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份】泽深泽 Wings of Fame
(上)
即使是四月的末尾,阳光仍旧吝啬,窗外的天空四角低垂,像铺得不大用心的被子。深津比以往起得晚了一些,也不为什么。掀开窗帘,这样的天气叫人分不清阴影和光明谁更先投进室内来。一片云掠过,那些明的、暗的色块又渐次消退,只把独个的人撇在静止不动的黑暗里。
“你还在那里啊pyon。”深津低头望了一眼趴在窗台边上的青蛙。
队里来了新人,也是日本人。最怪的是竟留着比他还短的头发。White在换衣服的时候和他打趣说,Fuka, 日本武士是不是都爱那样的发型?深津和以往那样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一声。
走进体育馆就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气是什么样了pyon。
那个男孩儿仍有几分孩子气,对谁说的话反应都是木愣愣的。可他只要露出一点微笑来,深津就可以感觉到他的不太寻常。那种不同寻常带点挑衅的自负在里面,让深津都微感不爽。
在这里不常见到背井离乡的亚洲球员,但是也没有少到使他们看起来像是珍稀动物。中国人可能更受重视一些,至于日本人,如果你和别人说你是来打篮球的,对方大多耸耸肩一笑了之。深津不喜欢那种模棱两可的笑,那几乎就等于是指着你的脑袋说:你不行。他不知道那男孩儿在露出那副欠扁的自信笑容前是否面对过那些模棱两可的笑,又或者这个人从没把那些漠视放在心上过。那他大概真的能在这里拼出点什么来。谁知道呢?深津从不去想象。
那天他没能跟男孩儿搭上话,对方一直在场边被助教们围着,训练结束后也没来更衣室。但深津看到他的柜子已经腾出来了,柜门上端正地贴着打印出来的标签:SAWAKITA。White溜到他背后,自作聪明地念着这个姓氏,听起来仿佛某种牌子的酱油,“Fuka, 这名字比你的还要难念。他应该跟你打同一位置吧?”
“pyon”深津若无其事地合上了自己的柜子。
*
实际上第二天就说上话了。泽北在更衣室里和大家依次打招呼,到了他时,换成了很尊敬的日语,说他在日本时就知道深津前辈。深津则回他“hi” 旁边就有人开起玩笑,这下两个Samurai可以加密通话了。泽北有点不好意思,也回了一个hi给他。他对他笑了一下,又是那种不同寻常的笑容,仿佛在说“我不会输给你。”
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一向不畏惧挑衅,那些都是球场上的意气之争,和花哨的得分方式一样不具有太多意义,只是逼得人肾上腺素飙高,发狂地在球场上来回猛冲,胳膊和胳膊的角力,跟腱和跟腱的战争,他知道他们这个年纪许多人打篮球是迷恋那样的感觉,但他就是不会。他的身体好像不生产肾上腺素。
跟泽北对位时也是这样,他的一举一动不是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要那么做——那纯粹是外行人的做法,他是封冻了内心而让身体尽情发挥记忆。比赛时不要有任何情绪,但泽北似乎不懂,他是个笨蛋呢,还是随心所欲习惯了,亦或是根本就不在乎。篮球在他手里好像着了火,烫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掌握,泽北背身打他时,贴着他,步步紧逼,使他内心竟产生一丝意气之争的欲求。
“Sawakita! 用腰!”助教在场边大喊,“再强硬点!”他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新闻评论总说他的风格是稳健务实的打法,平淡得好像在形容一个可靠却无能的好人。可是深津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一个没有侵略性的好人是无法打好球的。泽北跟他不同。他们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泽北在球场上的松弛感仿佛与生俱来,他的轻松却是亿万次的凝神专注叠加而成的。
深津后来想,这可能才是决定一个球员能够走到何种地步的最重要的因素,而不是因为泽北长得比他更高,速度比他更快,技术比他更好。
“这些也是原因,但不是决定性的pyon” 那天他看出了泽北的假动作,出手截住球,印象中那好像是他面对泽北为数不多的胜利。两个人很快地散开,也不再有人关注他们,像一切比赛之中的零点零一秒,只有当事人知道时间线是如何无限延长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结束后深津特意留了一会,等泽北洗完澡出来,在对面的柜子里翻找T恤时才和他说了句加密日文,总像这样闷着头向前冲是不行的pyon。可是不拼命向前冲又有谁会看到你呢?泽北却回了他一句非常蹩脚的英文,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深津站在他身后愣了愣,仿佛错的是他。White走过来碰碰他,嘿,Fuka你理他干什么?
