代的商业、工业建筑里,它们的进深较长,采光很差。大多数人的住处很逼仄,没有卫生间,在冬天需要烧煤来取暖。
迟子建在中篇小说《起舞》,描写了如此景况:“如果说道里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的话,道外就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夫了。道外原来叫傅家甸,从一开始,这里就是小手工业者聚集之地,虽没有大气象,但最具人间烟火的气息。直到如今,哈尔滨的道外区,仍是大店小店,遍地开花;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今天,我们失去了道外的生活,也许只留下了一些碎片。在北头道街,我很喜欢北三沙家烧麦,这里有十五块一碗的羊肉汤,里面好多羊肉。当你喝完了汤,伙计会爽朗笑一笑,问你要不要再加一些,是免费的,汤很浓郁。他笑着说,我坐着近,很方便就给我加汤。汤都在一个滚动的大锅里,里面正煮着一整根羊排骨,浮动着让人有食欲的油荤。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顿饭,如果我会再一次去哈尔滨旅行,很可能只是因为这家小店。
坐在我隔壁的,是两个中年大哥,他们也快要老年人。两个人是做装修的本地人。其中一个告诉我,装修队里,也很多来自湖北孝感,这些工右来了几年后,就不愿意回老家了,因为受不了南方的阴冷。两个大哥点了水爆肚、韭菜杏鲍菇、两碗羊杂汤,98元,正喝着啤酒。桌子上有不少空啤酒瓶,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说道,干一杯吧。
“对我爸,对我妈,我都不亏心。但我妈说八句话,有八句话都不对,我就顶回去。” 说话的人,更消瘦一些,面色红润。他总共只喝了一瓶啤酒。他说,和自己表哥很久没联系了,就不细说了。我预感到,当一个人说不想细说时,往往代表了要开始讲故事了。
“以前,有一个老房子,等着拆迁。他不愿意,想着卖了买新的,卖了11万5。再等几年,等拆了,可以分几十万。但卖了就是他自己的,等拆了后,就是四个人(二姐、大姐、小表姐,我哥)分。其实,我大姐、二姐有钱,就算等拆迁了,她们也不会要。”
“新房子,最开始也是我帮着装修和水电的。到死了,表哥也没让他爸妈去住。他老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你说能闭上吗?”
这也是老故事了,道外的动迁工作早就结束了。所有的居民都搬走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围挡和脚手架。仅在南十四道街,就有十多家劳保店。但有一些工人,会专门来到纯化医院的十字路口在王阿姨的摊位上,购买更便宜手套、鞋子。
这一片,有很多人在摆地摊,有些是职业的,有些是批发生意失败后,需要清理挤压库存。城管不会驱赶他们。两年前,王阿姨来到这里,她告诉我,冬天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很多游客会来哈尔滨玩雪,逛完中华巴洛克风情街后,顺带来买些厚袜子、手套。
十八岁,王阿姨进入哈尔滨一家皮革厂工作,但她没有想到四十四岁,工厂改制了。此后,她领到了一笔赔偿金,要给自己交养老保险,靠自己养活。很快,王阿姨找到了私人鞋厂合作,在家里帮忙加工鞋面。这几年,合作鞋厂也不景气了,她决定来到头道街摆地摊。一双十五块的手套,很多来自亲戚、朋友们不要的旧衣服。
这样摆摊生活,还能持续多久,王阿姨也说不清楚。来摊位买劳保的工人们越来越多事,也意味着她离开的时间快到了。按照规划,我们所在的北头道街,位于中华巴洛克三期,这里会成为一处全新的文旅消费聚集区。
那天下午,我们在道外历史街区漫步,只能通过遗留的店招、木头楼梯、丢满垃圾的胡同,来想象过去热闹的生活秀。不远的未来,这些建筑被修缮好了,但街区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诺大的影视城般的观光地。
4.
