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沃尼亚村落
海边松林
拉脱维亚西北端的科沃卡(KOLKA)海角,其海边松林里几乎没有路。矮草,松针和苔藓,主要是沙子在脚下铺垫出特制的松软。松林中一个人都没有,不仅是林子里,小镇的大道上,你也几乎没见什么人。车辆也稀少,一天不会经过十辆的样子。独自走在松林,自我像一层皮蜕下了,不疼痛,而是放松。脚下踩到蛇的担心闪过。你的近视眼,就算你的眼睛不近视,从脚下杂色植被辨别与地面混为一体的蛇的身影也绝非易事。一会儿,你就觉得自己多虑了。海边沙坡上的松林长势并不高,间隔也不密;而且细沙踩在脚下就显得友好,淳朴,无任何伤人的用意。不见人影的松林,一条无人踩出的林中路。自我那层保护是没了,身心全裸,毫无遮蔽,却无须担忧。

深呼吸,从里到外体察这份难得安然的出处,你就会追查到,不绝于耳的海浪声在起作用:20米或仅10米开外的哗啦哗啦,不急促,有条不紊。那不是人在喧哗,却模拟并输送一种文明的信号,缓解你独处社会之外的脆弱。不仅如此,这片松林,这片名叫科尔卡海角的松林,在你独自乘车探访利沃尼亚村落途径的名叫科尔卡小镇海角的海边松林,它还是为你特意准备的。海浪是在传递信息,不同于自然语言与计算机语言的另一种,只是对你不显示语义;也可能已经显示并一遍遍地对你复述,你依然不懂。当你陷入狭义的语言范畴,无以摆脱,音乐会上来为你解围:泰若安然的海浪声传递出了某种节奏,和谐的音序,变化着的规律,它在周而复始。
记得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说过诗人厌倦重复自己之类的话。它留给你的印象深刻地延续至今,始终作为你对抗各种有形无形,现实和写作压力的激励之一。重复以及重复着的行为,常常与创新、真实和自我对峙,苦闷压抑地站在后者的反面。传入松林的海浪声,一遍又一遍,那么自然又似超自然的复述,卷起你记忆的底层并对它反思。其实,你想起布罗茨基的现在,也是在重复。你找出了布罗茨基的原话:我认为,不喜欢重复自己的诗人,也许不是个好诗人;但如果他陷入陈腐,过多地重复自己,他就失去了诗人身份。
涛声倒空又灌满耳朵,你对布罗茨基所说的重复有了一点体会。也许你以往对重复就算不片面,也已经很迟到了。重复是个多面体的魔方。你现在包括以后都要重复理解它。何况,你一直从重复中获得了重复的动力。
松林里还是无他人出现。海浪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舔着某人的脚趾,也许。独自走在树林迥异独行于荒漠、隔壁和海滩,只因这里的四周充满生物学意义上的气息;独处而不孤独的这一体会,也来自那些树木的直立姿势,树干后面可能的人的身影、兽类或盗匪。也就是说,树林具有半社会,或向社会过渡的特征,不管林中有人无人。
即便在原始森林,在亚马逊雨林中,也是如此?不清楚。你的体验在缥缈并移动之前,
不可能触及那个领地。你的想象能做到,虽然你看不见听不见,走在五官感受的结界之外,你几乎脱离感官地“知道”,或重复出一个不知道几个维度的虚拟现实:在巴西丛林行走的法国人——列维·斯特劳斯,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又探入另一片林子。
否认海边松林和亚马逊雨林之间的跨度,后来被你意识抓住的,其实就是一句话,来自他的著作《忧郁的热带》的开始:我讨厌旅行,讨厌探险家。
讨厌旅行,恨探险家
从里加到科沃卡海角,拉脱维亚最西北的这片海域计划一开始,列维·斯特劳斯就已经化成一种活跃的想象力,参与了你的购票乘车预订宾馆的整个过程。你早就听说,科沃卡海角一带有几个利沃尼亚人的村落,从网上查村子的数字也精确到了十二个。
利沃尼亚是中世纪,地跨现在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两国大部分国境的一个王国,先后被瑞典丹麦,德意志人,波兰立陶宛大公国的占领和统治,最后被沙俄灭国。利沃尼亚有本民族语言,渊源上隶属芬兰-乌戈尔语系。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民族后起,统治了该区域,剩下的利沃尼亚人逐渐被同化,驱到国境边缘。灭绝之前,在拉脱维亚最西北的海边,这些个村落残存。这种说法多少加入了你的想象。中世纪的利沃尼亚王国与最后那十二个村落没有直接关系,有,也无据可查。上个世纪1918年拉脱维亚独立建国,一直视利沃尼亚人的文化遗产为自己的一部分;也因其自身的小民族身份,对其它更小族群艰难的生存和权利更有同感。拉脱维亚政府给利沃尼亚村落政策上予以了扶持,利沃尼亚村落既作为文化遗产来传承,也作为旅游资源开发利用。
田野调查,这个人类学上的常用词,你承不承认都随身已携它来到这个海角了。走在松林里,那个你总想与其搭边的田野调查这个词的词根好像连根拔起了。你的科沃卡海角之行不是田野考察,是自己一厢情愿强加的。走出丛林、走进书籍和话语中的列维·斯特劳斯又转回来似的,对你重复那句:我讨厌旅行,恨探险家。