“今天被他盖了一次而已,你也别这样”Ken扯着White的手臂,把手里毛巾有意无意朝他脸上甩,对方却一把攫住甩在半空中的毛巾,恶声道:“小鬼,我告诉过你别碰我。”Ken咧嘴笑了一下,冷不防双手拉过White的脸猛亲了一下,“回头再收拾你。”
深津靠着衣柜兴致缺缺地看他们,泽北已经背包走开了。这是黑人的方式。他却不能用拳头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分和泽北打招呼。那不仅仅是源自日本武士的自矜和尊严,在日本时他也常从旁观看河田和别人尽情庆祝,可换做他,只是简单击个掌,自信满满又永远不够的眼神在对方身上多逗留一会便够了。
White走过来指责他,站在竞争对手的角度怎么能给泽北以建议呢?他没提什么伟大的同胞情谊,因为在这里同情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太残酷又太脆弱,每个人都是一颗自我意识膨胀的小行星,他能告诉泽北的也仅仅是一句忠告而已。
而如果泽北肯听他的,那他也就不是泽北了。深津早料到了,但料到了结果依然会去做点什么,这是深津。
困难和孤独通常是喜悦的倍数,比如训练累计了一千零五个小时,整个赛季上场的时间也只有可怜的两分十六秒。在甚至不是连续的两分十六秒里能够做什么呢?除非你有六只手八条腿来向这个狂热地崇尚个人主义的地方展示你就是超人。
深津望着截下即将发车的大巴匆匆跳上来的泽北,七月了,天空格外的蓝,这样的天空上高中时能够盯上一整节数学课。比起他自己,他现在更有兴趣观察泽北要怎么在这里证实自己的独特。
“深津前辈,第一次碰到你啊。”顺着巴士启动的姿态,泽北在深津前面的座位坐下,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pyon”
他们一起把头转向窗外,又一起转回来,“上次谢谢你,是我头脑发热了。”泽北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巴士驶入桥下,钢筋水泥的阴影从他扬起的年轻的脸上淌过,又豁然亮起来。深津知道他说的哪一次。
“总是忍不住向前冲。”
但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在这里人总是得嚣张一点才活得下去。大学男子篮球队的更衣室里充斥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荷尔蒙所有的情绪暴力和所有的快意的爱和恨,那都是深津懂得却置身事外的东西。他看泽北大汗淋漓地骑在梳着脏辫的黑人男孩儿身上庆祝,在灌篮成功拿到加罚的时候锤着胸口大叫,他在快攻时一骑当先的狂妄的气势,确有种不顾一切夺取胜利的恶。心脏,总是忍不住在他腾跃起来时疯狂跳动。深津自己难道就不想得到那些东西吗?
