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本:神谕在荒原

“1934年8月14日,在海拔5800米的高寒山地宿营的庄学本,借着熹微的晨光,眺望阿坝草地的无边山色。亘古不变的雪岭大川逶迤于苍莽的川藏路上,这个在黄浦江边长大的青年人肃然对视蛮荒的风景—旷古冷肃的荒原渺无人烟,远方的雪峰似乎与尘世凛然隔绝—手中的照相机沉醉地追捕着光影流动的瞬间。单薄的行装与未知的旅程,虱子一般如影随形的挫折和匮乏,全然失色于胶片显影时的灵光绽放。他在不时邂逅的野羊群的目送下,与一名‘番人’同伴萧索地策马缓行,身后是几头支‘乌拉差’的牦牛,驮着他简陋的行李,包括一顶帐篷、半囊胶卷,以及一些冲印照片的药水和工具。在漂泊的寂寞里,那人期然寻觅着生命的奇迹,而这奇迹竟也在他的面前昭然呈现:以如花的美色和野性的尊严,为一段早被风雨销蚀的边地故事,定影成一幅绝版的记忆。”朱靖江教授用文字生动还原了摄影师、民族志学者庄学本路上的场景,坚韧的行动,灵感的迸发,成就了镜头中的尊严与美。2022年11月第八届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致敬单元展览《荒原中的神谕:庄学本》由朱靖江策展,展现庄学本为中国西部边地民族拍摄的留影,也是朱靖江多年研究的视觉呈现。
自从二十年前经专家推荐开始关于庄学本的研究,在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工作的朱靖江不断从人类学的视角开拓庄学本的丰富性,近年陆续发表研究成果。这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端着相机、不懈地游走在中国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并留下颇多文字的旅人,也在今天浮现出越来越清晰的面目。庄学本不仅作为摄影师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而且凭借卓越的视觉和文字积累,呈现了边地丰富而细致的社会面貌和风土人情,让我们得以进入那个世界的丰厚和复杂。朱靖江认为,在那个时代摄影作品与学术思考的结合上、在对少数民族地区社会历史文化和生活的表述的完整性上,庄学本都无出其右,即便到现在,也是独特的。
而在今天,不断回到庄学本,不仅仅是回到他所揭示的曾经人类群体的真容,也是回到我们的原初和未来。这是荡涤那片土地的时间和记忆对于我们的意义。
面对他留下的每一幅黑白影像,如同是照一面幽深的镜子,那个时代各民族人的气质和灵魂从中返照,也浸透了摄影师本人的人格和精神,让人感觉可以沉浸其中,被那个时代的风气所包围。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浩瀚的自然山水,天空和山脊的轮廓在黑白的细腻勾勒之下更显得壮阔而层次丰富;那个时代各个民族的人脸庞纯真、自尊、生动、快乐和坚定,让我们怀想他们的生活和相处;一个群落随着历史的雕琢,在一方水土中扎根下来,建立群体的秩序,繁衍生息,物竞天择,如何显现出灵动、高洁、自尊、欢悦、和睦的气象,从而造就影像中场景的热闹和丰饶;我们看到真实朴拙的生活方式,藏族人和彝族人一样用很长的管子咂酒,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紧紧靠在一起社交的男女情意绵绵,滑吊索的人习以为常荡过浩荡的山河之上,捧着麦穗的女孩眼神深邃而纯净,彝族毕摩向众人祈福法力无边……
这种感知,与其说是人类学的、民族志的,不如说,我们对于过去的纯美——纯真、美、崇高、尊严——都有本能的想象和向往,即便“纯美”只是一种构建,谁不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呢?无论属于什么年代、地域和民族,这些作品印刻了我们所来自的那个可能,也映照了我们的未来——历史循环往复,也未可知。

