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回顾｜在空白的女性遗迹里寻找女性历史

在空白的女性遗迹里寻找女性历史

文：五子

照片：汉堡、五子

在这次跟随知常林老师漫游前，我从未有过这样了解女性、历史和城市的经验。当现世与过往的时空交叠在一起，眼前沉静的建筑开始窃窃私语，叙述被胜利的号角淹没的女性历史。

那天上午下雨，漫游小队临时更改了路线，先去了中国妇女儿童博物馆。我们跳过了新设的主题展“中华好家风”，参观了四层的近代妇女馆和古代妇女馆，以及五层的当代妇女馆和国际友谊馆。知常林特意提醒我们，可以带着批判的视角去看展。这句话成为了这一整天我频频被点亮的开端，毕竟此前我于看展，大多数情况是一个被信息灌输的低位者。从近代馆起，我们浏览了杰出的革命女性及其事迹，人物如第一位女党员缪伯英、早期党员刘清扬、秋瑾、葛兰英、向警予、刘和珍等，事迹如沂蒙山妇女明德英乳汁救八路军伤员。

看着看着，我开始感到不适。展览对于早期革命女性的刻画，核心是两个主题，一个是服务主流历史叙事，二是展示母职。比如因为党派身份，很多优秀的女性并未被“历史”呈现。还比如近代馆一开头，就可以看见一个女革命家（名字忘了也没拍照片！）掩护丈夫逃跑的事件被作为她的典型事迹，赫然写在展板上。还有总是脱离不了蔡和森/蔡畅之母头衔的葛兰英，因舍弃孩子而被赞颂的某女党员（我有罪，又没记住名字），直接被刻画为母亲代替品的明德英，为八路军提供后勤供给的妇女们……

但如果继续搜索这些女性，我们会发现，早在1924年，葛兰英与唐群英、王昌国等人倡议恢复了湖南女界联合会，最终使湖南省宪政委员会同意在《湖南省宪法》中列入如下条文：“无论男女，人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二十一岁以上男女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享有受义务教育以上的各级教育权”。开创了宪法收录“男女平权”的先河。

也会发现1919年五四运动之际，身在天津的刘清扬与同学邓颖超、郭隆真等发起成立了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并担任会长。1924年她担任《妇女日报》总经理，发表一系列宣传妇女解放的文章，并在后续持续推动中国妇女运动。但即使刘清扬自己有如此多的光辉，在妇女儿童博物馆里，也只有她回忆五四运动的手稿，和她的第一届人大代表当选证书。也阻挡不了我在搜索她名字时，最先出现的信息仍然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被张国焘疯狂追求”等与男性捆绑的身份。

我相信一定有足够的史料可以印证这些女性本身的贡献，来告诉世人她们不仅仅是丈夫、孩子、革命果实背后的支撑者，更是独立的参与者，共同掀起了一次次伟大的革命。而这些都在这座展示主流历史的博物馆里消失了。

古代馆也延续了这种被篡写的不适。看到寥寥几个展品的母系社会阶段和以饰品为主的古代妇女文物时，我在想，为什么展出的是大都是耳环、簪子，而不是她们用过的纸墨笔砚、刀枪剑戟。我不相信丝毫没有这样的文物，也许它们在其他的博物馆里。可是，这里是妇女儿童博物馆诶，不应该是这样的叙事方式诶。

当然，展馆还是有很多收获的。我们看到了放到今天也毫不过时的《安化女界联合会成立宣言》，看到了1902-1913年间创办的多达46份的妇女报刊，1901-1907年间创立的诸多私立女子学堂的记载。当代馆也将展示视角转移到女性的职业身份，不再是此前的奉献形象，让我感到一丝欣慰：中国远洋海轮第一位女船长孔庆芬、第一支女子采油队——“三八”采油队、医学家林巧稚、第一位个体工商营业执照申请者章华妹、首批歼机女飞行员余旭等。女性终于不再依托他人，独立地走到台前了。

1902—1913妇女报刊一览表

《安化女界联合会成立宣言》

最后我们来到了95世妇会的展区，作为博物馆游览的重头戏，知常林仔细为我们讲解了这个影响着当今女性生存现状的会议，会议通过了《北京宣言》和《行动纲要》两项文件。当时恰逢联合国正在开展第85届《消歧公约》审议，长达5.5小时的会议中，中港澳代表们的表现不尽人意。如今和这个象征中国女权发展峰值的历史放在一起看，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滋味。

走出博物馆，雨停了，我们去美美吃了一顿午饭，人均不到40的饱餐让这一天的行程更加完美！

乘地铁来到虎坊桥的湖广会馆，本次漫游终于进入主题！但很遗憾，由于内部修缮，湖广会馆没开门……但这难不倒学富五车的知常林老师（崇拜），我们围站在路边听她介绍这里被掩埋的女性历史。

湖广会馆

1912年国民党成立大会在湖广会馆举办，唐群英与沈佩贞、王昌国率领60多位妇女冲进会场，大闹三天。登上会议桌，厉声喝问为何将“男女平权”政纲删除，在场身居高位的男人们消极回应——“唐等犹不甘服，谓男子挟私把持，压抑女子，更向孙中山质问，其言终不得要领。唐群芳忽至宋教仁坐处，遽举手抓其额，揪出其胡，而以纤手乱批宋教仁脸颊，清脆之声，震于屋瓦。众人大哗，斥其无礼” 。唐群英掌掴法制院院长宋教仁一举让众人震颤，林森想出面调解，还没说话就也被赏了一巴掌。但这次轰轰烈烈的平权斗争没有收获，唐群英仍然坚持争取着。直到1924年，她与葛兰英一同实现了前文提到的“开创了宪法收录’男女平权’的先河”。

