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质蒙太奇:偶听孙燕姿《遇见》
先是雷声,不久暴雨终于下起来了。继而有小冰雹打在车身上的声音。躲在车里听雨(并看天上的水墨),也很快意啊,可是几十分钟以外的办公室,还是得去。上了高速,雨刷的声音显得沉闷,听点什么吧。手机蓝牙连着的,但里面没存音乐,那换到另一个有线的设备,我一按,车里居然充溢着孙燕姿的《遇见》。
歌声靠的是一根老式的aux传输线。线的另一端是一只老旧的ipod touch,它来自2009年以前。我记得清楚是因为女儿总说“我出生在ipad问世那一年”。那可是ipod的黄金时期(比尔·盖茨听音乐也是用ipod)。而如果今天女儿在车上听到在放这样的老歌,她一定会立刻戴上自己耳机,目光迅速涣散,如同已经进入另一世界进行深度学习,她喜欢的歌手是初音未来。
这只ipod touch是妻子买苹果电脑赠送的,她从那时起陆陆续续、随随便便地下载了一些中文歌,on the go。但现在她换了新电车,这辆日系老车就归了我。她的ipod遗落在原处,驾驶席右手边的小储物空间,线一直连着,是啊,新车上哪用得着这些需要线的玩意儿。它里面的《遇见》是怎么来的?谁还记得它经过了哪些复制和传输,路径是正版还是盗版?如果这个音乐文件真的展开它半物质半虚拟的线索,一直追溯上去,就会有一间世纪初的录音棚。
一个精致而密闭的洞穴,在那深深处,一个真的人,一个碳基的有机、有意识生物,反反复复发动并控制自个儿的发音器官,把整个肉身变为共鸣腔,乃至变为介质。她这首歌的声音,不知录多少遍,修多少次,终于从2003年起进入各种介质而成为人造物以及人造物之造物:磁带,CD,还有华语世界无尽数的电波中的点播和颠簸。还有MP3,以二进制的编码和声音程序的解码,汇入海潮般兴起的各种中国造电子设备之中,汇入人类纪的海潮音。
歌声,就这样从二十年前南中国海附近的发作,穿过数码在人类纪的浩瀚,到了今天美国95号州际公路上,涌出于一辆日系车的车载音响。这是怎样的长链,轻盈而便捷,最感伤之处在于,它仿佛不沾时空的感伤。塑料灵魂转动塑料灵魂,硅基生命点开硅基生命。雨还很大,雨刷像节拍器。
我和妻子都不是孙燕姿的歌迷。奈何她当年的确是所谓“小天后”(不仅声音还有形象,在校园里,年轻人那时会说,谁谁谁长得像孙燕姿)。我熟悉《遇见》还是因为我的研究生同屋,在暮春的上午10点,明亮的光从阳台冲上我们的书桌乃至床铺,他终于起床,开机,就放这首歌。我会说,"大早上的,换一首吧",他就会跳到唐朝版的《国际歌》。但激昂、摇滚、金属一阵子,又绕回《遇见》。台式电脑的小公放余音绕宿舍。如今,《遇见》的声音文件还在他的某个存储硬盘中吗?即便那样,它也如沉入生活流的黑洞,因为谁也无需去保存它、找寻它,要听一首2003年的流行歌,随手打开一个app即可,甚至激扬不起个人情感经济中的一点流量。今年夏天,我将终于有机会和老同学们聚,我想对他说:“朋友啊,当时,以及现在,我没有完全理解你听歌的心情。”
《遇见》有着华语流行乐的典型歌词,韵脚过密,而且一韵到底。开,来,待,排,外,待,来,白,来,海,牌,待……太俗套了。ai这个韵,在国际音标中为e̞,它是一个“中前不圆唇元音”。嘴唇张开,也不用刻意成圆形,面部肌肉很松弛的,舌位中前,气息不受阻碍,声音相对饱满地传达出来。
曾经,一个新加坡华裔女性,她的具体基因所构成的声带,一次次在振动,气流穿过她的口腔的温度和湿度,从轻松张开的唇齿间发出这个韵母,也带着具体的基因,以某时某地录制的昏暗,朝向大千世界耳洞之无名。想到此,我全身的细胞便在这烂俗的歌声中和鼓膜一起波动,仿佛波峰合并了一切介质乃至于无需介质,那么直接,就像雨打在车窗上,而时间如雨刷,又轻易地抹去了一切。
6月某日雨后等孩子时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