泽北不是个坏孩子,他只是除了篮筐什么都看不见。深津不是个乖孩子,他只是太安静了。
“没什么pyon”
蓝得耀眼的天,太阳戏谑般地在云层间穿进穿出,叫人渴睡,泽北忽然把脸俯下来,下巴枕在他们中间的椅背上。这时候仍不忘记抬眼看看他,杏眼里笑意点点,小动物一样。太阳出来时,他的脸就是光明的,太阳躲起来时,也依然有温柔的轮廓。
这一个也是泽北。而球场上那个杀伐果决的也是泽北。
“总是面无表情啊,”他闭上眼睛,鼻子里发出轻轻一声气息,脑袋倒向墙壁,睡了起来。“请拿出真本事来跟我较量吧。”
*
河田留了言给他,深津拨回去时对方那里已经是晚上了。能听得出河田从嘈杂的居酒屋里朝门外走,声音的丛林从一片光怪陆离一下变得针落可闻,像个深潜的人一下冒出海面,天空是亮的,水面是平的,有那么一刹深津喉头收紧。
“听说你让一个毛头小子盖过了风头,”河田在电话里装出一副嘲讽的语气,但深津知道这事比从前河田被自己盖过一头还让他不爽。
“我会解决的pyon”深津打开免提,把餐盘拿到电话机旁坐下来,“我开动了pyon”
“经纪人见过了吗?”河田转变话题。
“是土豆牛肉pyon”
他不喜欢系着领带的秃头白人经纪人。他们把腿架在写字桌上,露出锃亮的皮鞋,手里转着一支原子笔从下往上打量你,满脸质疑。你?想打职业?他会滔滔不绝地向你描绘他的丰功伟绩,曾把某某亚洲球员带到不属于他的高度,在二轮选秀时被顺利签下。讽刺是一回事,利益又是另一回事。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总该有他所能榨取的价值,这是生意人的逻辑。在某种程度上,和泽北的逻辑殊途同归,他们总是简洁明了,直指目标,永远知道自己要的什么。可是深津的逻辑就太模糊了。他也想向前冲,又不情愿拿出拥有的全部速度,一群人挤在篮下又能怎么样呢,那些人心中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东西太有限。他更愿意游弋在外线伺机而动,可这是否也意味着太过贪心。
“你知道这总好过漠视。”河田总是一针见血的,嘲讽和辱骂总归好过对你视而不见。视而不见是一种最响亮的耳光。而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会稍微任性一下,说我看我还是回去pyon,接着河田就会给他一计真正的耳光。
“情感方面呢?”这似乎也是每通电话的例行问话。
“我看你来做我的经纪人pyon” 深津吃完了,叮叮咣咣地在洗盘子。
“松本他们拜托我问的。”
只有持续的自来水流动的声音,电话那边明显又嘈杂了一些,松本和野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腔,“啊啊,什么是我啊,你们也都想知道呀”,“快住嘴”。深津看到了台子上的玻璃杯,想也没想就伸手拿来洗了。听筒里又传来了河田的大声提问,“这项我要怎么填啊?”仿佛他手里真的有一张评估表格。
深津擦干手,按掉免提,拿起听筒来:“无pyon”
今天的boss一直打不过去,深津眼睁睁地看着血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朝后退去,他自己第五次被对面的大块头掀翻在地。于是不甘心地翻出足球游戏来玩,又被电脑玩家踢了一个2比4。他把手柄扔到一边,索性自己仰躺到地上。
这时候电视总是开着,调到最低的音量,探索频道上正放着马来西亚丛林里黑豹的珍贵影像。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拂过树叶那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旁白低沉的声音说:“他性情孤独,是天生的狩猎者。”
“这孩子总是面无表情呢”小时候妈妈领他出门,邻居家的阿姨也总这么说。他的国文成绩甚至比数学还差。国小二年级的时候,他忽然想练成一个左撇子,每天坚持用左手写字和运球,后来两只手打球有相同程度的灵敏,作文却因为字写得更丑了而总拿不及格。
可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正像沉默并不是因为他感受不到孤独。深津侧过身来,枕着小臂,心里想着下次叫那四个人别凑到一起就给他打电话了。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想承认自己想家。
如果他也有什么迷信的对象,能够令他失神着迷的只有人与人之间不可复制的默契感。无论他站在球场上的什么地方,都能够用后背感知到河田或是野边在哪里。他学会了不用眼睛打球,在球场上你不能完全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就像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一样,生存在球场上,人唯一能够信赖的只有自己的心。这和后掩护,和内线掩护,以及最后的投篮都扯不上关系,最重要的永远是出手的那一瞬间。
