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话语、资本主义乔装与恋物癖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齐泽克的经典笑话:探望祖母。
想象一下你是个小孩儿,某天你的父亲让你去拜访你的祖母(事实上你跟你祖母的关系非常糟糕),所以你当然不会情愿去。一个前现代父权制的父亲会凶神恶煞地警告你: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不在乎,你必须去拜访你的祖母,这就是你的任务,你最好给我完成它。如果你扭捏地拒绝他可能会把你揍一顿。
但我们现在不做这种事了。这并不是说我们已经告别父权制了,而是相反,父权制进化,我们拥有了一个更文明的父亲。这个新时代的父亲会温柔地劝诫你:孩子,我知道你不太乐意,但你的祖母很爱你,如果你不去她会伤心的,当然,我并不是在逼你去,我完全尊重你的意见,我只是希望你考虑这点,然后在你真正想去的时候去,你知道这对你年迈的祖母意味着什么。
从表面上看,随着父权制的进化,现在我们有了选择的自由(真的吗),只不过我们也有了更强大的禁令——我们必须得去,而且我们是「自由」地选择了去。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可别说你不是自由地选择了加班。事实上没有人压迫你,你确实是自主选择 996 的,你的老板并不会像上文所述的前现代父亲一样用强权把你绑在工位上,我们是文明人了——以我有限的工作经验,公司会提供各种补贴(听起来还不错吧!)来诱导你推迟下班个几小时;或者没有补贴,但你的同事还在工位上呢。
雇佣工作很蠢,这点毫无疑问。我曾经开过一天的会,为什么能开一天?因为大家在拖延时间。我本来以为大学的 group discussion 已经是最浪费生命的事了,直到我体验了工作。如果老板早上把要我做的事情交代清楚以及部门之间提高效率的话,我甚至可以四点钟下班。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不是一个分配工作的问题,而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问题——事实上这就是 996 的症结。它剥削了吗?没有。你的工作效率太低了以至于创造不出多少可供剥削的剩余价值,更何况有些善心的公司还会给你补贴呢。996 的问题是在于上文笑话里的仁慈父亲——我要求你自由地选择去加班。不能够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样就变成剥削和压迫了,游戏的关键在于你必须是自己选的,哪怕你其实没有选择。
前现代父亲没有退场,他不过是换了件衣服我们就认不出来了。这我想起申请签证的笑话,他们会在网页上问你是不是个恐怖分子,如果你是我们就不能给你颁发签证了。Are you a terrorist? 类似这样。你只能做出一种选择——no——但他们会先问你,而他们也知道你一定会 no。但这一流程是如此之必要以至于你根本没法不在生活中注意到这些事情。
我又想到一个笑话。在《宇宙尽头的酒馆》里,主角无意中被传送到一个飞船上,这个飞船的船长原先是个什么经理人,船上都是些美发师销售员广告商一类的货色(显然都是些水货)。据这位经理人称,他们原先的星球要毁灭了,于是分了三架飞船逃离,A 船都是些科学家、学者、政要这种对社会不可或缺的人;C 船是体力劳动者,大概类似富士康流水线工人吧。于是剩下的人便被分配到 B 船,也即主角降临的这艘船(该船已经航行若干年而且从未联系上AC,船长还天真地认为 AC 过会儿就能赶上)。事实上,根本从未有过什么星球毁灭,纯粹因为这些人太没用了,于是中央编出了一个谎言把他们送走。即使发现 B 船被设定为坠机,这些水货却蠢到连「因为自己很没用所以被送走」这点都看不出来,还以为是故障。
讲这个没什么意义,我只是觉得很好玩。
回到那个自由选择的问题。首先讲一下拉康的四种话语里的前两种,主人话语和大学话语(这个主人和大学当然是符号层面的那个意思,所以和 xx 大学没有关系)。拉康的话语结构里有四个位置(positions)和四个变量(variables/terms),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变量安装到位置上。右下的位置公式是恒定的,也即,无论是哪个变量占据了其中的位点,它都会发挥相应的作用,即,agent(说话的人),other(说话的对象),truth(话语试图阐述的),production(话语所创造出的)。当然,位置与变量的对应不是任意的,它实际只有四种模式,也即拉康的四种话语,第一是主人话语(discourse of the master),剩下三个是主人话语的逆时针分别旋转 90 度,分别是大学话语(discourse of the university)、分析师话语(discourse of the analyst)、癔症话语(discourse of hysteria)。在每一个话语中,agent 向 other 发话,话语所追求的真理(truth)是通过生产(production)来实现的。

主人话语
主人话语是最首要也是最基本的一个话语。占主导位置的是左上的S1,主人能指。主人的话必须要听,并不是因为它是对的或其他理由,而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就该这样。主人(S1)向奴隶(S2)发话,或者说主人宣布奴隶是奴隶(奴隶自己无法注册自己),主人的命令就是绝对命令,但在主人能指之下隐藏的,就是不完整的、分裂的主体($),因为他也在话语系统之中,也是受到阉割的。主人命令奴隶工作,同时还想夺走奴隶所创造出来的剩余物(a),因为这东西就是他的剩余享乐。我们来想一个阶级式案例,主人就是资本家,奴隶就是工人,a 就是工人创造出的剩余价值,资本家把它夺走了。但资本家抢走它是因为贪小便宜吗?绝对不是,资本的目的是自身的再生产。而正是通过剩余价值,我们才能看到资本主义的真相——这就是,话语的真理是通过生产来实现的。

