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生难题
六月,我和Nicky的生活里一直弥漫着一股相当焦虑的气氛: 他焦虑是否要换博士导师,我焦虑是否能够找到合适的工作;而我们俩暗地里共享的焦虑则是希望异地早点结束。
分开来看,我们俩各自的生活好像都还凑合。我喜欢独居的生活,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却极少感到孤单。经常在周六的下午站在打扫干净的屋子中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洒在新换的鲜花上,心满意足地抱着手臂,为拥有目前的安静生活感到幸运。Nicky则是每天去学校做研究,间或性和导师吵架,规律地练习长跑。他有轻而易举地同其他人产生联系的神奇能力,不管是在哪里,都能迅速拥有很多朋友,经常一起骑车,爬山,吃饭,聊各自的物理研究。
然后我们每天晚上视频,分享各自的一天。
但是我们还是想更多地一起体验生活,而不是用单薄的语言复述一遍自己的经历。特别是日子变得繁忙的时候,分享变成了十分奢侈的事情。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不能像很多人那样,安心地待在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呢?
我们反复复盘过这个问题,究其表层原因,不过是当时申请的时候英国的博士导师没有funding给他,后来他又习惯了欧陆的岗位制制度,工资高房租低,外加天气好,便没有把英国放在头号目标;我呢,德国奥地利的初级工作不多,一大半都要求德语,待在说非英语的国家也让我觉得不便,所以我一直没有计划去欧陆定居。那为什么他一定要在硕士毕业后立即读这个博士,而我为什么不能在语言和文化上妥协一下呢?我们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就是这样的性格,都无法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
ok,这个人生难题短期无法解决,而且鉴于我们两个各自都把自己照顾得很不错,暂且按下不表,日后再议。
那么我的人生难题呢,说起来也不复杂,无非就是转行找工作,还没找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会隐隐地害怕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然后无法入睡,第二天撑着眼皮对着镜子,担忧自己又长出来新的白头发。每当面试或者工作要求的技术栈和我会的不一样,我就必须很努力地学习,整日住在油管和技术博客里,一动不动十几个小时速成那些知识,但是却依然觉得时间不够,依然觉得自己怎么学,会的东西也不过只是1% —— 我用了很久的REST API,人家却要我用GraphQL做任务;我觉得我对sass很熟练了,又天降一个vanilla框架;我很喜欢React,很多公司却还在用Angular;我觉得C#后端结构清晰,时髦的初创公司说我们喜欢Golang和Django;我会一点点aws,但是真正的devops组说我们考硬件和c++。这些都没关系,编程语言万变不离其宗,新学技术栈又算什么问题?但是,工作之后慢慢上手一个技术栈是一回事,几天之内速成一个技术栈然后达到面试要求是另一回事。阳光很好的日子里,我却每天闷头在市中心的连锁咖啡店里学习,靠着疯狂灌冰咖啡支撑自己。那时候,我总是想着,只要给我多一点时间,多一点点就好,让我可以安心巩固理论,刷清楚每一道题,完善好每一个project。但没有人会等你。我只能像把咖啡灌进胃里一样,把那些新的概念灌进自己的脑子里。
而对于找工作本身,放低身段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去一个文化好,薪资合理,最好能给工签,技术上又能让我快速进步的公司 —— 我已经在集齐了所有red flags的公司工作过,同样的错误不会再范第二遍。但是种种要求和客观条件加起来,找工作就变得难上加难。
但如果说转行找第一份工作的阵痛是很多人都会经历的,那么Nicky面对的难题就不那么普遍了。自从四月跟随他的导师搬到慕尼黑,诸多事情都不如意。慕尼黑工业大学虽然声名在外,内部却是一团糟:繁重且混乱的教学任务,几乎没有的行政支持却又有异常复杂的行政流程,糟糕的办公环境,这些都在压榨博士生的时间和精力。Nicky无数次怀念Innsbruck高效的行政秘书,和Waterloo统一、清晰的教学规定 —— 这两所大学还都有宽敞明亮的办公环境。
这些外部条件或许还可以克服,但是关键在于Nicky的导师也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她不仅不具备任何指导博士生的学术能力,每次讨论都只是拖慢进度,严重影响效率,人品上也有诸多toxic的特质,比如言语激烈,道德绑架,micromangement,control freak,限制Nicky的学术社交,等等。