深津醒来时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勃起,阴茎涨得他有些不舒服,侧身静躺了一会,也没能消退下去。翻过身来,盯着天花板望了几秒:还是想不出现在该是几点,太阳仍未落山。放弃了,他一蹬腿站起来,从小几上抄起纸巾盒快步走进卧室。门被带上的巨大声音令他自己都震惶,回头看一眼,风吹得米色窗帘狂舞,他没空去关上窗,便一下跳上床,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一片黑暗,被子里是,大脑里也是。这其实和打篮球没有太大分别,完全仰仗荷尔蒙向前冲刺,把孤注一掷的个人主义汇聚在身体最强硬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在万籁俱寂的前一刻把血脉喷张的箭射向最深的黑暗中早已设定好的那一点。
深津微喘着平静下来,撩开被子发觉天这才暗下来。但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月亮却依然升了起来,路灯在墙壁映出一块模糊的阴影,幻灯片似的左摇右晃。远处的人声像小时候海螺里的海浪,又远又虚幻。
意识到挂掉河田他们的电话后就再没有看过手机,深津翻身坐起来,打开手机,果然有两条未读简讯。一条是White约他晚上去玩。另外一条是:
“hello,前辈,这是我的号码 : P”
黄昏是一天中最为孤单的时刻,人好像没有去处更加没有来处。
*
深津那雷打不动晚间十点入睡的习惯不知道是在哪一次开了第一回例外。总之像所有事情都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那样,深津偶尔也有晚归的时候了。他草草回了一条“pyon👽”给White,便爬起来去了浴室。
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他到的时候还早,White站在门口偷吸烟,这不是第一次被他撞见了,对方显然也从容了许多,那神情仿佛在说“小子,你根本没立场教训我”。深津左右看了看,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句“把烟扔了pyon”,White大概没想到他今晚这么强硬,怔了一怔,才耸耸肩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了,接着搂过深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今天晚上另一位伟大的Samurai也在场,让我们拭目以待。”深津跟着他前后脚走了进去。
他不知道泽北在,但倒也没有后悔来之类的想法。club里面的音乐像滔天巨浪,门一开深津的头就开始有点痛了。头顶上的球状射灯是一艘宇宙飞船,来来回回把外太空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Leo拿着啤酒来找他们,他是队里的意大利裔理疗师,是他带泽北来的。深津一抬眼,看见泽北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hoodie的帽子也扣在棒球帽上,双手插在兜里,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
Leo跟他们打招呼,把啤酒递过来,双手作投降状,无辜地咧嘴一笑,“是我把他骗来的,Sawakita太害羞了。”
White戏谑地吹了声口哨,把科罗纳瓶口的柠檬挤下去,自己喝了起来,深津只是把啤酒瓶拿在手里,并不真的喝,这算是他对河田最后的尊重。“敬自律的Samurai” Leo笑着和White碰了碰瓶子。泽北根本就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他们四个围在一起用很高的分贝但是对方仍听不太到的声音聊了一会滑雪,White嘲笑深津总是坐缆车,深津恹恹地,说我对滑雪不感兴趣pyon,Leo严肃地提醒他们运动员禁止滑野道,泽北还是不说话。后来Leo和White下去跳舞了,Leo朝深津使眼色,要他照顾下泽北,深津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深津忽然觉得这样陪着泽北挺傻的,但他今天也不想下去跳,“你这样热不热pyon,我都热了pyon” 他两手一伸把圆领卫衣脱下来,和啤酒瓶一起扔在吧台上。泽北还是不答他的话。
音乐短暂地停了一会,场子暗下来,DJ站在上面说了一句什么深津没有听清,黑暗的人群骤然沸腾起来,音乐随之响了起来。深津不喜欢这种太超前的曲子,以及大到狂妄的EDM舞厅,巨幅的孔雀开屏图画在头顶盯着他们,每个人都有他自嗨的理由因为It‘s what night times for.