离开哈尔滨,路途中,我看到了一个废弃的粮仓,会在双城站停靠。在车上,我们听了古典音乐《黑龙江的波涛》《满洲利亚的山岗上》,之后是许巍,然后是二手玫瑰,最后是董宝石的新专辑
(王汉洋说,做视频节目的时候,他会把歌名改成《东北的山岗上》。“这首歌讲的是,他们很怀念东北,很感伤东北不是他们的了,很扯淡,东北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但真的很好听”)
我们来这里是看火车站的,一个绿瓦黄墙的中式火车站。最早1899年俄国人在此修建火车站,1923年,中国人又花了五年的时间重建,风格由俄式改成了中式。据说,殿顶绿色琉璃瓦覆盖,正脊两端盘踞着浅蓝色坐龙一对。
对我来说,火车站周围更有意思。不远处的站前街,稍往北走一点,就能感受到一种逃离小镇的荒凉感,沿街少有副食店、粮油店,有的一些也倒闭了,店招还在,变成了私家车库。唯一的4路公交从此经过,车站就在电线杆下,挂着一块白色的排,“4路”,长产村-双城北站”。终点站是一个高铁站。
这一带的社区,民房很密集,像是河南、河北的平原农村,但这里几乎都是平层农舍,其中坐落着一些中东铁路的历史建筑遗址。在路面上,我看能发现一些非法标语,有些被涂上了,但写标语的人又在涂抹的地方重新写上新的标语,接着又被涂上,接着又有新的颜色写上新的标语.........直到形成壮观的、如同当代美术作品的团块。
随着走着更深,发现很多房子都是空的,挂着寂寞的招租信息,或者农药、兽医相关的广告,后院的摩托车,覆盖了很厚的积雪。路越深的地方,尚未被涂抹的标语变得更多。我设想了一张情节:村中有一个顽固的涂标语的人,村委会没办法,只能派出一个专门涂抹标语的人。一个想尽办法,不断写标语,一个战战兢兢,要赶快给覆盖掉。就这样他们老了。村子也日渐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再在乎标语的出现。那个涂标语的人,慢慢地,感觉到了疲惫,感觉到了寂寞。


很快,就是德惠站。这是一个很小的站点,甚至没有站前广场,从火车站出来,就是一条像乡道的小路,摩托车和出租车像是在这样的路上散步。但这里有更壮观的中东铁路建筑遗址。按照规划,在教堂周围,这里会进行一次民居腾退,这里要成为一个观光作用的广场。如蓝图设想,就像是哈尔滨的索菲亚教堂那样。
一个当地人,从家里走出来,默默看着我们这群观察着教堂建筑的人。王可达说,俄式建筑的三角形门头,和教堂的很类似,很可能是同一批工匠建造的。当地人告诉我,旁边私房盖起有四十多年了。十年前,他花了几万块,买了近400平的私房,因为他听说这里会动迁,这样可以赚上一笔。但是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这个迷宫一般的私房,他分租给了五户人。
但他还是更期待动迁,这里每平方米,可以赔二千块。他还说,教堂的门和车站的门是对着的,分毫不差。“儿子们都到长春了,他们不回来了。”
另一个同伴也开始向老人搭话。同伴是鹤岗人,他先问今年一吨煤多少钱,是不是冬天要用两吨煤,半夜起来还得添煤。鹤岗人是想向大爷套近乎,他有他好奇的东西。
“这里是不是有人租来搞那些?”
“我不租给那些人。”
“楼房管的多,平房不管是吧?”
“嗯。”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在他们简单聊完之后,又问起了动迁传闻和赔偿的事。最后鹤岗人告诉我,他是问这里赌博和卖淫的事,他四处溜达的时候,看到了好多男人溜进了这些房子里。我很惊讶,因为我也在专注地散步,看着这些房子,但从没有留意有嫖客或是赌徒。
“开车来嫖娼,一伙男的来一个屋,又出来了。大姐也出来说,这都没看上,都是年轻的啊。来着做小姐的,都是在长春混不下去的。这里离长春也近,几个人开车就能到,坐个火车也不远。”
“你怎么知道,谁是嫖娼,谁是赌博?” 我不解地问。
“来这里的人,眼神是闪烁的,害怕别人在看他,心虚,是来嫖娼的。” 鹤岗人平静地说。他在北京是一位职业秘书,因此,他得到了察言观色的职业训练,以及一种不响的个人。“他要是眼睛直勾勾的,奔着一个地方就去的,就是赌博的。他看都不会看你。”
5.