大学话语
大学话语是主人话语的下一个环节,即主人话语结构的逆时针旋转 90 度。在这里,知识(S2)取代了无意义的主人能指,成为支配者,向剩余物(a)提出质询。而知识之所以能取得这一地位,是通过主人能指的合法化传递——主人能指则占据了真理的位点。这一点很好理解,哲学为主人服务,资本主义下的大学机构也为资本主义服务。而这一质询过程中所生产出来的——更好理解了——就是分裂的、异化的主体。

主人话语和大学话语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都是霸权话语。而前者是暴力蛮横的(就像上文粗暴的前现代父亲:我命令你探望你的祖母!),后者是透过所谓中立、客观的知识系统。按福柯的话讲就是「规训」(吐槽:我不想讲福柯,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写论文都要引用福柯,即使他们所阐述的东西完全可以不 tag 上一个福柯,这不也是大学话语发挥作用的一个方式吗?不引用福柯,我们的学生就完全无法自我表达了!)。大学话语是透过整个社会知识体系的普遍价值发挥作用的(你的祖母很爱你!)。
(这部分太沉闷了,我还是讲多点笑话好了)
为什么重谈大学话语这么重要,因为那种原始野蛮的暴力父亲现如今已经很罕见了。即使是资本主义,也不再通过从前那种反人性的方式来发挥作用。我知道蓄奴依旧存在,但起码在普世价值里这已经是不可接受的行为。可被接受的,或说,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接受的是个温柔的主人,即大学话语。回到探望祖母的那个例子,你不光必须去,你还得是自愿去;我不会逼你加班,但如果你不加入 996,你可能一个月后会被炒鱿鱼;以及,你是恐怖分子吗——这就是文明。
讲一个我所体验的文明。某天我的老师在课上引用了哈贝马斯,大概谈的是他的什么公共空间知识分子之类的东西。然后我课间去找这位老师谈话,表达了我对哈贝马斯的反驳。然后,吊诡的来了,这位老师赞同了我,并且进行了大量补充,甚至明确表达了她也不赞成哈贝马斯(那么,你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说出来呢!)。另一个例子是关于 LGBTQ,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课堂了,所有的观点都是那么肤浅(我当然在课堂上做过反击,但被当作一个「不友善」的讨论分子,所有人都只想谈论无聊的个体体验),于是同样的,我私下找了助教,哈哈,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是的,这确实很新自由主义,这些人没有意识到,但如果你想多了解一点 xxx,我推荐你去阅读 blahblah」。
——总之,我在大学学到的东西就是你无法通过基本渠道学到任何东西。
如果你想在大学真正有效地学习,你必须去做些额外的东西——比如带着你的观点冲进老师的办公室,这时候 ta 才会作为自身,而非一个体面、友善的、温柔的教师(就跟那位非暴力父亲一样),来跟你进行对话(dialogue)。课堂上根本没有对话可言——连严肃的批判都没有,我们怎么建立对话?
我认为正是前现代父亲的退场使得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如此脆弱。当你面临一个暴力的父亲时,你清楚他在用强权逼迫你;但如果你面临的是个温和的父亲,你反而意识不到自己身上有了双重枷锁——你非但得做原来的事,你还得自愿地做。于是你被掏空了精神,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霸权父亲,他禁止你思考。一个理想的主人,或父亲(符号意义上的),应当作为一个中介者,通过他你才找到你自己。或者按黑格尔的话说,the fear of the lord is the beginning of wisdom. 我想我们的问题就在于感受不到恐惧了,因为这个世界,当然,资产阶级式的世界,由体面和礼貌维系着,因此任何冲突都被化约。已经没有那种恐怖的烈度了,我们所能接触的最恐怖的事大约就是在手机上看到谋杀案新闻,即便如此,手机也使真实事件与我们维系了一个安全距离。
电影中常见的桥段是,一些 fancy 的众人欢聚场面,看起来一片祥和,然后镜头平移至地面之下,你会看到墙缝里的蟑螂,地板下的老鼠,下水道里的怪物等等,这就是真实世界。那个谁说,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热爱它。我觉得大多数解读都太浅薄了,什么生命是无意义的人生是痛苦的但我们还要过下去。不,首先,无意义的人生不是真相,其次,这是个标准的犬儒主义解读——I understand, but。应该是这样,当你认识到我们处于一个被压迫的世界(蓄奴依然存在,很多人吃不起饭,工人在夏天会中暑死亡,第一世界把危机转移到第三世界,慈善业是资本主义的帮凶,等等等等),你是否会做些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过下去。再换个挑衅点的说法,你在某个欧洲国家度假,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在你一米开外捡垃圾,你是否还觉得你的假期生活很惬意?
