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知识的傲慢
你至今仍记得,在初一的第一节历史课上,老师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历史是什么?”全班同学依着座次一一回答,你坐在靠后的位置,紧张地听着无数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名词从教室的天花板上呼啸而过。某次战役,某位政客,某段骇人听闻的传说,它们如此具体清晰,构成了比孩童的梦幻与想象更具说服力的知识世界。轮到你时,脑海中勉强蹦出的历史故事早已被前排同学消耗殆尽,于是你只支支吾吾道:“昨天是我上初中的第一天……那也是我的历史吧。”
若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来书写这段回忆,少年迟缓却似乎充满深意的回答大可成为意味悠长的预言,只消数次踱步,与历史初次会面的记忆似乎便能蔓延成一双好奇的眼睛,懵懂却欣喜地在记忆与历史的间隙处漫游。但你深知事实并非如此——那时要强的你只感到惶恐与不安没过头顶,同龄的不少孩子已能自如地枚举出异国近百年前的战争与权谋,而你只有呐呐无言。
即使在很久以后,你依然会时时翻拣出那天的情形,将此刻的自己替换进彼时的场景中,拷问自己:“我会说什么?我能记起什么文献的细节?我是否可以用漂亮的语言铺垫出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自小你即阅读如饮水,但初中以后读书成了一件更为严肃的事情。你把那些一度让孩童却步的大部头郑重其事地置于案前,翻阅每一部小说和长诗里你未曾听闻过的名词:翁达杰笔下斯里兰卡的季风气候究竟有多湿热,福克纳悲悯的南方家族如何走向黑土般的落寞,浮士德梦寐的炼金术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你当然没法儿把它们全都记下来,于是在每本笔记本的封底你写下喜欢的作者的戏语:学了都忘掉,总比什么也没学要好。
笔记本的封面上皆端端正正誊写着歌德的隽永之言:“因为还有艺术,所以我们不会被现实击垮。”那时的你其实尚未真正理解这位文化巨匠的深意,只把它当作某种标语式的自我激励——许多年以后你又一次翻开那些字迹稚嫩的笔迹,遥遥地忆起中学时的自己,逐渐意识到对那时的你来说知识或许也只是一种标签式的存在。少年一遍遍回到记忆中的那堂历史课上,谨慎地排列组合上个月、去年、前年习得的新知,一如好运的新贵当众清点自己并不算多的财富。那些书里读到的东西,它们是名词,是记忆力,是精准区分出某某主义和某某主义之间差别的能力——但它们唯独不是智慧。
本科你来到向往数年的院校,却反如滚石落入深海。描画几页便草草放弃的随记本上,记录着你初来乍到的心情:“在这里我每天都会了解到很多新词语、新观点,可它们好像皆与我无关。小时候看到过彩虹糖的广告,那些炫彩的糖果噼里啪啦地从孩子的左耳涌入,又从右耳涌出。它们对我来说就像这些彩虹糖,在我颅内跳动尖叫,却很快便散出了我的灵魂。”正如许多同龄人那样,初入大学的你太易陷入寻求自我形状的焦灼,我与他人有何不同、有何相同,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没人相信自己有能力独自找寻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知识突然变成了可供按图索骥的救命稻草。你我将知识与名词编织成不怎么牢固的首饰通体悬挂,一如头顶巨大金色面具的祭祀者,指望它们赐予自己异于常人的魔力。
但昔日的惶恐仍然存在,初中历史课上的不安始终紧攥着你的每一次晃神。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终于有所改变?你当然不会在行文中塑造出一个“epiphany”的瞬间,那不过是把漫长、复杂的记忆之血肉揉搓成一段干瘪的、服务于写作的修辞。但你将始终铭记挣脱“大词”的时刻有多么美妙:在大学三年级的漫长春日里,你埋头于厚重的波普尔和维特根斯坦,同时沉浸在不甚专业的木刻版画制作中。许多次恍然间,那些木屑似乎化作了一度绊住你思考与写作的空洞大词,它们随刀起刀落片片剥离柔软的椴木木板,最后只留下那句永恒不朽的:“凡不可说的,皆应沉默。”那些夜晚,世界与自我皆无比鲜活地在你眼前舒展开来,无言的苍穹吞吐着数千年前哲人的叹息,繁杂的书页里倒映出昨夜高悬于头顶的明月。你依然没有停止阅读,只是逐渐摘下了知识编造成的首饰——这时你方才发现,那些看似漂亮的链条与指环,其实不过只是一条又一条的枷锁。原来命名从不意味着对智慧的占有,许多时候它们反而成为遮蔽理解的言筌。当你不再如表演一般苦苦找寻某种标签化的“自我”,前贤的悲悯与喜悦方才真正向你展露开来。
如果再次回到初中的课堂,你会如何回答?此刻,写下这些的你想,自己大概仍会重复最初的答案:“昨天是我上初中的第一天……那也是我的历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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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两年前,我写下下面的这段话。那时我将它视作一个阶段的结束,如今看来,原来它只是我接下来两年学习的朦胧开端——它记录了那时我自以为明了的思索,也埋藏着未来两年我将要面对的许多不安和焦虑。数年后,当我回过头再来看今天的这篇文章,定然也会把这篇如今的回顾式写作视为另一个摇摇晃晃的开端吧。永远不断以语言打磨自己、打磨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于我而言,这便是学习与写作的最大乐趣。
(以下文段写于2021年年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文学、诗以及过于具象的自我是无法与学术及知识并存的。于我,前者力量过于可怖,它们会把我拖进一个幽深且封闭的八角房间,那里每一面墙壁都是镜子:我害怕被自己的敏感、哀伤与匮乏困住,无处可逃。
去年暑假我曾写:“大一的我经历过一段极其痛苦的精神崩溃,那是青春期的余续,我曾给自己立的那么多块碑竟当真要把我埋在土里。此后我便退回书籍背后,它们之中当然不包括诗。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读知识,那块石头上画的太阳花是不是史前太阳神崇拜、唐代以后究竟还流不流行用排列的飞鸟塑造山水画的空间感?是它们把我从自我中抢救出来,我想它们确实在保护我吧。
“只是最近读书时走神越来越多,那种不断踩空的感觉卷土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它又来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它就永远不会放过我。学习时永远是最快乐的,然而一旦停下我就变成一个一戳就破的氢气球。为什么?”
如今我终于愿意承认,那种不断踩空的感觉正是来自于自己人为造成的分裂——自我与知识的分裂。在去年接触到如此多伟大史学家的著作后,我开始意识到,那些真正动人的书写, 首先面对的读者是作者自身,而不是其他人。他们通过数本书或一生的写作,来回应那个原本模糊且迷惘的、往昔的自我。
弥合分裂的过程总是很痛苦,我需要直面太多自己的残缺与茫然,但我至少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脚踩在了地上。备受折磨的沉重,总比欣然自在的轻浮要好。希望一切会越来越好,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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