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地

河水缓缓流淌，不分昼夜，不知疲倦，永恒地奔向死亡。不知从何时起，水到了一个世界晨昏交接的地方，白日就此结束。零落的花瓣、枯枝，混合着忽隐忽现的乌黑发丝，慢慢被水流推移着。

如果水面上的那具身体是石像，它应该不会像被掏空的树干一样漂浮；若不是石像，则无法解释其石膏般灰白的肤色。在河流进入黑夜很久以后，两岸的花丛燃起了红色的灯火，似乎告诉我们答案——那应该是个水鬼。只有水鬼会日夜泡在水上而不浮肿，但又说不通：水鬼不至于被淹死。

非生非死的状态，就像彼岸花盛开的这个黑夜，持续了很久。

后来，成片的彼岸花慢慢消失，直到一点光芒也看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仿佛一切都被纳走了。我们无法发现，这日夜穿梭于各界的河流，竟然只是一条小小的支流，它此时如同归家的孩子一般，慢慢回淌到母亲的怀抱里。于是它承载那具身体的任务也随之结束了。回流的时候，一股轨道相冲的力量缓缓把水面上的身体推了出去，使之失去了恒久的推力，慢慢停滞。

又不知过了许久，寂静的水面忽然有了一点动静——一个人缓缓从水里冒出来。他抱起那具身体，仿佛走在很浅的河里，并且逐渐上岸那般——如果我们知道这条河的深度的话，就不会那样认为了。

他点亮一个火把，使之悬浮于大河之上。火把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灌输，变得越来越亮，从深沉的金红色慢慢变成蓝白——躺在他怀中的身体，五官轮廓慢慢清晰。湿透的乌发在岸上拖出了一条深色的痕迹。通过他梳理她发丝的手对比，可以看出她的肤色要比他更白一筹。

仿佛从一个安静的睡梦里醒来，她缓缓睁开眼睛。

“这里是……”

“冥河。”

“挺好的。终究……把我带过来了。”她闭上眼睛，在水上的漫长岁月似乎在此刻释放，她变得精疲力竭。“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抚摸她的发丝：“你不会死的，只是太累了。”

“我们从这一刻起，就不要再分开了， 好吗？”她又睁开眼睛，“忘记所有的一切，留在这里。”

“好。”他说。

“我想听你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好。”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总是会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那时真是高傲。我没见过比我还目中无人的人。”

她的嘴角慢慢弯起。

“……在物质界的时候，我很讨厌那个状态的自己，我不喜欢小孩子。这意味着我无法对你做进一步的事。你看上去很喜欢我。你变得很陌生，很像一个普通人——也许你就是。我开始怀疑前一世是不是某些程序出错了，转世的你只是继承了一点基因，没有灵魂。”

“我有想过杀死你。在很多个夜晚的时候，我看着你陷入噩梦，觉得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

“我不喜欢太脆弱的东西，像玻璃一样，总是守着，护着，很烦。我前世喜欢你，是因为你够强大，配得上我。”

她闭着眼睛，觉得再听下去，就要“垂死惊坐起”揍他一顿了。

“你爱上米尔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奇怪的轻松感——就好像我们的羁绊解除了。这一世我们不该有任何联系的。我想过放手，就像卸下一个包袱那样。拥有这种想法没多久后，你就出事了。米尔的死是迈克尔策划的，因为他要释放那把剑，让那把剑和他手上的剑合二为一。”

“当时，我以为剑里只有雅维一半的力量，我需要将之毁灭。这样的力量无论被谁占有，都是威胁。雅维本人自然也不能。迈克尔将剑合一以后，由于没有密码，所以剑仍旧无法被启用——启用和解除封印是同一个密码。”

她说：“密码就是……”

“密码就是，人类与雅维的孩子……想不到吧。（删减）。剑在吞噬你的生命力，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

“我杀了……多少人？”

“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你会梦游，有时候是跳楼，每次都是我把你救回来。我试过把你关在‘玻璃房’里，那时我的力量还能对付剑；可是剑就会加倍吞噬你。为了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我想了很多方法。”

“……我记得，那段时间，两界都引起了恐慌，说你回来了，说你疯了。”她看着他的脸，“并不只是梦游……对吗。每晚都有大量的人被杀。”

“是。你知道，我是无所谓的，即使是自己的亲信造反我也不屑。我跟在你后面，一来是确保你的安全，二来是确认你不会杀到关键人物。”

“原来是我做的。死有余辜呢。”

“比起怀孕以后，你杀的人还算少的。很多人都放弃了，他们决定等着你的孩子出生，所以计划变得困难许多。你的孩子和你是一体的。我必须先杀死你，然后重新封印剑。我没想到迈克尔为了保护孩子，连命都不要。他讽刺我的思想已经过时了，你的孩子就是新主，是时代注定的。”

“在我被行刑的那一天，你想起了一切。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的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所追逐的一切，都毁了。我明明是……”她把脸转向他的怀中，“我希望所有悲苦的灵魂，都能到达应许之地……我终身为此奋斗。结果却是，我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血。”

“然后你自戕了，你也救了我。我本来是无法复生的。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雅维希望我能回到他的身边。”

“做他的奴隶吗？”

“是吧。‘永世为奴’……用我的灵魂作为抵押。”

“既然回到他身边，为什么你还能转世？”

（删减）

“迈克尔一死，贝芬就会带领争论者打入生命树的核心。我的死会让灵魂回归神性界，是‘逆升’；对抗贝芬的办法只有堕落到形成界，联合人类灵魂。吉布尔已经被阿图杀了，他需要借助你们打通蛇之路。”

“接任迈克尔、联合人类灵魂镇守形成界，是相反的两条路，我无法同时走；雅维分裂以后，一直局限于创造界，神性界处于失落。我回归神性界，本可以借助雅维的力量‘同时存在’于两条路径，完成这个任务。”

“‘雅维’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嘴角弯了一下，“他是不能被取代的，不是吗。”

“所以，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让‘过去’成为过去，让‘未来’成为未来。”

他抱着她的力量缓缓加重。“他……对你……”

“彼岸花……有我前一世留下的记忆，就在不久前……我漂浮着流过花丛的时候……想起了一切。其实我的梦想，快要实现了。”

“应许之地……”

“应许之地……从来就不存在，我们就在这里，为什么还是……回不去呢？”

“……差一点点，就能实现了呢。”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将脸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我带你回家。”

“我的灵魂已经彻底分裂了。生命树、知善恶树，都容不下我的存在。现在，能见到你，真好。”

“坚持住。不要丢下我。”

“还是会感到害怕的。消失以后，我会到哪里去？还能再见到你吗？那里会和伊甸园一样，有一棵树、四条河吗？”

“你会见到我。我还没带你去看失乐园，其实事实与名字是相反的。我把失乐园建在了物质界，那里有一棵树，有四条通往冥河的支流，就是仿照伊甸而建的。我们以后……以后会在那里生活，永远都不分开。”

“那棵树会结出金色的果实吗？”

“会。想吃就吃，取之不尽。”

他垂下头，将她紧紧拥抱，发丝交错，呼吸相融，仿佛连成一体。

“你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小孩的吗？”

没有回音。

他继续说：“在一个夜晚，你唱着歌谣，哄孩子形态的我入睡。我一直没睡，你就一直唱，然后迎来了第一道曙光。你让我想起了母亲。”

“那天我睡不着，是因为满脑子在想着怎么迅速长大的这个问题。我想让你生下我们的小孩，让你每晚都唱歌哄孩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