深津也有一时兴起的时候,当篮球也变成只是一种途径,篮球场上带来的情绪也迫切地需要出口。但这不代表他喜欢。人不一定都喜欢自己身体的本能,这可能就是羞耻心的源泉。深津不知道泽北怎么想,反正他从头到尾都僵硬地靠在那里,和面前根本不存在的对象闹着诡异的脾气,让过路的人以为他在耍无知的帅。简直不能只用“乖孩子”来形容他,深津变得有些烦躁,如果是乖孩子,干脆别来不就好了。
这时候有两个亚洲女生过来找他们搭讪,一个圆圆的娃娃脸,一个尖尖的瓜子脸,都画着韩国女孩特有的精致妆容。果然一开口就是深津一句也听不懂的韩文,他正要说能不能讲英文,旁边的泽北忽然直起身来径直朝门口走去。泽北一站起来在人丛中便显得极高,他周围气压又极低,后面的bar tender也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两眼。那个两个韩国女孩小声惊呼,忙改用英文问深津,拜托能介绍你的朋友给我们认识吗?
深津推脱着也走出来,看到泽北摘了hoodie的帽子站在路灯下面喘气。本来路灯就能够照亮他的脸,但他仍戴着棒球帽,深津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是很热吧pyon”他走过去,想若无其事地跟泽北讲话,直至走到很近前,他稍稍一抬头,泽北微低的脸刚好映在他眼中。
深津见过泽北的笑,他对他尊重地微笑,对他友好地微笑,也对他挑衅地微笑,泽北是个很会笑的孩子,每一种笑都能准确地表达它应当传递的讯息,像一个优秀的学生坐进考场自信地发现每道题都会回答。泽北的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差生,万分努力地不让自己露出马脚,却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路灯都被你遮住了pyon…” 他想说,长得这么高大,怎么人格还是个恶劣的婴儿。深津忍不住伸手贴在他脸上。这很不一样,这和他在场边看着泽北飞跃整个篮球场很不一样,可是又没有太本质的区别。这都是泽北,你大可以说他的身体中栖息着两个灵魂,可是哪一个都是强势性感,哪一个都要求世人爱他。
这难道可以吗?他是懂还是不懂呢?
泽北不屑一顾地打掉他的手,深津回过神来,“你简直像个傻瓜。” 他带着哭腔恶狠狠地说。深津有些黯然,想答随便你怎么想pyon,泽北忽然摘掉自己的棒球帽扣在他头上,重重压低了帽檐,深津一下失去了视力,下一秒泽北的嘴唇便靠了上来。
*
后来的一周打队内对抗,深津和泽北被分在同一队。泽北改打小前锋,更加拥有无限开火权,深津站在外面往眼花缭乱的手臂丛林里一看,又总是能够找到泽北那张轻盈而专注的脸。
那天深津不怎么想庆祝,每次得手后他都站在旁边看泽北和其他人一起,若是两人联线得分,泽北主动来找他,他也只不温不火地碰下对方的手掌,然后很快地跑开。最后一节时两人干脆连击掌也免去了,泽北愈战愈勇,一赛季的适应期过去后,他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着篮筐猛冲。White在对面对着独断专行的泽北拼命飙垃圾话,在一次快速切入时直接从背后把他推倒在地,泽北默默地站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说,最后White用“我真是服了”的眼神把一切归结于Samurai伟大而神秘的内力。
结束后Freddie和Ken他们把泽北拖住在通道里玩摔跤,一伙人从头到脚只穿着底裤和袜子扭打在一起,White跟着深津从旁边走过,鄙夷地骂了一句:“死基佬” Ken立刻脱掉一只袜子隔空丢了过来:“嘿,死基佬,管好你的py” White一闪身躲了过去,旋即双手圈住前面走着的深津,在他后颈上狠狠吻了一下,口哨声四起,Ken的另一只袜子跟着也飞了过来,但他们已经快速跑开了
“别闹了pyon” 深津回头想把黏在身后的White推开,余光里看见泽北站定在那一大群人中间朝这里看,他不确定泽北是不是在看他,那模样里大概有三分委屈和七分怒火,仿佛质问深津“别人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剩下九十分深津选择扭过头不去看。可是难道永远对泽北置之不理吗?似乎也不是做不到。深津又想,哪有那么多时间,一年以后,甚至几个月之后,泽北会在哪里,他自己又会在哪里。