此话的另一端是著书的作者,他自己,一个彻彻底底的旅行家,一位冒多次生命危险,探险家里的探险家。《忧郁的热带》影响了多少代人,包括你在内中国读者的了不起的著作,就是开始于,或按你的说法就源于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如果把它以锚比喻,说出这句话,锚算抛下了要靠港了;同时它又刚刚收起,起锚出发。两个相反方向的理解都绵长,动能势能都充足。某种张力预设在著作开头,有弹性的下一步。
把这一充满张力的起始句,投入他此后叙事的语境、法国社会环境和世界局势,得出作者对传统旅行和探险观念的质疑,是反讽者或挑战者的姿态,当然很有道理。《忧郁的热带》写作主题即如何发现原始野蛮社会,特殊结构下的文明智慧,打破欧洲文化中心主义,倡导文化多样性及其之间平等的重要性。可是,切换上世纪中叶的法国背景至2023年的当下,在这个名叫科沃卡海边松林里,触动你的还是上个世纪人心惶惶欧洲的二战前夕,还是此后列维·斯特劳斯逃难去美洲的故事吗?好像不全是。那只是些老电影画面。
存在一种抽离历史与社会的具体性,抽象如节奏的符号跨越时空,融于你耳边的涛声,拍打再拍打地在重复吗?你随即予以否认:不存在一个与法国脱离关系的列维·斯特劳斯。一个没有犹太背景,没有巴西,没有野蛮人的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感动你。换言之,触动现在的你那些事物没变,依旧是他在著作记叙的苦闷,绝望和怀疑,包括他描述的旅途中的各种细节,如印第安人错综的面部纹饰;一路上,不知道清点了多少遍的仅剩食物,工具和准备作为赠品送给土著人以换取更多交流机会用的纽扣与针织物。只是它们的重心产生了位移,穿插于二十一世纪的新信息,新的结构在搭建在显示整体作用。它们的重心落到哪种思想哪段新认识难以确定,只是某种明确的敲打如凿栗,就是他在著作开始的那句:我讨厌旅行,恨探险家。漫游在海边松林里,你的思绪惊醒般一把被拎起。

自我否定
当你完全意识过来,发现拎起并被甩高的已经是你对自己的否定了。
经历上个世纪的洋流与海潮,从巴西圣保罗海岸推送过来的浪花,到了波罗的海边还重复着团团小泡沫。否定之一:背包乘车赴科沃卡海角独行,别扯什么田野考察,只是你的自我想象,你的那点浪漫主义与学术不搭边;你钻入这里海边树丛村舍,怎么可能找到利沃尼亚人?上个世纪上半叶,不远万里从法国到了南美的列维·斯特劳斯,都需要再徒步千里,深入巴西腹地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两个印第安人村落;在二十一世纪的欧洲,你怎么可能遇见什么土著?这里绝对没有什么原始文明等你发现,又一次否定。
“然而,现在我预备讲述自己的探险经历。话说回来,我是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终于决定这样做的。我最后一次离开巴西,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在这15年中间,我好几次都计划开始进行我目前要做的工作,但每次都因为一种羞辱和厌恶之感而无法动笔。”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的开始继续写道。
海边松林涛声不断,你似乎能连上当年列维·斯特劳斯在巴西的频道:位于边缘、苦闷和无意义体验中心的他,已经搁浅在考察途中密林里几天,几十天了。救命的船票,闷热的赤道海面,躲避同类的大屠杀,目睹高尚野蛮人的消失。凭什么?就凭你经历的三年疫情、住家对面经常换新面孔的乌克兰难民、俄乌核战威胁、美中代表的东西方仇视与对峙、以及风靡全球正颠覆着人类生存模型的ChatGPT?这些足以构筑你的坚实怀疑、世纪忧虑和宽阔的自我否定,以保持与巴西密林的同频共振吗?
不,这不匹配。但是,谁让“不,这不匹配”也成了你自我否定的不断补充。你没有他的人格勇敢、哲学睿智和人类学的博大情怀。你没见过野蛮人,当然这很遗憾,更遗憾的是有关野蛮人的一切提问,只要你能问得出,ChatGPT都已能回答,其专业性和复杂性突飞猛进;它比你更了解自己,当然包括了解你的自我否定,如果它认为你有价值或值得关注。说到最直接的,列维·斯特劳斯“因为一种羞辱和厌恶之感而无法动笔”,站在书桌边的ChatGPT已在叫你住笔了。你现在和将来都写不好,也没什么写的理由。你能够连上巴西丛林里的频道,其他都不匹配也没关系,至少还有“自我否定”,你知道,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自己,比列维·斯特劳斯的自我否定场域更大,信号更强。你已经不自觉地把他的自我否定背负在自己身上了。