我很喜欢溥仪的宫殿。
在一个落雪的下午,我在里面逛了很久。步入其中,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或是同理,他是一个更早的离散、又被多重困住的人,如同这座皇宫,日本人想以此宣誓正统性,不可能完成的殖民,它的风格———不是满清的,不是日本的,也不会是当代中国的。
我看着台球室,想象着无事可做、被威胁、控制的溥仪,在此打台球的情景。那天下午,杂志编辑要提前回北京了。但她低估了下雪后,长春的交通,最终改签了航班。
在长春,有很多圆环形,如同一个太阳般,一般是五、六条路的交汇口。这些交汇口没有红绿灯,王汉洋说,这样的设计让交通变得更堵。在夜晚,车流变少时,我走在长春早起规划的那些路,非常宽的路,甚至路中央还有一个小的条状公园,赤松、草坪、步道,感到了一种很强烈的荒芜感。路上几乎也没有什么店铺,只有雪,以及深夜出动的铲雪车,沿路上都是殖民地政府大楼,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医院。
我对长春的一种想象,来自三岛由纪夫的一篇短篇小说。大意是,哥哥是一个高级军官,妹妹也是一个军人,是对华间谍。但因为丈夫的原因,她在长春的办公室,谋杀了哥哥。但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这篇小说,好像它并不存在一样。
6.
当我们的车,开在高速要抵达沈阳时,沿途经过的河流,不再是完全的冰冻,开始有了水流。春天就这样,随着时间和纬度的变化,而缓缓道来。我播放着超级市场的专辑《七种武器》,却被导航提示语音持续无情打断。正在驾驶的赵汉青,大概也并不喜欢这张1999年的电子音乐唱片,他推荐我们听听Gipsy Kings的音乐。
新音乐开始播放,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车也加速了起来。没过多久,赵汉青问我看到了没有?我看到了一辆超过我们的车。他边驾驶汽车,车速放慢了些,边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
“是一辆出租车,开的飞快。连后备箱都没有关上,里面有两个行李箱。车顶的LED,一亮一灭的闪,广告牌显示:我被打劫,请报警。”
“出租车开的有多快?”这是我提出的唯一一个问题。
“至少130迈。它在我们后面,超过了我们后,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我报了警,接电话的男性警官很快听完了,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比如具体在哪个路段,车朝什么方向开去的,只回了几句知道了,然后挂掉了电话。接着,我们讨论如果这是一起真实的劫车案,是否能在新闻中看到?我想起了,三年前坐高铁到北京,几十名警察、便衣上了车,他们给不同车厢上一些年轻人戴上了手铐。终点站,也就是北京南站,月台上有更多警察等待着,其中有人手捧着一大束鲜花,要送给在列车上完成任务的同事。
但我并没有在新闻上,找到相关的报道。这段记忆,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好像成为一种私人的回忆。记忆总是不可靠的,如同我们这一次穿越东北的旅行,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戴口罩,好像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检查核酸、健康宝、行程码,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赵汉青说起了,2022年底在天津看病的见闻。那一天,在医院里,他看到四个警察带着一个犯人来看病。当时,犯人穿着“大白”的防护服,被反扣在椅子上,背后写着大大的“罪犯”。
有人认为,沈阳的历史也是这样的扑所迷离,一种人为导致的迷雾。这个人就是P,我在沈阳一家电子音乐俱乐部,偶然认识了他。对于南方人来说,他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戴着黑框眼镜,沉默的时候,是那种很安静的人。他告诉我,沈阳不像是长春,这里总对历史有些遮遮掩掩,有两个东西几乎无法谈论:“满洲国”、张作霖。
在我们交谈中,我感觉P就像是波拉尼奥笔下的小说人物。他没有正式的工作,几乎靠网贷来过生活,每天睡到中午后,他会去一家书店自习,他把自己所有的藏书,放在了这家书店的二楼。晚上九点,仙境俱乐部开门后,他会来这里坐着,一直呆到凌晨回家。
“你可以问问我,这里面有哪些建筑没了。” 我们所在的俱乐部,灯光昏暗。我正在看着他递给我的一本画册,正好翻到了“奉天神社”那一页。 “这个已经拆掉了。”