庄学本并非与生俱来就是在今天的研究中被“封神”的庄学本,回溯他经历过的跌宕,让我们后人也受到莫大的鼓舞,也是逐渐走向那个时代真相的过程。
把时间拉回到1933年年底,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在拉萨圆寂,南京国民政府组织专使行署入藏致祭。这一看似“远在天边”的消息,触动了时为南京万国储蓄会职员的庄学本的心弦,他绝意辞去首都商会的工作,打算以《良友》《申报》等报刊“特约记者”的身份,自费追随专使团进藏参访。在抗日时期,内忧外患之下,西部大开发的需求迫切,这位立志完成全国考察计划的爱国热血青年开始了达成夙愿的第一步,第二年他就上路了,前往那个年代令人闻风丧胆的野蛮之地。
在成都得知无法进入西藏之后,他找到翻译索囊仁青和两个旅伴,一起经灌县、理番、卓克基等地,前往当时在地图上尚为“白地”的果洛考察摄影,历时六个月,这是他在西部边地长期创作的起点,也是第一次命运的转折。
一路上,他睁大双眼,记录各种社会现象和风土人情:关于都江堰水利问题、烟民、背夫、妓女、吃辣子的习惯、溜索的交通方式、羌戎如何杂处、羌人向戎人学跳锅庄、跳神……种种羌戎民族的吉光片羽都留在《羌戎考察记》中,闲散而生动的笔触道出了他面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和热情。他安抚当地人对汉人一贯的恐惧和憎恶,告诉他们外界的讯息,抱着理解的同情,想让他们的思想更开化,对政局了解更多。他对当地族人有或褒或贬的评判,评价他们野蛮蠢笨,但纯良淳朴,大体上怀着一种开放慈悲的心态看待他们。庄学本在《十年西行记》中写道:与这些边地民族“相处即久,就知其快乐有趣,古风依然,反觉其精神高洁。有自诋同胞为野番正者,为大谬”。
朱靖江道出了庄学本的蜕变:“1935年初,庄学本自川西边地归返江南的繁华都会,虽只是离别半年,人却有了脱胎换骨之改变,从一个自学成才的业余‘影友’,变身为一名拥有‘诗和远方’‘故事和酒’的探险摄影家与见多识广的‘调查西北专员’。”

1935年末是庄学本摄影生涯中第二个重要节点。慢慢在学界崭露头角的庄学本离开刚刚出生的儿子庄文骏,就任“护送九世班禅回藏专使行署”的随团摄影师,并受中央研究院委托进行少数民族体质测量,受中山文化教育馆之托搜集少数民族文物标本。此行由南京到西安,经兰州、西宁、果洛草原到玉树,拍摄了九世班禅在青海塔尔寺和甘肃拉卜楞寺举行的盛大法会,并乘便在青海作了四次短途游历,考察了互助、乐都一带的土族,贵德、共和的藏族,三角城群科滩的蒙古族,循化的撒拉族。
由于行署须在兰州做入藏的筹备工作,庄学本计划前往青海互助县,参加“土人”(土族)的春节庆祝活动。他在1936年农历初二,抵达了县城西北外三里土族聚居的塘巴堡,看到的第一幅鲜活画面是“庄前的秋千架上,有几个土女在游戏,当我们出去预备考察和摄影时,她们都怕羞逃走去了。但是结果仍被几个土人追回了几个花花绿绿的土女,这时她们更不好意思了。当我替她们摄影时,她们都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等见到自己的照片,她们也就熟习了。
这是庄学本在边地拍摄遭遇的常态,他有独家秘诀应对:他时时冲印照片,这是他在南京或上海学来的冲印技术。“他先会邀请别人来拍照,当地人会比较紧张,因为拍照片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拍过照片。所以他的第一批照片肯定会是比较呆板或者紧张。庄学本当天夜里就冲洗这些照片,然后交给那些被拍照的对象。这些被拍的人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变成了影像。这就第一让他们感到吃惊,第二是感到高兴,第三是感到想再来一张,想拍得再好一点。他基本上用这种方式在很多地方获得了当地人的信任。每次他照完一轮以后,有大量的人过来找他拍照。我们看到的照片很有可能是第二轮拍出来的。他曾经说过,我要是靠这个事赚钱我早就发财了。我们把这种方式叫做分享人类学,互惠人类学,或者礼物人类学。通过交换礼物,他们可以来建构更加亲密的、自在的、放松的边界性的一种文化。”朱靖江说。
在青海互助县的调查过程中,庄学本对土族的地理分布、历史脉络、体貌特征、语言、社交、婚姻家庭、土司制度、装束服饰、风俗信仰等都进行了文字记述与影像拍摄。他用文字描述了他们围着圈载歌载舞,男男女女在夜间围着篝火讲情话,女子们新年在阳光下踢毽子和抛线球。土族人在各种场合之下表现出的生机勃勃、丰富变化的形象也尽现在他的图文之中,他的表达较之前浮光掠影的感性记录更为理性而全面。庄学本对于土族民众予以热诚的赞美:“他们有忠厚的性格、强壮的体魄、聪明的头脑、秀丽的面庞,如果政府能施以相当的教化,他们就可以恢复过去的光荣。”