在《忧郁的热带》里,列维·斯特劳斯展示了他和他十五年前经历的特殊关系。那些经历,并非现象学哲学里所谓的“元现象”或“前现象”,超越人的思维和意识,无从记录和书写的。事实上,它深深烙在他的思维里,有大量有形的笔记和相片等素材支撑。他比任何人明白,被时间之箭穿透的他的经历,即便素材再多,也无法重现。他写下或只是轻轻说出,它们也马上会在文字与话语中变形,随时转向多种含义。他十五前的经历早已不属于他,它们早已在生长变化或演变。这种局限性是语言学认识论意义上的,的确给他的写作预先输入了无力感,但还不至于羞辱和厌恶之感吧。假设他的经历是静止不变的,书写者包括书写本身也在变化。十五年世界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二战也结束了。他的写作难免带有事后的聪明或做作,浪漫化他以前的探险线路,美化苦难中自己的勇毅,谋划记叙的篇章布局。他的笔被太多弥散在空间里,规定那就是一支笔,那就是持笔写作的自己等物质与意识侵占与渗透,其中包括嘲笑和攻击,误解和无人关注。
写下以上他写作《忧郁的热带》前特殊高压的渊源性解读,你是想马上收回的,粗鄙不堪。话说回来,任何人对它的解读都是高难度的,对它最好解读的是它之后的《忧郁的热带》整本著作。或许,作者以及整本著作也勉为其难。这也是你经常重读它,感受列维·斯特劳斯用这么多感人的描述,记叙了他释放那种压力的过程。或许那种压力的全部释放还需要另一个一百五十年。
走在海边松林,你仿佛连上了巴西丛林里的频道。你认为那是通过“自我否定”的密码实现的。显然,“自我否定”就算是密码,也像是结果,而且并不积极,尽管它的确也令你激动。你窃听到的列维·斯特劳斯的“自我否定”,也是密码。改密码转换之前的源语言,即他的高压增值的来龙去脉,才是你需要重新遥感体验,多频道多联系的。
再读《忧郁的热带》效果如果不明显,你不妨记叙自己经历,虽然它怎么看都像冒牌,不上档次,否定式的,其中也含有“过程”,无论积蓄还是释放。增加一种参照。你就写写自己的经历,不是十五年前的,是发生在前一天的经历。
一座森林三个人
昨天早上,天阴,偶尔飘雨。从里加你乘公交车先到了塔西(Talsi),拉脱维亚中西部内地一个宁静的小城,在那里你买票转乘上了去科沃科的巴士。司机表情沉闷,对上车用拉脱维亚语问好的你,头也不抬。你担心乘过了站,时不时察看手机上的谷歌地图。乘客依次下车,剩下没几个乘客的巴士依然被卫星定位成一个点,持续往拉脱维亚西北角移动。
高速公路转入乡村公路后,下了一场暴雨。途中偶尔也有乘客上车,过两站也都下了。乘客应该都是这一带村落之间的短途乘客,都说拉脱维亚语,有携老人的,也有的带孩子。下午三点左右,巴士上仅剩你和一位当地人模样的男子手拉他的小女儿,就你们三人在终点站下车,所谓终点站不是有售票处的那种,即就立着一个站牌的巴士停靠站。偏远的气息一旦被孤单的站牌定位,不用往下捶打,也永不消逝了。
跟随手机导航,你徒步走到停靠站向东500米左右的宾馆。走入底楼餐厅兼接待处的宾馆,老板见背包进来的你,连你的身份证件都没要求你出示,就给你办了入住。你说出了你的诧异,老板说他知道是你,只有你,就是你,几天前在预订单上出现的中国人。老板还说他和妻子曾去过中国北京,苏州,还有另一个他试着从记忆里捡回却怎么也捡不起来的中国城市。被问起他对中国的印象,人多和美食之外,也没给出其它意外的。问你来科沃卡的理由,得知你要去海边探访利沃尼亚村落,他也没什么特别反映,估计那也算是旅客来科沃卡常规目的之一吧。见你没驾车,乘公交车与徒步,他说那里距科沃卡二十五公里。
下午五点半,你在科沃卡公交车站牌下候车。发车时间过了五分钟,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才冒出来。作为唯一的乘客,你上了车。司机是位中年男子,相对年轻,也更淳朴,显然,这是他接受并愿意与你用拉脱维亚语说话的印象加分项了。聊得的话也不多,中国人多这里人少,不知不觉又成了主要话题,没什么深度却持续有弹性。
他说他是拉族人,不是利沃尼亚人。关于利沃尼亚人的事他似乎一无所知,是他不关心,没见过利沃尼亚人,从未有利沃尼亚人上过他的车,或者没有利沃尼亚人早已是事实,你不得而知。当他听说你就喜欢并主动选择在人少的拉脱维亚居住,他的好奇胜过了猜测:从你们那么人口密集的地方,来到人口稀少的这里,生活会不会不适应吗?怎么会,晕车都是习惯就好了呀。瞧,他手指着路边说,这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虽说他没按喇叭,听他重复说这里没人没人,既强调了一路上你和他没见一人,也好像在说你的旅行将一无所获了。
马齐尔贝(Mazirbe)是利沃尼亚村落中最大的一个村。巴士就在那里的利沃尼亚文化中心三层楼门前空地停下。上班时间已过,文化中心大门已锁。再检查公交站牌,回程去科沃卡和邓达格(Dundaga)的巴士都是次日早上了。打开手机叫车软件,也因偏远不提供服务了,司机在车上跟你说的那时才被证实,当时你不信,他那趟公交车真的是今天的末班车了。既然来了,总不能掉头往马上撤吧。森林里也许有意外,利沃尼亚人的森林。

村落的几处房屋,零星分散,掩映在高大的松树林中。它们大都是乡间别墅或度假的夏屋,不是电影里原始部落,茅草屋顶,栅栏一推便入的那种。有几家别墅门前院内泊有越野车。房屋前大片草坪,还有新近垦出来的菜畦。一条大道,指路牌标识着通往海边。没有人。