接着,P向我讲述了他和朋友们在长春的旅行。至今,长春还保留了三座完整的日本神庙。过去,日本人在东北各地建有295座神庙,在台湾也有超过200间。如今,人们很容易看到“日本神武殿”,它为了纪念“日本纪元2600年”而建造,就在长春牡丹园内。“东本愿寺满洲别院”一直处于维修之中。
最难进入的,是“建国忠灵庙”,它的历史要更为沉重。P向我继续讲道:“它被空军家属小区包了起来,小区有门禁,你必须跟着人混进去。进去后,要再一次跳墙。里面几乎是一块洼地。我们夏天去的,里面有很多的蚊子,庙没有被拆,因为它是侵略的罪证,但也没有保护起来。因为建筑物没有维护,很多瓦都一片片掉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完全还原P的描述,包括他的语速、停顿点、表情。实际上他说的要更好。1905年,日本人从俄国人手中,得到了长春以南的东北铁路。大连成为了日本的殖民地,被称之为关东州。在火车站周围,日本人得到了远比租借更大的腹地,更像是国中之国。因此,一直到1931年9月18日,从清朝到民国军阀和政府,都试图在东北进行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博弈。人们普遍认为,沈阳是最重要的舞台,除了日本人、俄国人外,张作霖和张学良是最重要的主演。
在大帅府,那天来了很多游客,还有好几个短视频博主,他们直播时绘声绘色讲着故事——张作霖的用人谋略、日本人的阴谋、在老虎厅发现的政变、张学良的婚外恋.......这确实是一对充满故事的父子。他们留下的宅邸,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线索。
最开始进入的1908年修建的传统中国三进式院落,王可达让我们留意,木雕与彩绘上,有关花鸟、山水、文房等传统图案,其中有猴子骑着梅花鹿,这寓意着“马上封侯”。那一年,张作霖三十三岁,张学良七岁。王可达告诉我:“宅子保留了很多礼仪性空间。” 比如,刚进来左侧是会客厅,右侧是张作霖的书房,更深处是他的卧室。但很可能实际上,他并不住在这里,而是院子最深处的住宿。
1918,小青楼盖起,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两层建筑,用于家人居住。1922年,大青楼盖起,一座仿罗马式建筑,很像是在哈尔滨道外看到的那些中华巴洛克。这里是主政东北的办公场所,张作霖在这里度过了余生最后六年。1928年6月,张作霖在乘坐火车时,在皇姑屯站被日军炸成重伤,回到沈阳后不治身亡。1929年7月,张学良决定收回苏俄在中东铁路的所有权,这导致了斯大林命运军队向东北发起了进攻。但蒋介石食言了,他并未给张学良任何援助,导致最终求和,恢复了苏联对铁路的控制。
这不是第一次,张作霖父子,想要重夺铁路的控制权。、1927年,张作霖决定抗衡日本人经营的奉天驿(今天的沈阳站),找来了建筑设计师杨廷宝设计辽宁总站,并于1931年通车。当时,这是一个成功的创举,每天旅客多达几万人。但几个月后,日本人控制了车站,并改名为“奉天总站”。位于北京的铁路局,表示了反对,列车表上仍注以辽宁总站。
时间,并没有重新属于张作霖。位于沈阳繁华街区的辽宁总站,铁路线与多处市区干道平交,严重影响了市区交通。1946年,辽宁总站正式定名为沈阳北站。1955年,沈阳计划修建新北站,此后列车越来越少。1988年6月,老沈阳北站停止运营。
那一晚,我和P交谈了很久,周围是吵闹的音乐。几年前,P认识了来沈阳的历史学家宋念申,当时他正在写《西塔》这本书。宋念申对沈阳西塔街区很感兴趣,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半岛后,朝鲜人被鼓励移民到中国东北。在沈阳西塔周边,日本人建有很多工厂,需要大量劳力,吸引了很多朝鲜移民在此定居。二战结束后,不少朝鲜移民还是选择留在了西塔,形成了一大片居住区。
对于P来说,进入西塔,像是进入了沈阳的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很热闹,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朝鲜族、韩国美食店。在这条街上,朝鲜政府也开设了国营餐厅平壤馆。“上海的店也叫这个名,北京的叫海棠花,来餐厅当服务员的都是朝鲜的公务员和间谍。”
在沈阳的最后一天,我在西塔街区呆了一下午。我发现有一家首尔风格咖啡厅,能清楚观察马路对面的平壤馆。穿着民族服装的服务员在门外,试图挥着手,让远处的人停止摄像。这让我想起,一些人去朝鲜旅行时,所写的旅行见闻,他们充满了好奇心,总会提到那些友好、谨慎的当地导游。身处沈阳的朝鲜人,也许面临着更复杂的处境:
“她并不能阻止马路对面,人们站在一家首尔风格咖啡厅的三楼露台,用手机拍摄“平壤馆”建筑的行为,于是,只好转身离去。她不能理解来客,向她所问的种种问题。她不知道如何捍卫自己的祖国。她也许也思念自己的家人。她或许也想问问为什么。”
不知不觉,沈阳西塔进入夜色。这种凝视像是一种当代史,也像是一种正在发生的未来。
5.
