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84):宰相落马
这一战率先开炮的还是贾易,他一纸奏疏呈上,目标直指苏轼和苏辙。在这份弹劾奏疏里,贾易先是攻击苏辙早年在制科考试的试卷里攻击仁宗皇帝,然后他又戴着有色眼镜把苏辙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加以刻意渲染,最后他给苏辙定下了数宗大罪:暗结朋党、欺君罔上、陷害忠良、打击异己、钻营取巧、附会大臣。
相比之下,苏轼就更惨了。贾易不但将乌台诗案旧事重提并以此指责苏轼目无君上,而且还将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期间的种种所为进行了一番体无完肤式的批判。最重要的是,除了这些陈年旧事,贾易还通过这大半年的苦心收集拿出了一份有关于苏轼的新鲜干货:他将苏轼这两年在杭州为官时的种种“劣迹”逐一拿来批判,比如说作诗诽谤先帝和朝廷、横征暴敛、妄兴水利、施行苛政、严刑峻法。
据此,贾易总结道 :“苏轼和苏辙其本质和心性就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实乃颠覆江山社稷的倾危之徒。这二人的最终目的就是想兄弟专国,然后将一众蜀川同党分别安插在各个重要的职能部门以此把持朝政。如果任由这二人继续猖狂下去,那么宋朝迟早会毁在这两人的手里,这二人纯粹就是宋朝版的李林甫和杨国忠。”
还不等苏辙和苏轼上疏自辩,新任御史中丞赵君锡也跟着上疏弹劾苏轼在杭州期间为政有失。面对政敌的突然大举发难,苏氏兄弟的表现截然不同。苏辙一如既往的生猛和强硬,他拳打贾易脚踢赵君锡誓要跟对方分出个胜负,可苏轼却失去了好斗的心性,他虽然也上疏自辩但同时也主动申请再次将自己出京外放。
相比当年,苏轼这次回京之后已经变得相当低调。在此期间他几乎就没有针对朝政发表过任何言论,更没有想着要如何指点江山并造福百姓,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每天到翰林院去打卡上下班,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继而让政敌抓住把柄祸及此时已贵为两府大臣的弟弟苏辙,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被贾易给揪出来一顿暴打。
关键在于苏轼这一次主政杭州的两年堪称其宦官生涯里政绩最为突出的时期。在杭州期间,他赈济灾民、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其功德之盛以致当地百姓无不对其感恩戴德,史称其“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但苏轼的这一桩桩惠及万千黎民的善政到了贾易的嘴里却全都是祸国殃民之举并对其加以疯狂地攻击。面对这种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行为,苏轼不知道自己是该勃然大怒还是仰天大笑,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就此彻底地对政治和仕途感到心灰意冷。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王安石的这句诗或许会被苏轼大加赞赏,但这绝不是苏轼本人心性的写照。作为佛道两家培养出来的高徒,苏轼做事向来不会刻意去追求一个极致,更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既然这大宋朝的顶级官场已经污浊至此且容不下自己,而他也对政治斗争的凶险和政治倾轧的肮脏感到烦不胜烦,那么他唯有再次请求外放才能让自己重获身心的安宁。
此事最终以苏轼和贾易的双双罢职而告终,贾易也就此再度以自爆的方式与苏轼“同归于尽”。贾易被罢为庐州知州,苏轼则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御史中丞赵君锡也因为在此事上涉嫌诬告而被罢为吏部侍郎并出知郑州。
当苏轼被贾易疯狂撕咬的时候,在另一条战线上,右相刘挚同样遭遇到了群殴。对比苏轼,刘挚被咬得比苏轼还要惨,其中这里面咬得最卖力的人正是被刘挚一手提拔上来的御史杨畏。
杨畏也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魅力,两位宰相吕大防和刘挚都很欣赏他并提拔他做了御史,刘挚甚至为此而不惜与王岩叟翻脸也要提拔杨畏。王岩叟直言杨畏曾经依附吕惠卿和舒亶但却在后来对这二人落井下石,他由此断言杨畏是一个反复小人,今后必定会反噬其主,可刘挚却不这么认为。正是在刘挚的授意下,时任御史中丞的赵君锡才把杨畏给招入了御史台,可刘挚哪里会想到杨畏不久之后果真恩将仇报开始对他大打出手。
说到刘挚的最终倒台就得另外提及一个人,此人就是接替赵君锡出任御史中丞的郑雍。这个郑雍是被首相吕大防给提拔起来的,值此吕大防和刘挚各自党人相互攻讦之际,郑雍当然要站在吕大防这边反对刘挚。在分析了两位宰相的实力后,杨畏很会审时度势地对新任长官郑雍露出了笑脸,在他看来吕大防和刘挚这两股势力当中还是首相大人这边更占优势,只要他帮忙打倒了刘挚自然也就不缺好处,这往后的仕途自然也是一片坦途。