由于担心回程,村落的安静你也享受不起了。海边至少有响声。走着走着,海浪声渐渐清晰入耳。前面的林中出现一大片空地,两三排旧矮房。其中一座屋顶拆了一半的房屋前,你终于看见一位男子,独自在屋前干活,整理拆下的物料。毫无人迹的林中空地上,斧头柴刀或其他工具声响,音乐与广播全无,远远地看见那位闷头干活的人,不知是心头涌起的敬意,或者其它什么原因,徒步的你不怎么担心回程了,安宁了许多。见人那么不容易,你是不想错失机会问询几句的。
该男子估摸三十来岁吧。见你远远地跟他打招呼,不拘谨,热情也算不上,跟你攀谈起来。当得知你是个中国人,他说自己去过中国多次,不下十次。以前他是船员,中国的港口城市如上海广州之外,他还说了一个中国北方小港口城市,由于他的发音不准,你无法对上号,但你肯定自己也没到过。对拉脱维亚来说,中国不远,因为拉脱维亚有很多水。不说因为拉脱维亚靠海,有长长的海岸线,所以中国不远。他这是诗意表达吗?他不可能不知道不会使用海这个词的。他手指不远处其他房屋介绍说,这一片是前苏联海军基地。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禁地。你不想打搅他干活,继续往海边走去。怎么不向他打听利沃尼亚人呢,离开后你才记起刚才忘了此行目的。
看见海滩前,一个观望塔高高的先出现,随后你又看见几栋楼,其中一座在建中。你走近,还是没有人,只有不远处另一座房屋左侧地里一位男子在栽种什么。等你再走进,他就转入楼房里去了。他是在避开你,防备你。你能看见屋内一楼玻璃窗户后面的他,掀起窗帘一角观察你的举动。接收到你已被怀疑的信息,你马上走开了。虽然你没机会和他说话,但你已经肯定他也不是利沃尼亚人了。
海滩空旷,缓缓接近海平面。海滩与海滩之间是很难区别的,因同类而那么近似。在中国时,曾经你尝试观察各个机场的区别,以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机场是标准化的产物。它们的不同是更难以辨识的。在利沃尼亚村落的海边,你的观察力也被同质的沙滩,海浪和看不清的远方难倒了一会儿。大自然从不复制,只是单一定制。只要你切实感受,无需增加利沃尼亚人的历史维度,单单这里的海风就明显强烈里加不远的度假胜地尤尔马拉海滩很多了。这里才是拉脱维亚最西端,真正的波罗的海东岸,这里往北向东才转入里加湾。沙滩上的沙子也应该更有颗粒度,粗粝,从指缝漏下也从容。对应中国机场人来人往的车流人流,你借利沃尼亚人遗留下的空无一人的海风用一用也够。没有人,在这里几乎看不见人是合适的,算不上恰到好处的安排,也匹配你的旅行。
离开海滩,你就有了徒步回科沃卡的想法。你无从追查是哪阵海风,那艘波罗的海上,视力可及的最远处飘着国旗的船只,拨动了你的脑神经网路。启示,你想避开,好像还是没避开这个词,又尾随而至。空无一人的海滩,大陆与面积更大更软的海域相交的地界,物理学场论也能给出特殊物质环境对人产生的辐射、震动、衍射、传导和气压等各种影响解释。你想避开说启示,其理由是不想神秘化、宗教化或说如此文开头提到令叙述者自厌的浪漫化,处理自己平常经历;最重要的是,启示即便有,也非常微弱飘散逃逸的,需要有清醒,理智与意念支撑和推动才能转变成意识和行动。“就算徒步走回科沃卡也才25公里。马拉松长跑者的42公里还是奔跑的呢,你只是徒步走还不行吗?”支撑你的是这一反问,也是一个战胜距离的参照性隐喻。
打开手机导航,走回科沃卡转变成一次体能锻炼的远足,换个精神视角是一次考验。你不再原路折返,另走林中一小道,一直往北。绕过原苏联海军基地的那片林中空地时,你远远地向那位还在干活,曾经的船员挥手道再见;他也高声回应,如果没听错或看错的话,他还朝你远远地喊一直往北并手指北方,那也已被你理解成对你的鼓励。耗时4到5小时的行程到那时才给了你丈量利沃尼亚村落的机会。
途中,树木更加茂密。当你的双眼搜索遮掩在林中更隐约的房屋,你又想起,正确地说怀念起列维·斯特劳斯曾经的巴西丛林,尤其它们当中偶尔出现低矮破旧,像是很长时间已无人居住的棚屋时。它们并没有欢迎你的意思,只想守着静谧并独自继续深陷其中;话说回来,你也不再打算走近并打搅它们了。你得赶路天黑前回到科沃卡,这个原因是直接的。
另一原因是你愿意并接受抱着见不到利沃尼亚人的遗憾离开这片海边的森林。的确,此行目的眼看着落空了,一个利沃尼亚人你都没见到。他们文化遗产的边,你不要说摸到了,连瞧一眼都没机会。你却不怎么失望,也没指责自己缺乏勇气,不要说探险了,是那种在林子里,在其中一小屋檐下或廊道上随便蹲一个晚上,年少时曾经有过的胆略。
但是,从年龄或勇气的源头找缘由,方向上似乎就不对。一个概念已绿色草地般铺展在你心底:即便你步入丛林深处,冒昧地敲开林中小屋的门,你也见不到利沃尼亚人了;不是一间小屋的门,就是你敲遍林中所有房屋的门,结果也那样。林中没人,更没有利沃尼亚人。这样的感受是违背统计数据,也一眼即可辨不理智的,那是蔓延的情绪。不见得不理智,就一定要批判,也要看它发生在什么时间空间范畴。不理智在一定特殊条件下就是超越理智,如诗歌和爱情中。前年,或许就是去年疫情期间,在拉脱维亚当地网络上,你读到过一则新闻:最后一个以利沃尼亚语为母语的长者去世了。从此利沃尼亚语永远成了外语,当然永远一被说出,它马上会被打上这样的问号:是明年还是下一个月连外语也不再是了呢?
