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漫漫转山路
{ 第一日,走向神山}


秋高气爽的十月,是适合徒步转山和瞻仰神山的时间。晴朗,少云,春夏时节总是被浓云遮掩的神山,在碧蓝天幕下一览无遗。
主街往北走到头,出了塔尔钦左(西)拐,不远就是转山路的入口。
出发处的这一段沿山坡脚的小路上,转山的人流一个接着一个,有藏族人,也有汉族人。装着藏袍、裹着头巾的藏族xin tu,和着五颜六色冲锋衣、拄着登山杖的汉族游客,各自怀着心中的信仰或心愿,开始了转山的旅程。


我们身后,初升的太阳用赤诚的光芒染红了四下的原野和大山,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广袤的巴嘎草原赤金一片。纳木那尼峰一直在我们身侧,似乎在遥遥相送。


走了大概4公里后,前方山坡上出现了一大片经幡和无数座玛尼石堆,走上这个小坡,冈仁波齐的雪峰终于从山脊后露出来了。




绕冈仁波齐顺时针右转,只见前方两侧大山相对耸立,夹峙着中间一道河谷(冰川U形谷)。冰川时代雕琢出的U形谷壮丽、伟岸、开阔,我们的前方,仿佛忽然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通往圣地的大门。

两侧的块状山体高大而陡峭。红色的粗颗粒砾岩、砂岩构成的横向沉积岩层,经历百万年的风雪剥蚀,如被刀削斧劈般,形成一层一层参差错落的巨形台阶。粗糙嶙峋,寸草不生。
“台阶”之上,就是白雪皑皑的冈仁波齐的南壁,最具标志性的一道纵向冰槽自峰顶垂直而下,被当地藏族人视作是一座通往天界的悬梯。


谷中河滩平坦,拉曲河水轻轻浅浅地蜿蜒流淌,草地已经枯黄,散落了大大小小的岩块。沿着河道右侧的小路一直往前,虽是碎石路,但好在都是平地和缓坡,而且可以一直看着神山,所以走起来似乎也不那么累。



转山的藏族人们,有时候他们会很亲切地跟我们打招呼。在曲古寺附近我遇到一家六口来转山的家庭,搀扶着年迈的奶奶。我问老人多少高龄,一个会说汉语的中年人告诉我,他母亲已经73岁了,第一次来冈仁波齐转山。


他们来自山南。其中有一个穿着暗红色僧服的中年女子。我以前听藏族朋友说起过,藏族家庭有些条件不太好、无法抚养所有子女的,会把孩子送到寺庙做僧人,一来可以接受教育并且为家族祈福,二来可以减轻家庭的负担。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她告诉我她今年41岁,也是第一次来到冈仁波齐。




曲古寺后的一段路,神山的雪峰又被周围山体挡住了。视野中依旧是单调的绵延铺展的山坡,左侧是宽阔的河谷,河水流过的一道道痕迹蜿蜒纵横。
冈仁波齐及附近的雪山冰川,冰雪融水源源不断流下,润泽了阿里高原,汇聚成河,流向四方,发育了亚洲的多条大河——东边的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流入印度后名布拉马普特拉河)的上游;南边的孔雀河,流向恒河的支流哥格拉河;西边的象泉河,汇入印度河的支流萨特累季河;北边的狮泉河,是印度河的上游。
因此不难理解,除了藏族人,每年也都有无数尼泊尔和印度的xin tu,不远万里来到冈仁波齐,朝拜“江河之源”的神山。














到达第二个驿站旦真仲康时,海拔已经比塔尔钦升高了200多米。此时我已经走了16多公里。吃不下午饭,就喝了点水和一杯甜茶。今天出发时,我犯了粗心,把水壶落在了吃早饭的餐厅,路过曲古寺时买了两瓶瓶装水,但却只能在经过驿站时才能喝到热的。
可能是在驿站休息得有点久,再上路时觉得有些走不动了。之后的4公里路程有较多上坡,因为下午的体力消耗,加上海拔持续升高,大家的速度都慢下来了。




山道漫漫,弯弯曲曲通往无穷的远处,一眼能看望到几公里外。翠绿的拉曲河时远时近。两侧的山峦如一道连着一道的屏风。神山的位置已经绕到了我们的背后。


拉曲河上出现一座挂满经幡的小桥,要过河才能走到对岸山壁上的止热寺(哲日普寺)。





当冈仁波齐圆冠型的北壁完全显露在视野中时,便是走完了今日的路程。

神奇壮观的北壁,就像被刀削过般平整陡直,简直是神迹。
这里离神山如此之近,那发着青灰色泽的岩壁,一层层横向平行的积雪,从斜面倾泻而下的冰雪,都看得粒粒分明。
我以为爬上眼前这道坡就可以看到雪峰的下方是怎样的。但是爬到坡顶,却发现前方又有两道坡像屏风似的遮住了神山。巨大的经幡阵在风中飞舞,像是在神山脚下拉开了屏障,提醒着——“凡人勿近”。



