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84公里，我总会想起穿行在春天南太行山间的经历。
我们顺小路蜿蜒于险峻陡峭的悬崖上，冒着雨雪爬上最高峰十字岭，逆风跋涉在及腰的灌木间，有荒野，有村落，有险峰，有动物，有废墟，太行山里隐藏了太多了的未知和惊喜。
八百里太行，北起北京西山，南至河南北部，这座天然屏障分割出了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人们习惯将它分成三段：北太行、西太行和南太行；风光各不相同。前两者我都没去过，也暂时没有计划，但南太行却是户外圈的热门目的地，泛黄裸露的悬崖峭壁、幽深寂静的山谷，这片山西和河南的交界区域，一直让我心向往之。终于有机会有朋友带路，在那个春天和它相遇。
山野里有人家
抵达出发地双底村时，天已黑透。汽车入山后，只有靠微弱的车灯看清路况。记忆中过了好几个废弃的隧道，一会儿是河南，一会儿是山西，一会儿又回到河南，到最后又翻了一个大坡，车终于停了下来。第二天清早，我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一个四面靠山的村庄，位于山西。
后来我意识到，行走在南太行的山谷间，不辨晋豫就是常有的事。
从双底村的小路出发，很快就看到一大片杏花在山窝里盛开，新叶刚冒出绿芽，阳光从高耸的山峰之顶射入谷底，给四周蒙上一层明媚的雾气。头一夜的露珠依然点缀在花枝上，清新的空气让我心情愉快极了，体力也正等着消耗，脚步像风一样轻快。红豆杉没有找到太多，倒是明亮的黄色连翘花闪耀在山谷的灌木丛里，不时让我停下脚步。三月底，大多数谷底的植物还未苏醒，光秃秃的枝干色彩单一，有一种苍凉感。两侧裸露的岩壁垂直耸立，阻挡了阳光的去处，向上眺望，崖壁顶部的树木线条在背光处，成了山峰的眼睫毛。峡谷间，流水在平坦的地方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潭，颜色碧绿，流入层层叠叠的岩石间，又变成细流瀑布。我们有时涉水而过，有时沿水边小路前行，快到正午时，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挑战：峡谷之路到此结束，要开始爬坡了。翻过这些阻挡着阳光的大山，再走不久，就到了马武寨。这是一个通汽车的村庄，也是一个正在大兴土木的村庄。巨大的新挖的路基从远处的山上一直蜿蜒到我们走的小路附近，还没有铺上水泥，像一条还没来得及盖上纱布的伤疤。一位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在路基上，尘土在他身后飞扬。我们绕过了马武寨，往山下走去。四周再次荒凉起来，只有灌木丛间偶尔探出的杏花和连翘花相伴，剩下的便是光秃秃的岩壁和在岩壁中间开凿出的小路。我小心翼翼走在碎石路上，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沟壑，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接近太行山深处。不过这种荒凉只是表象，其实徒步者走的这些小路，早已铺就了当地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倚坐在山间的放牧人和周围叮当作响啃草的山羊，就是最好的证明。放牧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性，她的手里握了一把绿色植物，告诉我们那是野韭菜。知道了野韭菜的存在后，我们后面的路程就像寻宝。友情提示：野韭菜在离抱犊村一两公里的路段最为集中，不妨到那里再开始采摘。很快，到了第一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路：“一线天”。