林中小道尽头是一辆SUV车,像是一座别墅或一个小型别墅居住区的入口。驾驶室一侧站一位中年人,戴副眼镜,消瘦干练。你在林中遇见的第三个人。你上前跟他打招呼。他英语说得很流利。你抓紧机会向他打听,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利沃尼亚人。他说当然有。当你提起最后一位利沃尼亚长者已去世的网上新闻,他否认,不是那样的,并说当地有各种利沃尼亚语学习培训班,利沃尼亚的文化一直在延续,不会灭绝。他的回答里有积极的底蕴。第一眼见到他,尤其是他开口说英文带的那种特别鼻音,苹果公司前CEO斯蒂夫·乔布斯(Steven Paul Jobs)的长相和说话声会自行叠加上来,混淆站在你眼前,你在林中见到的第三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他。乔布斯已经去世了,你不得不理智地提醒自己,驱走那种突然插入进来,很难拒绝的印象。
指着前方的别墅,他介绍说自己已在这里居住三十年。是吗?这马上为你的疑惑表情附上其它解释。他不是利沃尼亚人;他的公司在文茨皮尔斯(Ventspils),森林往南六十公里左右,拉脱维亚一个优美的海港旅游城市。你去过那里。他白天在那上班,下班驱车回丛林中的家。这里的空气与环境太好了,你不由得羡慕式赞美几句。他也肯定说的确是的。可是,对利沃尼亚人的语言和文化的灭绝,你比他悲观,或者更现实。他刚才的话语里的积极底蕴,那时也随之被更多地理解成安然与自信,指向他自己外,还指向他身后的住家,住家所处的这片海边森林的和谐静谧,而不指向利沃尼亚人。
听说你正徒步回科沃卡宾馆途中,他就提醒你这里往前的林中道,有一段不是很好走的,有点难对付(tricky),如果你无当地人陪同的话。你就亮给他手机上的谷歌地图,是呀你是有卫星导航的呀,他似乎放心了。接着他的另一个担心又上来了,可是现在时间晚了呀,过几个小时天就黑了呀。你跟他说没问题的,你这只是在自我考验。你也说了马拉松长跑运动员更费体力更艰难的奔跑对你的激励。刚才海边启示与穿越时空的列维·斯特劳斯,你就不说了,那不是一下子能说得清楚的,一个自己解释起来也是高难度的话题。最后你就对还担心你的他说,如果实在有困难,你会给科沃卡宾馆老板打电话,让老板开车来接的。哦,那就好,他才放心。嗯,乔布斯不像他,他也不像乔布斯,他没有乔布斯的冷酷,他也不需要乔布斯的天才。你发现,当你再想起他,那位你差点被乔布斯的形象迷惑,只见一面聊过几句,也不知道姓啥名谁的他,已彻底隐入丛林,不,已经与那片海边森林融为一体了。接着你还想,利沃尼亚人与他们的语言灭绝了也没关系,只要那片森林在,你就几乎没有绝望的理由。
此后,森林里你没遇上第四个人。不对,好像还有一位。走在林中道上,你看见不远处一位年轻人骑车迎面而来,戴太阳镜和头盔,整套野外骑行的装备。也许是墨镜增加了距离感,你没跟他打招呼。他不紧不慢悠哉悠哉骑车的态势,好像告诉你,他居家应该就在附近,不用像你那样有路要赶。那是个错觉可能性也大,如果你主动与他打招呼,打听打听利沃尼亚人,或许会另有发现也说不定。那只是瞬间而过的事,以至于你记不起来,你们是不是擦身而过也不确定了。也因林中路上,你始终处于某种模糊的隐约中:你不是在林中独行,所思所想既像自言自语,又似与同行者对话。不是列维·斯特劳斯,巴西的他还会是谁?