我们到了此行中,王汉洋最期待见到的风景————一大片山进入到我们的视野中。那是他小时候常读的《山海经》里,世界的尽头,“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此时,山就在他的眼前,车上的人都在感叹医巫闾山的壮观,认为它就像是CG游戏里,突然出现的一块建模,很虚假,又如此真实。
我不知道如何描绘,他们当时的感觉,也就是说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中,突然出现了山。在我生活中,总会有山的出现,以至于常常忽略山的存在。从武汉坐火车旅行,如果要抵达南京、上海,当火车开始进入隧道时,那是在穿越大别山脉。开往四川、重庆的方向,火车几乎是从一个隧道,开往另一个隧道。
同行的谢轶轩,是辽宁葫芦岛人,他在姥姥姥爷所在的朝阳市度过了童年,此后总会来过寒暑假。家里的大人们,几乎都去过医巫闾山旅行过,唯独没有带他去。眼前的山,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又觉得熟悉,又感到平淡无奇——只不过是家乡的一座山。直到,他在北京地坛游览时,看到了供奉着“医巫闾山之神”的牌位。
始建于594年的山神庙,在北镇城外的山岗上。今天来看,这依旧是一座很壮观的古建筑群,中轴线上,由南至北依次为石牌坊、山门、神马殿、钟鼓楼、大殿、更衣殿、寝宫等。辽国的历代皇帝,都很重视医巫闾山,被认为是神山甚低,到访多达34次。北宋在丢失了燕云十六州后,只得在每年立冬时,在河北衡山北岳庙祭祀中,也同时望祭医巫闾山。
如今,北镇已无法看到古城的面貌,如今只留下了辽代的显州城南门、明代牌坊。每天晚上,当地人会来广场上跳舞,一边是中年人组成的二人转秧歌队,另一头是人数更多的青少年,随着吵闹的DISCO音乐,跳着节奏感十足的锐舞。王汉洋和谢轶轩,很喜欢穿过鼓楼的城门,从此步行,走的是和辽朝人、元朝人,包括了当时出访中国的朝鲜使臣,一样的路。以及城门外不变的风景————夕阳中的医巫闾山,阳光落在光秃一片的荒山上,有一种日照金山的景象。
这也是一趟寻找辽代古塔之旅。在北镇,有一对临近的双塔。医巫闾山另一边义县,一座古塔坐落在如同村落般的社区,它们像是离散的兄弟子美,都巨大,都是辽代常见的八角平面,有着稳重而装饰华丽的基座。它们也都无法攀登。王可达说,这几天,我们密集看了这么多的辽代古塔,会让我们很难想象,在古代,不论是一个农民,还是一个将军,很可能一辈子,只能看到一次如此高的古塔。











去往朝阳市的早上,时节已经进入春天,气温才零下一度,但还是感到阴冷。体校学生们绕着北塔公园跑步,做着身体拉伸。不少人来到这里,对着佛塔鞠躬、磕头、祈祷。这座塔展现了不同时代————公元四世纪,北魏文成文明皇后冯氏,在此建有木塔,后毁于火灾。更早前,这里是三燕宫殿台基。隋、唐时期,这里重新建塔、修缮。辽重熙十三年(1044年),塔最终定型,成为了高42.6米的外观为辽代风格的佛塔。
这也是唯一一座,我们能进入到内部地宫的辽代古塔。1986年,北塔考古勘探队,对塔进行了钻探发掘,先后发现和清理了辽代地宫、天宫,出土了舍利金塔、宝盖、玻璃瓶等大量珍贵文物。1992年,考古队发表了35页的“天宫地宫清理简报“,他们细致地分享了清理情况和主要文物。
他们进入地宫时,发现早有人在塔门前积土内,挖了一条直洞盗窃了大量珍宝。只剩下砸碎的瓷器、铜器饰件,和一些零散的铜钱、珠饰,以及4米高的石经幢和石函。在绿砂岩质的长方形石函上,留下了几种浮雕图案。
其中一幅,画有一条惊慌失措的龙,右脚中了一箭。一旁有人击鼓、有人舞剑、有人摇旗,靠龙最近的武士,正要射出新的一箭。但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尤其显眼,他左手托塔,脚踩着祥云,正指挥着战局,上面写着“大圣哪吒太子”。