止热寺营地海拔5090米。入夜,山谷里风声大作,如猛兽呼啸。从板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看见了漫天的星辰。
终于可以在九点之前就钻进睡袋,在两眼尚未沉得打颤时记录下这一天的行走。
此刻,睡在冈仁波齐神山下的一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 第二日,翻越卓玛拉山口}
[15/10/ 02]
止热寺的板房很冷,隔音也很差。躺在睡袋里用手机打晚流水账后,觉得鼻子有点塞住。加上其他房间动不动发出的声响,一夜都没睡好。凌晨很早就醒了,头隐隐作痛。
摸黑起床,简单吃了点东西。同伴们用热水泡了方便面。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垫吧了些饼干蛋糕。
六点半,天还黑着,我们就出发了。一是因为今天的路程更长,29公里;二是天黑着,眼中看不见漫漫无尽的上山路,走起来或许不至于那么痛苦。
黑缎子般的天幕里,星辰像夜神随意撒的一把碎钻莹莹地闪烁。凌晨气温很低,我们穿了羽绒服,戴上帽子和手套,蒙着头巾,裹得严严实实。
踩着碎石子路往上爬。早上这一段路,是持续的陡峭的上坡,海拔将从5090米上升至5640米。
眼睛适应了黑暗,在月色中可以远远地看见群山和冈仁波齐的山影。但近处的路却看不清,不知道坡度,也不知道长度,耳朵里只有登山杖敲着地面的笃笃声。只能蒙头前进,气喘吁吁,双腿发沉。夜色里,队友们前后挨着一起走,不能掉队。Gary怕我走不动,背走了我的睡袋,减轻我的负重。

天色逐渐发白,身边的藏族转山人也随之多了起来。
爬上一个布满大石块、坎坷不平的大坡后,冈仁波齐又了露出来。天边描着一道红光,我一边往前赶路,一边频频回头望向冈仁波齐。


当某次一回头,红色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皇冠似的黑白条纹的北壁上,金红金红的,光芒夺目,神圣无比。路上的人都停下脚步,注视着这壮美绝伦的景象,为这难得而可遇不可求的金色神山感到幸运和兴奋。


此时我已经走了两个小时。前方路旁出现一片经幡,包裹住了写着“卓玛拉山口”的路牌。可是山口完全看不到啊,眼前依然还是一条弯弯曲曲、漫长不见尽头的上坡路。



此处海拔已接近5500米,全是石子小路,坡度也很大,身后的藏族转山人一个一个步伐轻盈地从我身边赶超过去。他们走得轻松而麻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太阳还未照进山谷里,空旷的山坡,目之所及,全是大块大块的青灰色石头,莽莽苍苍,寂寥萧瑟。
越往上走,经幡就越多,旧的新的,颜色深深浅浅,漫山遍野,纵横交错地悬挂于青色石块之间。





我拄着登山杖,踩着磕磕绊绊的碎石子慢慢往上移动。几乎走一步喘一口气,身体感觉到了极致的疲惫。空气稀薄,鼻喉干燥,呼吸吃力,说话困难。脖子上的相机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重地往下压着我。
越往上,人反而越少。阳光把山顶流下的冰川照得雪亮,可气温竟然越来越低。
冷,非常非常冷,彻骨的冷。我感觉到我的脚趾和手指都冻僵了,鞋子、手套、围巾、外套都冰一样的冷。
我无法想象如果天气不好或者下雨下雪,该怎么爬过这个山口,会不会就这样冻死在这里。
我完全感受到了朋友曾经跟我描述过的爬卓玛拉山口的体会:每拐过一个弯,就以为前面是山口了,结果出现的又是另一个弯,就这样无止无尽,怎么都走不到头……身心都达到痛苦与绝望的极限。


我尽量迎着阳光走,视野里依旧是漫山的大石块和飘扬的经幡,却忽然没有了人。
当我再次望向前方时,却看不到小路了。该往上还是往前。四下里只有风吹经幡呼呼作响的声音,以及洁白的冰雪和青黝黝的山岩在太阳下反射出的强光。




小路两侧的经幡越来越密集。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竖着一根高高的经幡柱的卓玛拉山口!

迈上最后一块向上的石头,终于到达整条转山路的最高点,5640米的卓玛拉山口。
整个山口的坡上,一层盖过一层的经幡连天接地,气势磅礴,颜色鲜亮,像在迎接着圆满达成心愿的远道而来的人们。
藏族人们走到这里,会在山口挂上一道经幡,将五色龙达撒向天地,满怀崇敬与虔诚,神圣、庄严。


我不是fo教徒,但当我爬上卓玛拉山口的那个瞬间,仿佛也被fo法点化,感受到心中升起的无与伦比的满足、喜悦和释放。
极致的痛苦艰辛,以及极致的幸福满足,是转山路之于我这个凡人的感受。我完成了对自己的体力和意志力的磨砺与挑战,感到内心圆满而充实。


到达卓玛拉山口,终于叫人松了口气。我坐在山口边休息时,遇到一家四口,最小的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岁,跟着小姨和爷爷来转山,他们凌晨三点从塔尔钦出发,这时候就走到了山口。这是本地人们一日完成转山的速度。