也是在那位骑车年轻人出现时,你发现自己已偏离了方向。你只得往回走了一段路。手机谷歌导航并未失灵,只是卫星也分辨不出掩藏在荒草丛下的林中路了。你已经走到了刚才乔布斯模样的林中人所谓的棘手的岔路上了。导航不能指路的情形下,你只有向北,保持方向不变,一直向北了。中世纪的利沃尼亚人有古代中国发明的指南针吗?这里产的琥珀蜜蜡和亚麻布,以货易货,能够从海上丝绸之路兑换到东方的导航工具吗?当然,他们根本不用中国指南针,听风看云观察林中动植物就能做到。指南针却提醒你了,你的林中迷失也成了此行目的一部分了。探访利沃尼亚人也是迷失的过程。

那也是事后,即你叙述时的现在,不自觉地去美化的部分。当时你不怕迷失,毕竟日光高照,毕竟手机导航已把正北的车行道提前定位,连同预订在二十公里之外科沃卡的宾馆。你只是必须走一段大概1-2公里,基本能算出来的迷失而已。尽管如此,你还是被某种紧张感淹没。你记起来这是自己以前从未有过独行林中的第一次。有过,也就是公园那么大范围内的观花绿化树林中的散步吧。何况这里是陌生的,利沃尼亚人的,面积多大未调查核实的,没有前人在前面踩踏出小道的海边森林。你最担心的还是怕踩上蛇。女儿同学珍妮妈妈那段林中采蘑菇常看到蛇曾经的叙说,甚至她说话时的语气都如耳边了。你的近视眼在草丛和去年冬天的腐叶里,比你的脚迷失得更深。自我打气好像是不够的,你不自觉地已在道边捡了根树枝,手握粗细适中。一截腐烂了一半的松树枝,作拐杖,其支撑力似乎不够,却也胜过赤手空拳。
一会儿或终于,你走出了树林,向前向右拐还看见了路牌,路牌上的公里数,下一个入口和更远的城市。随后就是宽阔得令人心安的车道、路面人为的交通标识,还有当天已不提供公交巴士服务,却依然供你休憩巴士停靠站牌边的长椅。你承认,在林中迷失的当时,你没想到过利沃尼亚人,没想到过他们的弓箭和采集野果的背篓。人类学和列维·斯特劳斯刚才已被你遗忘在了巴西。近视的双眼紧盯草地面,手握松枝,什么也不想,只想走出去,你只得走出去。你想到过武松打虎,也只是一笑置之,一闪而已。
上了车行道,你放松下来,被甩在你脑后的列维·斯特劳斯,仿佛也跟上来了。他会嘲笑你刚才表现出的紧张毫无田野能力可言,责备你书写穿过海边森林那段已被你曲解的,并非真实的经历吗?会的,凭借他对他的巴西经历形成的强烈而特别的态度,虽然那只是你非常个人的理解。正因为个人或私人,你与他建立超时空的粘性才可以理解,紧紧吸附在你的身心之上。你才能体会非虚构书写是经各种怀疑与忧虑内在酝酿,形成高强自我否定压力下的写作,是现实主义的,根植于历史、哲学和社会现实,也是写作的原罪之一。
路啊路
此后就是平坦的行车道,欧洲标准,在左右分开的海边森林中间穿过。一条延绵的虚线分割出左右两个方向的行车道。两旁路侧没有标线出人行道。没有人,更没有行人,偶尔急速驶过的车辆也少之又少。东侧森林高大树林上空,早早地升起来了的月亮,在越过西边森林树梢的夕阳光照的辉映之下,显得淡雅素洁,几乎不发光,内敛安宁唯美。蓝色的天空在其底部愈加透明。

你的脚步丈量差不多精准,每走两公里就会有个公交停靠站,一把长椅预存充足的休憩时光,像ATM似的供给包括你在内,寥落的路人支取和花费。每个左侧公交站牌旁,行车道向西分出的一岔路,重新拐入森林,再往里走,就是另一个利沃尼亚人的村落,其名称早已在路口指示牌上标识。你没有时间一个个拐入,并探访它们了。你所谓的探访是那么个人而冒失,没预约,无准备,不专业,随性,你很难承认自己携带的只是人类学幻觉,宁愿称它为偶然性,历史和个人双向重叠的偶然性;它无法把握,无法确指,游移交汇,如隐约可闻的海浪和松涛,穿越这座海边森林中间的行车道,时不时令你激动。
夕阳褪去,天随即暗下来。双脚酸胀双腿也随之加重,那只是表现在身体上物质性的重复:提醒过以前的利沃尼亚人,在提醒你或你们,也会提醒以后走这条道上想起你们的他们。抽象化的人生之路,怎么具体化怎么沉重都是不够真切的;另一方面是提醒或警示,所有的具体性被量化,被数字格式化后输入的风险。风险?具体性大数据化了却不再生动,那像来自另外方向的一股消灭力量。这是相对论的另一个泥潭,二十一世纪为你的自我否定特殊指定的更大的坑。
双脚酸胀双腿随之加重的同时,天上的黑也在加快沉淀。偶尔,从脚部往腿部向上反弹一阵持续的音高,形成宽阔的节奏:那像是非基因的却是古典的重复,这种重复的弹力甚至企及了当年西行途中的唐玄奘。重复的背景是有差异的,这一次是连宾馆预订都没有的他,在树林里找不到破庙和草屋歇脚处的话,只能在道边露宿,怕被露水打湿生病就打坐到天明?回答是与不是,两次都涵盖了一切,封存于曾经的他从不著书立说,只是译经,一部应皇帝之命完成的《大唐西域记》也只口述,其中没有他个人的夜晚,有也急速略过。话说回来,列维·斯特劳斯著书了,详细描写了他和队友抛锚在丛林几天几周,每天饮食沼泽地表面的污水,也照样没解开你手上矿泉水瓶里的距离之谜。激励在这里已失去准确性, 它是一种拉力,不是向上,向前向后,是否定着的生命张力。
晚上十点之后,天完全黑下来。你加快了脚步。有时以小跑替换,缓解长时间徒步用力那几块肌肉的疲劳。车行道显得窄了些,但道路中央的白色标线,无论虚实,还能指路,不至于迷失。十点半左右,你到了科沃卡境内,接到宾馆老板的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宾馆,明天的早餐安排几点。手机导航仪显示你还有2-3公里左右。你说快到了宾馆。你也想过让他开车来接你,但他说话已经洗洗睡了的语气。他说你的房间钥匙已挂在房门上了;你没让他来接你,也由于你没法告诉他你的具体位置,宾馆老板是肯定不会用中国微信定位的。