第三个重要节点开始于1938年11月。庄学本前往彝族主要聚居区大凉山进行考察,由于当时彝族处于封闭状态,且有掳掠汉人为奴隶的习俗,庄学本的考察存在极大的风险。
在倮倮人(即彝族)的领地,他偶遇他们的婚丧大典,新娘被抢到夫家,再回娘家,等成人或怀孕之后才正式过门。他对超度亡魂的仪式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记录道,巫师用草木鸟兽做法事,饮酒诵经,做法完毕就将灵位送入高山岩穴中,其子在路上撒一把煮熟的麦子,说哄鬼的谎言,祝告祖灵等待麦子出芽后返家。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他感到这是一个强悍、自傲、藐视他人却怕鬼的民族。
在昭觉,他用一台留声机播放唱片——这也是他长期采用的一种田野工作方法,吸引许多看稀奇的彝人与他攀谈,他才有充分的机会对他们照相或访问,混熟了,他受邀到奴隶主的家中饮酒吃肉。该地险恶,他凭借丰富的田野经验,记录当地的风俗,最终顺利走出大凉山,拍摄大批珍贵的彝族文化照片,呈现那个年代前所未见的彝族影像,出版《西康夷族调查报告》,成为早期彝族研究的重要文献。

朱靖江认为这三个节点是庄学本从一名爱好摄影的文艺青年逐渐成长为一位具有学术眼光的影像人类学家的重要时刻。“在《羌戎考察记》的时候,会看到这是一个文艺青年对当地比较表象化的一些观察,他是纯靠感性的观察。当然他也会去看一点文献,会去跟当地人交流,获得一些知识。这是比较零碎的,相对而言是没有经过检验的一些传说、民间故事。但后来,他在和班禅去西藏的过程中,特别是他到西康以后,担任西康省政府的参议和西康文史馆的筹建馆员,这个期间他的很多观察和记录就很学科化了,很学理化了。他可能不仅仅是凭自己的兴趣或者感性的认知去观察和记录他所面对的这些人,而是有一套方法在支撑。那这个方法就是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
”1941年,庄学本的摄影作品汇集成“西康影展”,在重庆、成都、雅安三城展出,蜂拥而至的二十万观众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边地民族活生生的生活风貌,这在当年是一个非常轰动的文化事件,庄学本也深感欣慰,这些年探险和考察的价值终于体现出来。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进入与主流社会隔绝的边地,一扎根就是数月乃至于一两年;以敏捷的思绪洞察当地的文化和生活,与当地建立社会关系,拍摄大量影像作品;带着在南方大城市养成的相对开放的社会训练和知识训练,心怀自由共和政体下的价值观,面对相对封闭的古老土司系统,以自身平和温暖的性格,和当地形成了融洽的关系;受过人类学训练,同时受雇于南方沿海的时尚杂志《良友》《生活》《东方杂志》《中华杂志》《科学画报》,达到较高的艺术性,区别于当时较为呆板的人类学影像。那个时代只出了庄学本一人。
随着抗日时期高校和学术界西迁,带来了民族学研究的活跃,庄学本的工作和那个时代形成了良好的共振关系,他被吸纳成为了当时学术共同体的一员。他的游历、拍摄和研究方法交融在一起,互相印证地讲述了在那个时代熠熠生辉的西部边地民族的生活、神话和信仰。
几乎是在神的召唤之下从过去走向未来。 写于202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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