从山口沿着石子路下坡。但其实根本没有路,就是踩着高低错落的大石块的间隙。
坡度很大,缝隙很窄,石块凹凸,我的一只脚都无法放平,可我却看见磕长头的人,他们在大石块间找到一点空间,匍匐下来,将自己的身体和额头尽可能贴近地面,然后撑着石头艰难地站起来。
在走路都不轻松的陡峭的乱石坡上,他们一下一下地完成磕长头的动作,面容平和、宁静。我伫立在路旁,注视着他们,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上,忍不住鼻子眼睛发酸,内心波澜澎湃,无比触动。

以这样磕长头的方式完成转山,需要半个月到20天,并且经受日晒风吹,甚至雨雪侵袭。这是多虔诚而执着的精神力量,以肉身承受艰苦的修行,追寻内心的圆满,ling hun的升华。
冈仁波齐是藏族xin tu最神圣、最尊崇的神山。xin tu们终其一生,去完成对冈仁波齐的朝圣之旅,即使千辛万苦,艰难险阻。
苦修不为今生,而为来世。肉身经历万重磨难,才能修得圆满,达到精神的荡涤和解脱,为来世积累无穷gong de,脱离lun hui。


下山的路,比预期的要难走。乱石遍地。稀薄干燥的空气中裹挟着飞扬的灰土。
笔直地刺向天空的玄色山峰,宛如神话中场景。历经百万年严寒冰冻,破碎成尖利的岩石,如犬牙突起,又仿佛一朵朵向上的莲花。洁白的冰川与玄青的岩石在阳光直射下,都亮得刺眼。

比起昨天的路上,今天的徒步旅行者少了许多,看到的大部分是当地的藏族人,有穿便装背书包的,也有很多身着宽大的藏袍,但丝毫不影响他们行进的速度,步伐矫健,步履轻快。


走过一片积雪结冰的雪地后,又是一段陡峭的乱石坡。我的膝盖是老毛病了,拄着登山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下挪动。一个藏族大姐(或是大妈,蒙着脸看不出)以为我走下不去,就伸手拉住我的手,陪我一起下坡。一边走,嘴里一直念着jing wen。后来,经过一段沼泽似的积水草地时,有个大姐看我走得小心翼翼也主动拉着我一起过沼泽地。

下了这片陡坡,就到了不动地钉和驿站。冰川融水汇集流下的拉楚河,在平坦的山谷中间缓缓流淌。回头再看一眼上午翻过的峥嵘伟岸的大山吧,和卓玛拉道一声“再见”。


经历6公里大上坡、3公里大下坡之后的20多公里,是单调乏味的沿着河谷边的漫长的行走。冈仁波齐的东壁很低调地显露了一下,然后便消失在层层的山脊后了。一路上凹凸不平的石块硌得我的脚底板很难受,脚趾也开始隐隐作痛。





缓缓的下坡后,又是缓缓的上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不知道终点,只记得一个又一个的弯,一座又一座的桥。
下午的风很大,从正面呼呼地刮着脸和身子。太阳光更烈,从正前方直直地照射过来。我被置于风干和烧烤两种模式中,交替煎熬。
我忽视了后半段路程的漫长和艰巨,在过了山口后把水和巧克力都给了磕长头的人,只剩下一瓶凉透了的酥油茶,支撑着后半程的煎熬。



从我身边经过的人跟我说“扎西得勒”。在水边草地煮酥油茶的藏族妇女冲我招手,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喝杯茶。在路上停下来取下包站着歇息时,他们会示意我是否需要帮助。
有一个大妈,在我前面默默陪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停下的时候她也停下等我。虽然我们语言不通,说不上一句话,但是这样的友好和善意让我感动到内心酸涩而温暖。精神信仰的力量,让他们纯明而善良,来自于他们的神和信仰,亦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在这条千百年来被前赴后继的朝圣者们踏出来的转山道上,充满神迹,让行走于其间的我,内心同样被荡涤,被震动,感受到虔诚的圣洁的力量。
一个人苦行僧般的行走,在神山面前,可以安静地与自己对话,快乐和不快乐都变得这么清晰,然而,却已经这么无足轻重。
是啊,要走多少的转山路,才能修得内心的安宁和释然。






虽然此时我的两条腿已经不是靠体力而是靠惯性向前迈进,我却觉得一身轻松。
两日的晴朗天气,好心人的帮助,我得以顺利走完转山路,这是我的福分。肉身的痛苦,收获精神的满足。
曾经遥远的愿望终于实现,曾经约定的誓言业已达成。当我再次回到出发的起点,完成一个圆满的圆,夕阳的光芒正映红冈仁波齐神圣的南壁。
所有的孤独都有它的终结,所有的喧嚣终归于安宁。
此生圆满,来世吉祥。



宛小诺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圆梦纳木错 (3人喜欢)
- 一错再错的旅程 (2人喜欢)
- 北线最美的错和最美的微笑 (2人喜欢)
- 北方的空地 (2人喜欢)
- 走进云上的羌塘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