听名字我本以为是狭窄的峡谷罢了，毕竟叫“一线天”的地方太多了，没有太多让我惊艳的。然而看到峭壁之间那段狭窄的几乎呈90度的之字形路（如果那也能称之为路的话）后，我知道自己轻敌了。赶紧识相把相机交给身手好的朋友保管，自己双手勉强扶着“防护栏”（木桩已经七倒八歪，只有些生锈的铁丝将其缠绕在一起），一步步踩稳了往下。心下感叹，幸好那是个大晴天，路不滑。这段狭窄的峭壁之间，夹着一个个水潭，估摸着春天还是旱季，里面的水量不多，水质也不太好，上面漂浮着枯黄的落叶。当下到最后一个水潭时，我松了口气，又有些挑战自我后的欣喜。再往回望时，那些曲折的小路竟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吓人了。第一天的目的地是抱犊村，它坐落在一排盛放的杏花树后。这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整个村庄还没通公路，似乎已被“户外”给占据，成了徒步者的歇脚地。后来听当地的徒步者介绍，才知道抱犊村以前的规模可不止这样，还远大于马武寨。曾经马武的女人可想嫁来抱犊了，她们也不嫌麻烦穿过一线天。可马武通公路后，两个村庄的境遇就慢慢逆转了。我们在村后的角落里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由于是淡季，整家客栈只有我们三人。屋外就是露天厕所，那晚的月亮正好很大很圆，便是免费的路灯。在坝子里吃着我们自己采到的野韭菜时，客栈老板倚在门边，手里摸出她的小宠物玩起来，不是狗，也不是猫，看起来像一只大老鼠。一问才知，那是一只松鼠宝宝。我默认是老板救下来的，又问她是不是小松鼠受伤了。她倒不避讳，笑着说“刚出窝就把它逮了”。这只小松鼠有十五天大小，喝着老板一家为它准备的羊羔奶。“刚逮到的时候，我们要戴上手套抓它，要不然它会抓你的，不过喂了几天就喂熟了。我老公天天把它揣到兜里，出来它就上身了。”小松鼠在老板的手心里东张西望，我小心翼翼用拇指轻轻碰了下它的头，它滴溜转着小眼睛，很快，又顺着老板的手臂爬到了肩上，这已经是它非常熟悉的“领地”了。
悬崖之上
清晨，告别小松鼠和它的家，懒洋洋的我们没有赶上老龙口瀑布的日出，却看到粉红杏花在朝阳下绽放，稀稀疏疏点缀在远处梯田中。刚出发觅食的羊群在田埂上慢悠悠走着，它们的窝离村庄有一段距离，有一只小羊落在羊圈里，像在赌气起早了，不肯离开。站在老龙口瀑布上方，南太行的雄伟壮观才真正显现出来，我终于来到了想象中的太行。春季没有水，却也能感觉到发红的岩石被岁月冲刷出光滑的形态，一层一层往下，路陡然在此结束，下方就是万丈深渊。大地仿佛直接被劈开，陡峭的裂谷没有给缓坡任何余地，碎石铺满了谷底河床，水少得可怜。走到对面回望老龙口瀑布时，也只看到深渊之下的一小滩水，岩壁上留下了长年累月激流冲刷后的痕迹。这样的绝壁之上，竟也有一枝开满黄色小花的连翘，从岩缝中伸出来。太阳升到半空，连绵不绝的远山淡影勾勒出一幅水墨画。壮阔的风景让人顿感渺小，走了一天累得胀痛的小腿也消停了。世界变得真实，家里没打扫的房间，待收的快递，未完成的工作任务，都无关紧要起来。我的注意力在自身之外，在那怎么也看不到头的山的尽头，和听不到落石声的万仞深渊。那长在山峰之巅的矮松、悬崖边栖息的小鸟、谦卑的脚下岩石，才是生命的高歌。我们接下来就走在这样的悬崖之上，曲折穿过一座座山峦，前往十公里外的西莲寺。有时视野开阔，能远眺到整个裂谷的全貌，有时小路被灌木丛遮了个严实，浑然不知一侧地形之凶险。西莲寺已是成熟的景区，可以从谷底坐电梯直达半山腰，可惜附近谷底也有很多未清理的垃圾。在人群中吃了顿像样的午餐后，我们又开始了艰难的爬坡。山下立了一个标识：“累了吧，生活就是这样”。我只当它是个玩笑话，但当我沿着几乎垂直的陡坡闷头爬了大概三十分钟后，这句话闪过脑海。