我前天落地慕尼黑,Nicky没时间接我,因为一个美国教授来访问,Nicky的导师认为那个教授千里迢迢来和Nicky做project,Nicky不应该安排其他事情,甚至教学工作也应该停下(其实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个美国老师只过来三天,还有和其他学者讨论。而8月Nicky要去美国访问一个月,到时有大把时间)。当然,工作时间待在办公室这要求是合理的。于是我自己坐S Bahn去到市中心,喝完咖啡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晒太阳。觉得欧陆的夏天真好,温度这么高,街道这么宽阔,过往的行人又那么悠闲,长得还比英国人好看。倒也不亦乐乎。
而昨天是德国公共假期,他的导师却也“邀请”他一大早去办公室和他们讨论,然后中午又要骑自行车一小时去喝啤酒,但是其实并没有讨论他的project。而在Nicky提出能否今天算加班多换一天假期时,又被他导师严厉斥责,说他不可理喻 —— 到底是谁不可理喻?Nicky一气之下直接回家了,决意要换博士导师,换学校、换国家都无所谓。
我那时趴在桌子上睡觉,醒过来发现他马上就到家了,吃了一惊。于是一起去吃一家很有名的韩国菜,点了炸鸡,炸酱面和泡菜炒饭,还有汽水和餐厅自制的spritzer。菜的分量很足,味道也很正宗。我饿得不行,喝下一口酒,吃了一个炸的很脆的鸡翅,又扒拉了几口美味炒饭,思路便清晰了不少,想到他们组最大的red flag就是他们组没有任何人留在了学术界,博士生也很难按时毕业,一毕业都是头也不回转行去业界。好几个postdoc做完都直接离开了学术界。我说,我们当初选择读博的mindset其实都是错误的,那时候心智实在太不成熟了,就是觉得读书、做学术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有什么offer就去了,完全没有识别red flag的能力。运气好一点像我这样,导师的学术水平和人品都不错,说毕业也就毕业了;运气不好的像他这样,学术上没有多少进步,还平添了许多烦恼。如果那时候能够明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做决定时把时间拉到五年之后,而不是局限于短期的利益,就会好很多。倘若再选一次,gap几个月,等他硕士写的文章发表出来再申请,那么英国的老师很有可能也会拿到funding给他,至少机会会更多。可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gap是完全不被考虑的事。
实际上,换导师的话题我们一年前就讨论过。我甚至还给Nicky找了一些潜在的导师名单,但是他那时候就是没能下定决心,一方面担心沉没成本,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导师的势力大,其他老师不敢接。但是现在终于意识到了他导师其实没什么势力,而且这样下去也很难申请到好的postdoc工作。及时止损最好的时间就是现在。
总是担心沉没成本的问题,这样真的对吗?我们无法改变过去之事,但是每个当下我们都被赋予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如果你现在不停下,坏事只会继续,更糟糕的是, 沉没成本只增不减;如果及时止损,看起来虽然是浪费了之前的沉没成本,但之后的潜在沉没成本却是止住了,还有很大概率改善坏的方面。
要知道,哪怕只是高效的两年都意味着很多事情:可以完成博士论文初稿,够做两份博后工作,可以转行读完一个1-2个硕士学位,可以在一个公司从junior成为mid-level,可以自学补完大学数学和物理课程。
我坚信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没有人应该待在toxic的环境里。我开玩笑说,我应该立即搞一个“rate my PhD supervisor”的匿名平台,对标glassdoor,让那些不称职的导师付出代价,我撼动不了他们的教职,至少能让他们招不到博士和博后。
昨晚回去的路上,下着大暴雨,我躲在Nicky的伞里,两个人还是淋得湿漉漉的。但我莫名其妙的喜欢这场彻底的大暴雨,因为这是夏天的一部分。英国没有这样的雷雨,只有软绵绵的阴雨,让人提不起劲儿。我们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好玩话题,想着第二天晚上要吃的大阪烧和栗子蛋糕,心里依旧怀揣着不同的人生难题。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虽然烦恼尚未解决,但一旦依循自己内心真正的要求做出了某个决定,就会松一口气,所有的纠结都会在一瞬间被冲刷干净,还会附赠许多勇气。
我最不缺的就是勇气。难题终可解,不过要找到自己最心仪的解法,需要serendip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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