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記游

黃文弼先生的每一種著作在舊書巿場上都賣得極貴。每想親近。便喚奈何。尤其想翻看的是《羅布淖爾考古記》《塔里木盆地考古記》《吐魯番考古記》和《蒙新考古日記》。雖然看不懂那麼些專業的細節。就當作西行路上訪史考古記游之作。亦足以令人神旺氣朗。
若說對此類考古記的興趣。乃是由向覺明先生那一部《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引發而來。當年舊書攤上偶然覓得此書。向公所述尤借重出土之文物。與文獻相互映證。如此治學。方稱正途。是集余粗觀大概。尤賞《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西征小記》二文。
前文由流寓長安之西域人。西市胡店與胡姬。開元前後長安之胡化。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長安打毬小考。西亞新宗教之傳入長安。長安西域人之華化諸方面鈎沈建構。活脫脫重現一千古名都之繁華境象。瑰麗奇珍不一而足。雖是考古論史之作。竟也當得一部社會風俗史看。恍見古人一笑一顰。最是迷人。
遠點說。從《洛陽伽藍記》到《東京夢華錄》。再到張宗子《夢憶》《夢尋》之作。洵為不多見的都市風俗畫卷。向文雖非專意為此。卻也別具精神。唐時胡人音容笑貌。於是宛在紙葉間叫囂隳突矣。
《西征小記》則向氏四十年代兩赴敦煌實地考察之文。余素喜學者之遊記。以其聞見博故。此雖非遊記。而文辭通達。未始不可目為遊記一閱。

黃公文弼赴西域較向公更早。是以他的幾種舊作久覓難得。幸好近來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舊籍新印。先買得重排重版之《羅布淖爾考古記》。終於可以與黃公同游羅布泊深處矣。此冊印製可稱精善。版式。用紙。圖錄。無一不佳。捧而觀之。歡喜雀躍。
我讀黃公之《考古記》。亦屬買櫝還珠之類。純以賞其文字之簡馴舊意耳。第二篇工作概況。應即以當日之記錄整理而來。生氣十足。極為動人:
“余赴羅布淖爾考察。前後共二次。第一次在民國十九年春季。余等在吐魯番工作完後。於四月八日發自魯克沁南之得格爾。穿經庫魯克山。六日程抵達羅布淖爾海邊。工作二十餘日(詳見下文)。五月六日。返魯克沁。往返共計一月。
第二次為民國二十三。亦為春季。代表教育部赴新疆考察教育及文化。阻於兵事。乃南行。入羅布淖爾考察。五月初。仍出發自得格爾。至庫魯克山中之英都爾庫什。改依西一道而至庫魯克河畔。往返共月余。余兩次旅行。時間均甚短促。踏查未周。但吾人亦感幸運。時間雖短。而收穫尚佳。尤其在漢代烽火台遺址中之發見。為吾人意外之收穫。至於古冢及石器。猶其次也。”

黃文弼先生在考掘古冢的同時。又派了兩組人物向四周探尋古跡:“諸人於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出發。下午大風忽起。塵沙瀰漫。如同黑夜。本地人名此為黑風。余棚帳幾被摧拆。至晚未息。想念出發諸人。均未帶皮衣。現憩息何所。聞風聲之怒號。遠慮諸人辛苦。不勝煩問。
次日上午。獵戶之子歸。告諸人無恙。末久。而毛拉等亦歸。略拾銅矢鏃之類。余心稍安。時大風雖息。而塵沙未減。遍地作黃色。寒冷異常。
將晚忽瞥一騎馬人。身披大裘。戴皮帽。獵槍橫陳馬脊。左手執繮。右手秉櫛。踏蹀徐行。掠余帳而過。余異之。揭帳而視。非他。即余英勇之獵戶拉亦木得著勝利消息而歸。欣喜之余。慰勉有加。而余在羅布淖爾最有名之發現。古烽燧亭遺址。隨拉亦木英勇之姿而出現於世矣。”
此漢烽燧亭遺址。在土垠平灘上。北距得格爾約三百五十里。經度九〇。北緯四十五度十分。

“傍於海岸之三角洲。三面環水。唯北路通陸。形同肺葉。而此址即在其末端。四周土阜駢峙。如島嶼。如城郭。行人由西至東。或由東至西。至此城時。必須沿湖環行。越過土阜數重。方達到此址。蓋已至湖泊之中洲矣。
遙望海中土阜重疊。迤邐若斷若續。似無數戰艦。為避風濤之襲擊而停泊於海隅者。風起沙飛。類同煙霧。白鶴翱翔於天空。魚鳧遊戲於水上。洵為海中奇觀。此處為孔雀河末流所匯。故為淡水。水極清澈。可飲可濯。過此皆為咸水。旅行家之來往東西者。咸憩息於此。為通過艱險長途作準備也。
此地適當漢通西域北道之衝。凡出人玉門關而至西域者。必須經此。以今揆古。其情實同。故當時在此設烽燧亭以護行人。乃必然之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