知常林说，她之前参观湖广会馆时，这段历史只是草草写在一张报纸的剪影里。同样在北京大部分的历史遗迹中，也都几乎找不到女性的身影，她说：“我们今天所做的，就是在空白的女性遗迹里寻找女性历史。”我被她这句话深深震撼，立刻铭记下来，也就成了本文的标题。但有趣的是，在妇女儿童博物馆中，有一张描绘唐群英带领妇女争取平权的画，但画里的女性坚毅而克制，没有登桌，也没有掌掴谁。如果没有继续了解的话，看画时的我们似乎看到了女性历史，似乎也没看到女性历史。

很克制优雅的女权前辈们

下一站是林白水故居，本想探寻他的妹妹林宗素的痕迹，但也几乎找不见。在林白水和邵飘萍掀起的近代言论史的壮阔波澜里，林宗素的身影随处可见。1904年，林白水筹办《警钟日报》和《中国白话报》，林宗素在其中当编辑、记者，成为清末最早的女记者女编辑之一。1913年，林宗素的丈夫因不满她参与女子参政运动，二人离婚，林宗素前往新加坡经商，而后不断接济林白水办报。

1920年7月，林白水在上海的《平和日刊》报馆被军阀派人砸毁，报纸被迫停刊。林宗素立刻从新加坡给哥哥汇去500大洋给林白水，作为报馆的开支，从此她每个月都会邮汇二三百元大洋。当然，这些故事并没有记录在林白水故居里，故居的大部分，也改造成了街道的党建书屋。

而后我们前往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旧址。它1909年建成，原为京师女子师范学堂，1919年改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是中国近代以来第一所国人自办的女子高等学府。百年来几经易名，直到1996年改名为北京市鲁迅中学，至今仍在投入使用。我们到的时候，高三学生正在上课，也没能进去参观。

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路标

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在的鲁迅中学

女高师建立初期，仍然受困于封建礼教。五四前夕，北大曾派两名男生联络女高师一同上街游行，但因校方“男女授受不亲”的规定，两方沟通不畅，最终女高师没能参加五四游行。而后，女高师的学生成立自洽会，向学校争来会客自由和行动自由，并领头集合北京各女校的40余名代表齐聚崇文门，召开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成立大会，发布《告全国女界书》，声言“爱国不分男女，爱国女子不能后人”。这也是五四时期最早成立的知识女性爱国社团。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成立后，采取诸多行动如创办平民学校、设立平民工厂、号召女子储蓄、刊发《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汇刊》等，引发各省效仿，推动全国范围内的妇女解放。

我们驻足在女高师旧址前，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问我们在看什么。几句攀谈间，奶奶似乎也了解一些女高师的历史，还讲起自己曾在女校读书的过往。我们没说很多，大概讲了几句就向前走了，奶奶也跟她坐在路边乘凉的老姐妹继续热聊。

最后一站是李大钊故居，仍然很遗憾，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28分，故居4点停止入场，没能参观，漫游小队只能原地解散。虽然没能探寻到李大钊的女性历史，但信息量也已大得惊人。我们探寻被掩盖的女性历史，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现曾被自己忽视的女性历史——休息时，知常林提到在北京石刻博物馆里，有一块石碑是慧仙女工学校碑，是近代教育制度改革的见证。这唯一一块属于女性的碑，淹没在一堆男传教士的碑里，我曾和好友参观过那里，却谁都没发现它。

我惊诧于知常林在女性历史遗迹上庞大而缜密的知识架构，这种在某一领域铢积寸累的体系建造， 是我工作后逐渐消失的能力。这也让我反思，我心中对于女性的关切，是否可以在发生重大社会事 件后的愤懑、书本中的概念和凝视舆论漩涡的无奈之外，再多些可以落到实处的表现?不再只停留 在一个精神的“主义者”，去做一个“行动者”。或者是否可以在此前零碎的行动之上，开始建立我自己的体系?

此前，我总是习惯性地将理解女权的目光投向于⻄方，没有认真了解过完整的中国妇运历程。而这 次充满空白的漫游，让我看到了20世纪中国女性们在第一次女性运动浪潮中斗争出并不亚于⻄方的 成果——争取参政权、受教育权、就业权等真正参与社会运作的各项权利。这让我开始对课本里的 中国近代史祛魅，也找到了一些新的关注中国女性主义的切口。其实我已经有近四年的时间没有跟人讨论性别议题，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在大部分时间掩盖起自己女性主义者的身份，缩在⻆落 旁观，心里时不时地封闭、摇摆。但这次漫游的经历让我受到了一些鼓励，有来自知常林和小饼干 对中国妇运的熟知的知识性的力量，有一群素不相识的女孩因为百年前的女性聚在一起漫游的归属感，有用肉眼真切看⻅历史发生地的真实感，让我对于自己“中国女性”(不仅仅是“女性”)这一身份的认同又加深了一些。

时隔漫游已经过去两周，当时听到的知识也基本忘得差不多了。我凭借一些模糊的印象、拍下的照片、群里的聊天记录，顺着心里唯一清晰的震撼，一点点摸索回去。回到那日的漫游，回到女性先辈们同样踏足过的街道，回到脑海里破碎的近代史的另一面，努力照亮一些我不曾看见的，却决定了我和我们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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