留洋的选手是迁徙的鸟类,心中永远有一个大致的南方,深津在到达这里的第一天走出机场时就明白。从未见过这样高、这样自由的天空,强悍的陌生感却像巨大的网永远如影随形。自由就意味着太多好的坏的东西,以前在日本他总是没有太多自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黎明和黄昏,他都跑在队伍的中段,松本是打头的那一个,一之仓挂在末尾,野边的个头最突出,河田原本也和他一样不起眼,但他一年内猛长25公分的奇闻也曾成为深津苦恼的源泉。那时的生活给他一种强烈的要去追逐的感觉,而现在的自由则只是逼人不得已表现出不屑与强势。这里的一个个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小丑。“可是不拼命向前冲又有谁会看到你呢”他想起泽北的话,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曾有过和他相同的想法。这些可恶又可怜的独行侠,他憎恨这种文化。
他心不在焉地拧开龙头,冷水瞬间兜面浇下来,“嘶——pyon”
“那个上周就坏了啊。” White朝他大喊。
深津更郁闷了一点,“我去后面一排pyon”
这一会儿冲凉的人很多,深津快走到出口处才找到一个两边都没有人的位置,他不喜欢和别人挤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这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还是一种更强烈的欲望的信号,洗发露知道,或者沐浴乳才知道,深津打了许多泡沫堆在他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上,面向墙壁,直立在花洒下,眼前的世界一下模糊起来。这是深津的时刻。
他勉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泽北正走进来站定在他左手边的位置上。这个家伙,连脱底裤也脱出一副明星的派头。他没跟深津打招呼,脱光之后自顾自背过去淋浴。深津继续面朝着墙壁,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到处都是水流的声音。先前在球员通道里摔跤的一群人陆续走进来,背景音里又加入了更多的水流声和喊叫声。
头发上的泡沫很快地冲完了,深津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冲。
“前辈,这罐没有了,你那罐拿给我一下。” 泽北眼睛里进了水,长臂一伸,一只手在他们之间的空档里乱抓着。
深津几乎是厌烦这种把戏。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过他那瓶,捉住泽北那只不安分的手,把沐浴乳塞进他手里。果然泽北并不去抓沐浴乳,塑料瓶啪一声摔在地上,深津的手腕被牢牢攫住。
他们从开始接触篮球的时候就被灌输一种理念:不要逃避。但每个人不去逃避的方法都不一样。他很早就懂得要如何做到不露声色和等待时机,而泽北的不逃避往往更直接也更加有效。或者不如说因为他是他,所以才不必选择深津那种迂回的方式。
深津不想和泽北比谁的力气更大,他任由泽北攥着他,平静地说:“你想让所有人看见的话我无所谓pyon”
泽北力道放轻了一点,深津顺势把手腕抽回来,弯下腰来捡滚在地上的沐浴乳,他这时听见泽北在头顶上轻声说:“如果冒犯到了你,我真的很抱歉……”
深津直起身来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泽北没有接,而是下意识用手挡住自己的下体。他其实也无法对泽北涨大到不能自已的阴茎视而不见,但深津心里产生的不仅有欲望而更多是担忧。这么任性的家伙,从来不知道保护自己。难道那些能够随意相互亲吻的人真是性少数派的支持者吗?别犯傻了。吻何尝不是一种挑衅呢?逼你展露他们最为憎恨最为不齿的一面。看看他们的眼神,听听他们嘴里说了什么,他想泽北也不会是个傻瓜。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留意到他们,飞快地把自己的浴巾丢给泽北,压低声音问道:“你想怎么样?不想出赛了吗?”