手机导航显示到达宾馆前,大道还需向右拐,大约还得走一段1.5公里左右的岔路。
走入岔路后,两边高大的树木以及它们的黑压压寂静压下来才通知你,这是另一片森林。海边森林中的任意的一座。当时,林中乔布斯模样人替你预感的第二个担心按时打开了:天黑!那其实是严厉的警告不是什么锦囊,里面也没有妙计。你也突然发现手机电池显示淡黄,非常微弱了。这种突然像是假的,却又逼真之至,因为惊慌。你没有为这森林多预留电,对,钻木取火得不到的电,快没了。你想起最近认识一位朋友,研究西藏英雄史诗和康区历史文化的她,在青藏高原田野考察微信留言里写的带感叹号的充电宝,宝贝的宝的分量了。现在给宾馆老板电话,它能维持到来接你的他并接上你吗?更何况你能告诉他你在哪个位置,换言之,你能把自己定位在哪一棵树下吗?你不能回头,不能浪费时间,天越晚了,只能越黑。
突然林中路在你脚下的眼前消失。林中路没消失,只是你随它一起遁入暗黑中。无路,你感觉脚下的地面开始发软,变形,有形在过渡到无形。林中路一定还在,只是你只走出了它的范围,走出了它具体又抽象的名称。
你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什么。你需要知道吗?无需知道了,当你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也无效地被反弹回来的话。黑是能看见的,因为它被人类命名为颜色,有它对应的白色存在。暗黑不一样,它没有白依存看不见,暗黑是空的,空间的空。
踩到蛇的恐惧一下子降到没有级别。每一棵树背后都可能窜出一群野兽,盗匪,无赖,怪物或其他什么。你毫无设防,也无以设防,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你的侵犯和伤害不费吹灰之力。回顾下午从利沃尼亚村落回返之初的林中路,那可是白昼朗朗下的林中路,与此相比,怎么能配上说迷失。
但丁在《地狱篇》开头写到:在我们人生的中途,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暗黑的森林,前行的道路已消失。那片暗黑的森林,属于地狱第二圈,是超越时空象征性的。你走入的黑森林是具体的,有大概方位的,却有类似的暗黑。
月光,那个你感动于她的高雅素洁的月亮之光,的确也偶尔从稍矮高树,不太紧密的树梢照下来,引出一条模模糊糊的白路。你赶紧沿着它的指引走。一会儿手机导航仪以微弱无力的语气指出你走偏了,你在更深地误入树林。月亮给的是光,不是路。你无法依赖它走出去。你的自责懊悔,自勉坚持包括祈祷,交替翻涌。
在这里写下一排省略号,几排省略号,能结束那片暗黑森林的无止无休吗?不能。它或它们只能为你那些没写出的词表达无奈,而且只是暂时,匆忙结束的意思。它们那几个点构成的虚线,你能感受到,它被绝望和希望从两端拉紧崩裂前的一颤一动。
终于,是的你写下的这个词是终于,不是在暗黑中能体验到真实的终于。终于你望见了远处的灯光。终于这次词,赶在你之前舒了口气。灯光,平常再平常不过的白炽灯光,好像分明以记录片的形式,讲述了火力水利核能直至太阳能等清洁能源的工业革命史,并发出了电,点亮灯,向你投射而来。你疾步朝灯光跑去,那是文明的标识。人类非地外的文明。
走进后的灯光算不上明亮,稀落的几座矮屋不动声色,描画它们的表情,也很容易把它们归类到,载你来科沃卡公交巴士司机的呆滞。你已经没任何怀疑和不满足。
仅有零星灯光的小道,其寂静不容怀疑,无论路边的屋内有没有人居住。路面明显宽了,虽然不可能有车辆会驶过;部分路面,尤其靠近房屋入口处,你甚至觉得会伸出半截水泥路,另一种更文明的标识。走过一个已熄灯的加油站,过两个小路口,再过一个教堂,路的左侧就是宾馆了。宾馆门口没有灯光,但旁边小超市门口的路灯借光过来了。你轻推宾馆老板给你留着没上锁的门;底楼餐厅加接待处,甚至还标榜加上酒吧BAR字样的大厅早关了。你踮着脚上了楼梯至两楼,向右拐,找到自己的房间号,推开已插入钥匙的房门。
脱鞋时,袜子和脚感觉黏在了一起。你确认以前自己在诗中写到的,以裹脚步比喻的长路切肤地真实。简单梳洗后就上床睡了。
浪漫主义寻根之旅
宾馆的老板一家人已睡了。宾馆的门没锁,当然更无门卫。电话里老板也没嘱咐你进宾馆后勿忘锁门。宾馆内的入门处黑黢黢的,你也不知道怎么锁门。次日早上八点半,用早餐时,老板坐在邻桌跟你聊了几句。问你昨天是徒步走回宾馆的吗?你点点头。他对此什么也没说,不竖大拇指的另外一个意思可能是你真是个怪人。你关心或疑虑的还是昨晚宾馆的门。门就这么彻夜掩着吗?你竟然压住了这份好奇,不问。谁让你入住的是他这样老板的宾馆呢,你已学习并套用了他的态度,改变如你刚走入宾馆,追问他为什么不看身份证就为你办了入住了。关于你,他好像知道得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早餐后,你走向科沃卡海角(Kolka Cape),那是游客慕名而来以科沃卡命名最重要景点。去海角之前,你有一个比较强烈的愿望:找回你昨晚曾迷失其中的黑森林,看看它白天的模样,揭开它暗黑面纱后可能的原型。可是到底从哪一条不知名的林中路找回去呢?没有目的地,手机导航也无法定位,返回是有点难度的。大概方向是有,跟着感觉你走了大概十分钟,道上还是毫无人迹,也没见到任何车辆跑动。走着走着,你似乎逐渐想清楚了一个疑问:宾馆老板为何只字不提昨晚你进宾馆后锁门与否;因为没人,这里没人,几乎没人,或者在宾馆老板眼里和心中不存在陌生人入室这一说。早餐时压抑住好奇心不追问的好处出现了,你自己悟出了科沃卡的性格或特质。你决定不去寻找那条林中路,不重返差点令你丢魂的黑森林了。那里不要说夜深的晚上了,白天也不会有一个人;除了树木你也见不到什么,和你眼前所见的道边任何树林,不会有什么两样。