我气喘吁吁，对呼吸失去了掌控力，拄着登山杖原地休息，一位拿着大包小包的当地大叔也扑通一声，斜靠在坡上喘起气来。这让我略感欣慰，原来太行山的陡峭对当地人来说也不容易。几分钟后，他笑着向我告别，又蹭蹭往上。我们的目的地是半山腰的一个隧道，在隧道口，我看到早已坐在地上休息的大叔。他满头大汗，包和外套扔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红脸笑。这是一个漆黑看不到头的隧道，非常粗糙，地面不平，顶部的形状也不规则，只是在山体上凿了个洞而已。我问大叔这个洞什么时候挖的，看起来像烂尾了。他说自己今年51岁，修隧道时他也参与了，当时还不到20岁。也就是说，大约在八九十年代，当地人就在此处把山挖空，掏出了一条隧道，让太行山间不同村庄的人可以更方便走动。我想到了刚到双底村那晚，汽车在黑暗中穿过的幽暗深邃的洞，大概也与此差不多。隧道口的岩壁上写着很多出租车电话号码，大叔打完电话，说会有车来接客的，10块钱一个人，他让我们不要走了，太累了，还是留下来等车吧。我们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坚持走下去。刚走不久，大叔就坐上了面包车，和我们在隧道里挥手道别。车灯远去后，隧道里又恢复黑暗和寂静。想一想真奇妙，我们可是真正走在太行山里面呀，于是说话声都小了起来，怕惊动了大山。转了个弯，终于看到洞口的光。迎接我们的，还有漫山遍野的黄色连翘和粉色野杏。春末，山这头的花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期，谷底柳树也发出了嫩绿新芽。我一路下坡，一路狂按快门。不过，这是那天最后的“好路”，过了收费的入村栅栏后，我们进入了正在大兴土木的锡崖沟，这里计划2025年建成5A旅游景区。悬崖之上，开始有了整齐划一的小楼房和正在施工的长臂推土机，一路走来的我很纳闷，人们是怎么把这些大机器搬进大山里来的。隆起的山坡被挖平，大地露出新鲜的黄色，一旁的农田上还有烧过庄稼滚起的青烟，不断有汽车驶过，浓烟混杂着漫天尘土，甚至遮蔽了太阳，如同沙尘暴来临。当晚，我们夜宿峡谷另一头的张沟，从山西又回到河南。
最荒凉的地方
如果说太行的悬崖峭壁最让人敬畏与震撼，那山间生机盎然的连翘小黄花便是最可爱的存在，它们一路伴随着我们每天的20公里。
山里连翘太多了，因为连翘还可入药，所以我好奇当地人有没有培育和采摘。张沟的客栈老板说，这些连翘是野生的，等季节到了他们确实会上山采药。通常早上6点就出发，一直到下午6点才回来。有人会专门来村里收购连翘，湿的10块钱一斤，干的要25左右。
“连花清瘟”“双黄连”中的“连”就是连翘，我想放开之后价格应该上涨了不少。前两天路过的山西陵川被称为“太行药乡”，当然并不只陵川才产药，整个南太行的峡谷间都是宝藏呀。
第三天清晨，天上飘起了小雨，穿着客栈老板送我们的一次性雨衣，我们还是出发上山了。小雨不一会儿变成了冰雹，大风鼓起雨衣，只好倒退着前行。快到半山腰，公路越来越破碎，我们选择了抄近道，从废弃的石梯往上，自此又进入了荒野之地。出发地张沟在远方的山谷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这天，我们要登上南太行的最高峰十字岭（1763m），然后折回王莽岭。上山后，雨停了，可大风依然肆虐。即便一直走着，我也觉得冷。老实说，风景并没有很惊艳，不过是及腰的干枯灌木和枯黄的杂草。我们闷头赶路，沿着山脊线横切，不一会儿就到了十字岭，那里立着一面国旗和一个空空如也的石屋。在狂风中裹紧衣服拍了张来此一游照，赶紧往回走。这是最荒凉的一天，进入王莽岭景区之前，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就连朋友说最容易看到的野猪，也没露出踪影。在山岭高处，时常能远眺到山谷里的房子和公路，但这一切都离此时此地那么遥远。