泽北的脸微红,接过浴巾来立刻系在腰上。深津已经一闪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回更衣室,打开柜子,翻出运动包里的干净T恤,深津才想起来刚刚忘记说结尾语,“pyon。” 而沐浴乳还拿在他手里。
*
他说他做得到对泽北置之不理不是虚言,一直到暑期来临前的一个礼拜,他和泽北的交集不再涉及篮球之外的东西。最后那个礼拜他们去费城打客场,White得了重感冒没有随队,通常都是他和深津一间房,那一次便安排泽北和他同住。
深津check in时和前台接待说:“我要一个单人间pyon” ,他知道泽北就站在身后掏护照。
但他不想知道泽北是怎么想的,如果全都交给那些我行我素的家伙,那地球早就爆炸了。
下午训练结束之后,深津无聊地在房间里做俯卧撑。费城给人的感觉总是宁静和凉爽,在深津眼里,有一些历史的东西温度总不会高,但他们在人燥热沸腾时带来理性与智慧,也是深津最珍视的东西。费城是他在美国的第一站,他人生的第一次试训和第一次被拒绝都在这里。在他过往和之后的人生,淘汰这件事情再没有发生得如此真诚坦白。
“98,99,100……”做完这一组后,深津翻身坐起来,突发奇想去downtown转一转。
他洗完澡下来到lobby时天色已经有些微暗了。他自己在酒店的玻璃自动门前站了一会,门一开一合了几下便顿住了,服务生跑来和他说不能这样玩,他说抱歉,又问他要不要帮忙叫车,他也说不用了。
老远就看到泽北蹲在外面的喷泉边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略微走近一些,才看清原来在用硬币打水漂。泽北也感觉背后有人,他原本蹲在喷泉池的边缘上,大概蹲得久了,一转身几乎摔下来。
深津想伸手时已经有点来不及,泽北又那么大一只,仰倒下来,两个人一起背朝下跌在地上。泽北吃痛,轻叫了一声,手里的硬币也摔了个七零八落。
深津手脚更灵活些,立刻翻身站起来。泽北摔得更重,腿又蹲麻了,仍坐在地上倚着喷泉边沿。
天似乎又黑了一些,不容易分辨泽北浅色运动外套擦上的灰尘,深津想直接去城里吃晚饭,不等泽北站起来,他继续朝酒店外面走。
“前辈,” 泽北在身后叫他,深津半转过身来。泽北还坐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你出去吗?”