郑雍与杨畏在私下里经过一段时间的资料收集和密谋之后便由郑雍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给高滔滔上了一道弹劾刘挚的奏疏,郑雍在奏疏里指责刘挚在朝臣中拉帮结伙败坏朝政,而且还为了笼络人心而大肆提拔一些贪赃枉法之人引为心腹。随即,郑雍有板有眼地将刘挚的党羽一并脱出,这里面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元祐年间活跃在政坛上的风云人物,比如说王岩叟、刘安世、韩川、朱光庭、赵君锡、梁焘、孙升、王觌、曾肇、贾易、杨康国、安鼎、张舜民、赵挺之、盛陶。
按照郑雍的这种说法,刘挚的势力可谓是遍布朝野的各个角落,整个宋朝的命运近乎都操控于他这个大宋右相一人之手,如果一切真如郑雍所言,那么刘挚堪称国之巨奸,即使他被砍头也是一点也不为过。
除了御史台,谏院这边也在同时向刘挚开炮。左正言姚勔当面向高滔滔控诉刘挚结党乱政败坏朝廷法度,右正言虞策也控诉刘挚包庇和纵容他的亲戚赵仁恕和亲家王巩犯法,这二人本应受到严惩,可刘挚却干预司法导致下面的审案官员对这二人从轻发落。
高滔滔对于郑雍等人对刘挚的弹劾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这种朝臣间相互撕咬的戏码她这几年见得多了,只要她坚持力保刘挚,那么这些人哪怕闹翻天也不过是毛毛雨。因而,高滔滔对于这些弹劾刘挚的奏疏都一概不予回应。可是,说来也是刘挚活该倒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因为自己的“交友不慎”而主动把自己推下了深渊。
各位还记得邢恕吗?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位在京城顶级社交圈里的超级小霸王,如前所言,他不但和蔡确等变法派交情深厚,而且还和京城里的皇亲国戚称兄道弟,最厉害的是他竟然和保守派的高官们也是铁哥们儿,这里面就包括贵为当今右相的刘挚。
蔡确被贬之后,邢恕因为曾经和蔡确密谋拥立神宗的弟弟赵颢为帝也被贬官,可没过多久他因为家中有丧而居家守丧三年。丧期结束后,邢恕没能获得朝廷的宽宥,他仍然得去自己的贬所湖南永州就职。乘舟路过京师的时候,邢恕突然想起自己的好友刘挚如今已是当朝的宰相了,于是他便修书一封希望刘挚能够帮他说说话甚至直接免了他的罪给他另外安排一个好差事。
刘挚虽然想帮这个忙,但是他深知邢恕是因为受了蔡确的牵连才获罪的,而高滔滔对于蔡确可谓是恨之入骨——就在几个月前,高滔滔拒绝了蔡确母亲对儿子的求情并公开对宰执大臣宣称蔡确其罪当死且永不宽恕。反正照这意思就是说只要她高滔滔还活着一天,那么蔡确就永远别想得到朝廷的宽宥。既是如此,刘挚还敢为邢恕说什么好话吗?当然不能!
为了安慰邢恕,刘挚还是给邢恕回了个信。请注意,邢恕和刘挚之间的这次通信不是以封闭的信函来进行的,而是“简”。这个“简”未必是竹简,也有可能是一块绢帛或者就是某个器物,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避嫌,毕竟刘挚和邢恕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政治犯。总之,刘挚给邢恕的回信内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当刘挚派人去给邢恕回信时,这个人由于一时间找不到邢恕的船便去找负责开封水上交通的一个名叫茹东济的官员帮忙,这一下他可真的是找对了人。这个茹东济正巧是刘挚的仇人,不是说刘挚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他因为曾经求刘挚办事未果而对刘挚心怀怨恨且一直在找机会为自己雪恨。
得知刘挚在悄悄地给朝廷的政治犯邢恕通信,茹东济大喜之余表示这件事自己愿意代劳,他将亲自把信送到邢恕手里。于是乎,茹东济就将刘挚的回信全文抄录并精准地将其送到了正在对刘挚进行弹劾的御史中丞郑雍和杨畏的面前。最要命的是,刘挚在这份回信里有一句极其犯忌的话被郑雍和杨畏拿来当成了攻击刘挚的致命武器。
刘挚在给邢恕的回信里先是对其一顿好生安慰,结尾的时候他给邢恕画了一个大饼,这个大饼只有八个字,可就是这八个字让刘挚从此万劫不复,这八个字是:为国自爱,以俟休复。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这八个字的意思就是刘挚劝邢恕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等到他日政治风向转变了自然有他出头的机会。
问题就出在这个“休复”上面,如果说刘挚是在指望高滔滔能够在其有生之年改变国策,这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么他的这个休复就只能解释为他认为哲宗皇帝必然会在高滔滔死后重起新政,到了那时候变法派自然就会东山再起,而邢恕也就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刘挚这样想其实并非是在自我陶醉,首先高滔滔这会儿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容乐观,她距离翘辫子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其次,哲宗皇帝这时候已经15岁了,作为像刘挚这样的顶级政治家怎么可能看不出哲宗的政治立场和颜色?