春天并没有唤醒大山，可能因为疲惫，也可能是景致单一，这段路我们三人走得很安静，距离也拉得很开。埋头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上，我的注意又回到了自身。其实阴天是徒步最好的天气，不冷不热，身体也适应了连日徒步的强度，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巧。与野草和大地作伴，与云和风同行，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力量感，这大概就是徒步带来的。嶙峋怪石忽然拔地而起，远方的队友站在山峰之下，只是小小的黑影。有一瞬间，看着巍峨苍茫的群山，我觉得自己恍惚堕入了武林秘境，神秘的山石间隐藏着什么绝世武功秘籍，很多人来找过，却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它。我久久未能释怀，因为一走近，神秘感就消失了，而只有远处遥不可及的荒凉山岭，依然充满着吸引力。我不得不放弃这种寻找，因为已经到王莽岭景区了。走在规划好的路径中，尽管周围景致依然壮观，但我终于累了，双脚开始疼痛，对周围也失去了兴趣，只剩下赶路。景区很整洁，有地方在施工，还有缆车让观光变得容易。
挂壁公路
抵达山下的营盘村，人多了起来，这里挨着太行山著名的挂壁公路之一——昆山挂壁公路。巍巍太行中，和我们此前走过的隧道相比，坚硬山体中的挂壁公路更是人在自然中徒手创造出的奇迹工程。昆山挂壁公路建于1992年，路口有一位大叔守着，只能通车不能走路，原因是这条挂壁公路七拐八绕，路面太过狭窄，加上有车辆通行，行人进去太危险了。没办法，我们只好搭车。在公路出口，司机把我们放下，回望峭壁上那露出来的一个个石洞，不得不感叹这项工程之艰巨。愚公移山故事中，挡住愚公家门口的大山之一，就是太行。虽然没有移走大山，但如今太行悬崖峭壁上横挂的公路，讲述的不是类似的故事吗？南太行一共有七条挂壁公路，最早修建的在郭亮村，它们都是大山子民努力活着的见证，也和周围的自然风光一起，一个个变成了景区。第四天，我们的路程大多便是穿梭于各个成熟景区之间，一直到了著名的郭亮村。1972年，因苦于出入村只能经过峭壁上危险的天梯，郭亮村村长申明凯率领13名村民，在没有任何现代设备的帮助下，一钎一锤，花了5年时间凿出了一条约1300米的挂壁公路。离开那天的清晨，我们沿着挂壁公路走出郭亮。公路很宽敞，也被修整得平坦安全。贴着峭壁往下，隔几米外侧岩壁上会开一扇大窗。窗外壁立千仞，赤红色的岩石提醒我们这段路的来之不易。路改变命运。郭亮村再也不是那个与世隔绝的百米悬崖上的小村庄了，这里游客如织，大巴车停在悬崖下，村里也充斥着客栈饭店。即便附近依然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峭壁，可在游人的簇拥下，险峻的太行少了那种拒人千里的神秘，全然不如前些天行走在大山深处让我震撼。昔日太行村民们在山间穿行的羊肠小道，成了如今徒步者爱走的路。我们的行走，或许也只是在人和太行的依存与博弈中，看到了亦真亦假的荒凉。寻找什么呢？是绽放在荒野无人欣赏的陌生花朵吗，是脚下形态特别却几乎总是被忽视的小草吗，还是在远方望着你，似乎害怕又渴望亲近的小羊小鹿？想来想去，可能更多是自己吧，那个总是被其他事务打扰，难以关注的自己。走在路上，我总是不自觉惊讶“这是什么”“那叫什么”，多数时候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即便知道名字又能如何呢？那不过是给了自然一些人类知晓的符号，丝毫不影响其存在的本质。而我，依然期待下次与那些不管有没有名字的生灵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