“pyon”
泽北似有不甘地抿了抿嘴唇,说:“那,拜拜。”他朝深津耸耸肩,两条长腿叉开,稳稳贴在地上,朝着身体很远的地方延展。他背后的天空开始显露出变幻莫测的蓝色,又一度一度地逐渐变深,直至上半身完全隐在夜色里,只看得清他两条腿静止在最后的天光下。他忽然把手里的钱币狠狠掷在地上,俯下身来,脸贴着拳头看不清是哭了还是怎么样。
他是个宝剑锋从磨砺出的绝对实用主义者,泽北则无时无刻不展现着他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个人情怀。可是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
深津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被拒绝的场景,在十六号大街上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负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后堆满了打字机打出来的废纸,跟他先前所想象的都不一样,没有什么随行队医,没有职业经理人,没人为他做任何评估,连翻译也没有。对方和他说:“孩子,像我们这样的球会存在是为了爱、快乐和社区的团结,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我很抱歉。”
他当时没有考虑太多别的,只是沮丧,这是唯一愿意让他来试试看的地方。而到了此时此刻,他所想的却是为了爱和快乐打球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有时觉得他们只是被地球自转偶然丢在了某一特定经度上的两个可怜虫。那些从不被留意的软弱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滋长出来。但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的软弱。不是在人声鼎沸的体育馆里坐在板凳上的孤独时刻,不是在更衣室里被无法理解的语言所包围的沉默时刻,那些时刻只是构成了巨大而无言的背景,而背景之下真正令人想要啜泣的是,是展开被母亲强迫塞进行李箱的围裙,是穿着那围裙笨拙地做一个人吃的速食咖喱,是目送公园里碰到的大狗狗被到处找他的小主人牵回家。孤独原来就是这样简单到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
人们还想走到一起,这就是孤独。
“打算一直坐到什么时候pyon”深津抬脚回头走了几步,在泽北面前站定。
泽北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坐到你恢复正常为止。”
“那站起来吧pyon”深津弯腰把左手伸给他,泽北稍一用力,顺势站了起来。
“前辈你要去哪?”
“不知道pyon,随便走走pyon”深津已经朝前走了,泽北加紧脚步跟了上去。费城的月亮正在他们背后缓缓升起来。
“我还没吃晚饭,我请前辈吃cheese steak好吗?”
深津顿了顿,回答道:“好pyon”
费城的路很好认,东西方向的道路都以数字命名,不必担心迷路。但是对于泽北这样一个数字白痴来说,也很难说。
他们住的离市政厅不远,沿chestnut过两个红绿灯走到JFK大道,泽北在拐角店里买外带的cheese steak,但是店家不接受刷卡,他刚刚把零钱都丢在喷泉池里了,只好又折回来问深津借。深津也没带太多现金在身上,只够买一个半套餐,唯一的可乐泽北拿在手里,被他猛地一吸,里面的冰块框框郎朗地响。
再往前一点就走到JFK Plaza,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还在开放的景点了,整条富兰克林大街出奇的安静,半满的月亮高悬在天空的一角,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只有他们走到那个著名的LOVE雕塑下面,才看到还有零零星星的游客围在那里拍照。
有一对情侣来请泽北帮他们拍照,泽北慌忙吃掉最后一口汉堡,“前辈请帮我拿一下可乐。”
"pyon" 快要到六月中旬了,月亮果然圆了起来。深津接过可乐来,旋即把吸管放进自己嘴里喝了起来。冰块都化得差不多了,看来夏天真的就要来了,深津心想。他收回视线,看到泽北停在两三步开外的地方,正回头讶异地望着他。
“深津……前辈”
雕塑下那对拍照的情侣在叫他,“Excuse me”,泽北只好拿着相机跑远了。深津听到泽北在对他们喊three two one,咔嗒——闪光灯在这座著名的LOVE in Phila前又留下了一对相爱之人的永恒影像。半蹲着拍照的那个男孩站起来检查照片,随后对着面前的情侣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他的背影有种无法名状的孤单与温馨,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缓缓融入了深邃的夜色之中。有什么样的爱是他不能得到的呢?
深津晃了晃手里的可乐,这是留给泽北的。
“前辈,请过来一下!” 泽北停在原地喊他,他走过去,原来泽北也请对方为他们拍照。
合影的时候他站在泽北左手边,走近细看才发现雕塑下有许多的鲜花,而枝枝蔓蔓的绿叶一直垂到地上来,比绚丽的花更让人心软。爱与自由城市的夜晚,像某种具有仪式感与纪念意义的时刻,要用今后的一生来怀恋和遗忘。
远处的人在等他们站好,然后蹲下来倒数,“前辈……” 快门被按下的一瞬间,泽北凑到他耳边悄声说,“请和我交往吧。”
深津的右耳被又轻又快地吻了一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