事实上,不止是刘挚,朝堂上但凡有一点察言观色本事的大臣都应该能够看出哲宗的政治立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向来都对军国大事不发一言的哲宗在蔡确被贬岭南之时竟然罕见地激动了一回。他为了保住蔡确而去向高滔滔求情,虽然这事最后被高滔滔无情拒绝,可这足以说明哲宗的底线已经被人触碰到了,另外也说明他对蔡确是相当具有感情的。
在亲政之后,哲宗不无感激地向重回京城的神宗朝旧臣追忆起了已经死去的蔡确曾经对他的关怀之举,比如哲宗登基之后所使用的生活器具仍然是陶制品,蔡确得知此事后亲自指示将其换成了银器,又比如因为担心小皇帝在见到奇装异服的辽国使者时会害怕,蔡确便反复给哲宗打预防针,这些点滴小事一直都被哲宗铭记在心。事实就是如此,别看哲宗这些年一句话也不说,但这个少年的心里一直都对他的父亲以及忠于他父亲的大臣念念不忘,更是憋着一口气要在某天为这些人讨回全部的公道。
我个人甚至认为吕大防和刘挚之所以想着要与变法派实现政治和解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看懂了哲宗的真实心性。毕竟高滔滔蹬腿走人之后便是哲宗当国,他们显然也想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而临时才知抱佛脚显然不如提前向皇帝陛下和变法派示好。所以,回头再来说刘挚写给邢恕的这句“为国自爱,以俟休复”就显得是那么的合乎情理。不过,刘挚显然大意了,此时正在被政敌疯狂攻击的他极其愚蠢地给对方提供了用以攻击自己的致命武器。
郑雍和杨畏随即将刘挚与邢恕秘密通信的事以弹劾奏疏的方式上奏给了高滔滔。他们着重将“休复”二字进行了重点解读,刘挚的这个“复”被他们认为是在借用周公在《尚书·洛诰》里的那句“复子明辟”来暗指高滔滔不久之后就会还政于哲宗。所谓“复子明辟”就是指的周公当年主动将王权还给长大成人的周成王,具体放在刘挚的这份回信里就是在暗指高滔滔今后对哲宗的还政。然而,还政一说在这里其实是一种相当含蓄的说法,按照郑雍和杨畏的解读,刘挚说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诅咒高滔滔赶快去死。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的高滔滔毕竟还是摄政太后,刘挚身为宰相自然也就是高滔滔的臣子,可他给邢恕的回信却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此时的丑态:吃着高滔滔的饭,砸着高滔滔的锅。最为让高滔滔不能接受的是,刘挚作为她的臣属竟然在盼着她早日下台,甚至是在诅咒她早点去死。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老板身上都是无法容忍的,更何况还是高滔滔这样一个嫉恶如仇且大权在握的女人。
为了能够彻底将刘挚打倒,郑雍和杨畏还在这份弹劾刘挚的奏疏里向高滔滔爆了一个猛料:刘挚早前就跟章惇交好,而他们各自的儿子也是私交甚笃,最近刘挚更是在自己的家里接待了章惇的儿子。由此,郑雍和杨畏给刘挚又戴上了一顶大黑帽:刘挚就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势力小人,他示好章惇就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在这之前,无论别人怎么弹劾刘挚都无法让高滔滔减弱对他的信任,可这一道奏疏却让高滔滔瞬间对刘挚感觉陌生和冰冷。此事一出,刘挚的政敌们集体狂欢,几天之内共计有十八道弹劾刘挚的奏疏摆在了高滔滔的面前。如此局面之下,刘挚的命运可想而知,关键在于高滔滔此时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对高滔滔而言,刘挚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叛徒,对于这种人她绝不能留。她把刘挚找来当面破口大骂了一顿,而被人揪住了辫子的刘挚也是无话可说。回到家里后,刘挚写了一份奏疏为自己所受到的指控进行了一番象征性的辩解,顺带着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失去了高滔滔的信任,所以他在奏疏的结尾处也主动申请辞官外放。
与此同时,苏辙也因为受到刘挚事件的牵连而上疏求罢。苏辙的问题在于他曾经举荐过刘挚的亲家王巩,而王巩这次的贪赃枉法正是刘挚被攻击的要点之一,苏辙由此也被言官给弹劾了。不过,同样是上疏求罢,刘挚和苏辙的待遇却是有着天壤之别。苏辙得到的是高滔滔命太监送来的一份让他尽快去尚书省继续上班的诏命,而刘挚先是被晾了好些天,最后得到的是一份自己被罢为观文殿学士兼知郓州的罢相制。
刘挚这一落马就再没有得到翻身的机会。哲宗亲政后,他再被贬到黄州,后来又被贬到鼎州、新州。六年后,他在新州郁郁而终,享年6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