在东北旅行中,常会出现龙,在古建筑物的彩绘中,在满族的神话故事里…..我们还在牛河梁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距今5000的红山文明中,见到了最早一批龙形玉器。在车上,王汉洋讲述了“营川坠龙事件”。1934年,《盛京时报》写出了一系列离奇的新闻报道:营口发现了一只活龙,很多人都目睹过,甚至有僧侣为它超度。几天后,龙在数日暴雨中消失了。此后,它又一次从天而降,造成九人死亡。
以后的人,将此作为了其他。但上海人马小星,一个自小腿脚不便,但对于神秘事物充满了好奇,他在1994年写了一本书《龙:一种未名的动物》。他用很考据的态度,罗列了龙在古典文学、文献中的出现。除此外,马小星也多次前往东北,到访杜尔伯特、肇源、松原等地,深入小镇、乡村,寻找自称见过龙的当事人。2008年,他又一次前往营口,想再一次目睹真龙出现过的地方。
对于我来说,辽代和龙一样,也是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我们走过的古塔,很多没有详细的介绍,它具体的建造时间、原因不再可考。如今,辽中京都城的遗址,是大一片农田。在遗址博物馆门口,农民们在道路上晒着玉米地。来这里的人,是为了仰望一座高为八十米的大明塔。
至今,没有人知道大明塔的地宫在何处。1986年,考古队在清理塔基时,试图在正南门进行挖掘,挖进了7米深,还是没有发现地宫。因为担心塔的安全,也不再继续挖掘。大明塔的地宫,留下了一个传说:地宫很大,供奉了释迦摩尼佛祖与其弟子的塑像。但有一年,一位小和尚顺着通道进去添油,再也没有出来了。这时,人们想要寻找小和尚的下落,却发现通道消失了。
王可达说,大明塔在中古时期,是除了金字塔外,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仅仅因为高大本身,后来的人就很难忽略这座塔的存在
此行中,庆州白塔,是我们要去的最后一座塔。车从巴林左旗出发,要行驶一百多公里。一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风景很漂亮,时而接近时而远离我们的河流,近处的雪山,偶然在国道上散步的一群野鸡,它们有着漂亮的羽毛,不慌不忙的,短暂地挡住了我们的去处。
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最终,在我们抵达之前,几公里之外,白塔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之中。走近时,我们才能听到悦耳的风铃声,一个男人骑着电动三轮车,向着水源地逝去。一个女人用手机拍摄着白塔,唱着蒙古语歌曲。小镇为数不多的餐厅,有些新鲜的羊肉,墙上挂着成吉思汗的肖像。
那一天,我们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坦白说,这些辽代古塔,也在我的记忆中变的混淆。我已经忘记是哪一天,我们向着辽代佛塔的山顶上攀登,四处是空旷的农田、山、县道和村落。在山脚下,有一座尚未立碑的墓,沉默的土堆旁,种植了一块粉红色的假花。
我看着这堆墓,心里莫名地温暖和感动,想到了在湖南汨罗江一带,人们也种植假花来纪念逝者。对于眼前,那座存在了一千年的佛塔,人只处在局部的时间之中,并不具有永恒性。但一只微不足道的假花,也在表达人的存在。据说,最初的塔也是坟墓,用来存放佛陀的舍利。
END
本文原刊登于T杂志中文版,编辑刘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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