回到前面所说的,前现代父亲已经退场,穿了件西装重新出来了。我觉得很多人没意识到这位新的父亲(我们现在的资本主义)有多恐怖,因为他没有直接朝你脸上挥一拳。但必须到的一点是,他的残酷和暴力并没有丝毫减损。
电影《赌神》里有一个桥段,痴呆后的周润发被朋友带去一个酒店,实际上也就是性交易场所,走廊里一位小姐正送一位男士离开,可以从他畅快的神情中看出体验不错(这位男士很胖很丑),小姐也甜腻腻地欢迎他下次再来。而男士走后,小姐便立刻收起微笑,倒胃口似的吐槽了一句「真恶心」。我们不也能想象父亲在「温柔地告诫」我们探望祖母后,回头便和母亲抱怨「这孩子真他妈难搞,我们当时应该戴套」吗?
我见过一个很出彩的广告。一位男士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孩逛超市,这个小孩到处吵闹嘶喊要买这买那,还不停地破坏各种东西,周围人向男士致以同情的表情,而男士只能不停赔礼道歉——这时候,广告的产品来了——避孕套!你五年前就该用上这东西!
再来一个黄色的例子,来论证新式父亲的恐怖。我们都知道上世纪有很多反种族歧视运动,我们现在不能公开发表歧视言论了,在常识里我们都知道所有种族均为平等。但是,搜一下 interracial porn 你就会发现现状有多恶心。大致描述一下,那些黑人男性一般来讲被刻画成残暴粗俗的侵略者,而白人女性则是骨子里很淫荡的 bi*ch,他们一碰上就是天雷勾地火,然后白人男性成最大受害者(P.S. 白男是这些 porn 的主要消费者)。中国版本的也有,前段时间互联网上经常有国男出击认为黑人留学生抢走了他们的女人。很吊诡,这些男的都有一种「配偶制 = 国家分配若干偶给你制」的错觉。我知道,这个现象本身并不恐怖,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 incel 在闹脾气。但是,想一下,一个上世纪就已经在公领域发挥作用(至少表面上)的反抗行动,居然还能以生活消费品的姿态如此普遍地存在于私领域。种族歧视远没有被解决——你不准开枪射击黑人,但我们为你准备了 A 片,里面的黑人就如你想象的那样愚蠢低级,你不想看看吗?
回到上面的「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热爱它」,我先前说了这是个典型的犬儒表达,I understand, but. 如果你按这套玩那你就真的很 low。一个真正的态度是,你要先热爱。不然这就是个纯计算问题了,生活的真相是这样,嗯,我负担得起,我选择热爱。这跟偷看考试答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真相是什么了,我能做出选择了。这非常低级。正确的做法是克尔凯郭尔「信仰的一跃(leap of faith)」——我不知道面前是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真相,我在恐惧与战栗中选择了我的信仰。
以亚伯拉罕杀子献祭为例。《创世纪》中上帝吩咐亚伯拉罕: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
以撒本就是神赐给他的孩子,为什么现在要夺走?所以,如果亚伯拉罕相信上帝必然不会夺走以撒,那这就沦为无聊的试验,那上帝就很蠢;而如果亚伯拉罕不相信以撒会平安无事,那他就违背了神的旨意,他就不是个信仰者。而正是在这种犹疑的状况下,亚伯拉罕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种情况,他抱着疑虑,而上帝接住了他——这就是信仰的一跃。
我并不信教,但我觉得如今做个虔诚的教徒确实是个不错的事(我说的是基督教!),至少你不会沦落进犬儒的圈套里,声称生活就是这样而且我们只能过下去。事实上我觉得真正的犬儒是三和大神,就是做一天日结然后混吃等死几天等没钱了继续做日结的那帮人。小资产阶级恰恰不是真正的犬儒(他们比犬儒还低级),他们声称自己没有信仰,是个纯享乐主体,恰恰相反,他们始终在追求些什么。对于男小资,90%的情况是女体享乐——更漂亮的女友,更丰富多彩的感情生活,同时被 n 个人追求。女小资我不想说了,因为太明显了。这其实还是在父亲的控制之下,只不过是一个淫秽的父亲,「我命令你享乐」。这就是犬儒的悖论,它发乎对任何价值的 distrust,但留给它的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享乐,一种纯体验式、无目标无方向、以感官驱动、跟动物一样低级的生活。那就是犬儒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同意齐泽克的观点,过去我们对资本主义的反应是创伤式的,所谓的「被压抑者必然以症状的形式回归」,但现在我们是恋物癖式的。我们都有某些东西来维持我们与真实世界的距离。
最后,我长话短说,「大他者不存在」,这个大家都知道。大他者之下没有一个「绝对」作为其支撑性的地基,没有任何本真性的东西为其背书;换言之,人们身处的符号性秩序,本身就是虚构的框架。你的父亲,并没有一个神圣之上的机构来为其赋权,或者更浅显点,君权神授是扯淡,这个已经是常识了。那位暴力父亲,蛮横命令你去探望祖母的那位,你知道你可以告诉他「你无权命令我」。大他者不存在不是说我们要执犬儒的立场(我不相信这个我不相信那个我随性而过),而是你要成为一个新主人,你是个自我立法者。
(累了,写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