昨晚的黑森林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也算友好,一个安全范围内的玩笑。你为当时自己的惊恐感觉羞耻吗?一种本能,一次条件反射?不仅如此。你的黑森林遭遇,与但丁笔下的地狱级象征性无法比拟,但它还是很容易被你当作样板或模型,扩展成你与大自然的一场狭路相逢。它暴露了你的自然观,你和大自然之间是有悬崖或断层的。
黑森林身后的大自然开的玩笑,其目的就是暴露你的恐惧,换言之,大自然就是要收取,最终也让你自己重新获得那份惊魂体验。凭什么大自然只展现给你美景,灵感和生命力等,让你获得一种类型的感受呢?它也有必要展示它的黑暗、暴力以至严酷惩罚,收回它应有的敬畏、尊重和爱的真挚,而不是旅旅游,打打卡,被营销后消费。
科沃卡的黑森林给你补了一堂小课,其内容和体验如支流,你渐渐觉得,汇入你这些年在拉脱维亚的经历与体验,具体说就是你对浪漫主义的追溯,更宽更大流域与范畴的认知。
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 认为浪漫主义的根源,按你的说法是根据地,就在18世纪末的德国北部,当时东普鲁士王国的哥尼斯堡即现在俄罗斯飞地加里宁格勒。这一观念的形成,伯林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大量研究的,不带什么个人主观感情色彩。所以他在里加出生,以及他重新挖掘出被他认为是现代非理性思想源头,反启蒙运动重要代表的哈曼,也曾在一百多年前的18世纪,在他的出生地里加传奇生活,超越时代地思想并写作过,稳妥的做法是把它们相遇地点里加当成巧合。
里加,同位于波罗的海东岸,距离哥尼斯堡不到400公里。两城的这一间距,还让你联想到过差距差不多接近的唐朝长安和东都洛阳。其实波罗的海东岸两地的人说的语言都属东波罗的海语,只是东普鲁士语后来灭绝,拉脱维亚语还幸存。里加成为浪漫主义的第二根据地,是因为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以及他的门徒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先后从哥尼斯堡来到里加。赫尔德在里加的时间并不长,仅四年,而且当时他才二十岁出头,但他在里加的开创性发现和建树,成为他思想的基石,已广为人知。
浪漫主义的第二根据地范围其实不限于里加。新冠疫情期间,你曾去里加以南四十公里外的叶尔加瓦(Jelgava)旅行。该地十八世纪时被日耳曼人叫作米陶(Mitau)。哈曼先后来拉脱维亚工作生活几次,其中一次就曾在米陶一律师事务所做过秘书。当地的皮特里纳学院(Academia Petrina)即叶尔加瓦文理学校,是拉脱维亚地区最早的高校机构了。在该校简史上,你曾读到该校创办人1775年曾聘请康德来此执教,被后者拒绝了。启蒙主义运动和反启蒙主义运动,或者说浪漫主义第二根据地,在该地区不是星星之火。
发生在该地区的启蒙与反启蒙运动是历史上狂飙突进运动的先声,19世纪初的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紧随其后。差不多同一时期,英国的浪漫主义也一时兴盛。浪漫主义运动此后在各地开花,遍及世界包括中国。浪漫主义在这里特指西方浪漫主义运动思潮,不是古代或其它范畴的浪漫主义。把话说回以赛亚·伯林,你相信他的浪漫主义根源论具有史学的严谨。作为里加出生的俄裔犹太人(据称他不承认自己是英国哲学家,而是来自里加的俄裔犹太人),亲历政治迫害,种族歧视和大屠杀,里加在他心里一定是个超复杂的体系,在别人甚至在他本人看来也是如此吧,以至于他几乎没怎么评说里加。你愿意多说说里加,说说你在里加的浪漫主义寻根之旅。
坦然地说,或许因你从里加来到了科沃卡,站在庐山之外回顾。里加的你对浪漫主义根源的洞察就显得表层而肤浅。通俗地说,它的绝大部分只停留在印象和情感层面。当然这种停留并非一定得批判。如果你没记错,以赛亚·伯林,一位以深刻思考为职业的哲学家都说过,他只生活在哲学表面。但这种停留太不够也是确实的。在里加旅居多年,你经常会因非现实的即历史与想象交错的三维场景激动不已,比如说十八世纪中叶鱼腥味十足的里加码头、大胡子船员、亚麻手工织物商贩以及木结构教堂门外表情严肃的日耳曼牧师,等等。你并非对二十一世纪的里加的街景与路人不感兴趣。眼前的事物虽可视可闻可辨,残存其中的历史遗迹与提前预支的未来,那么基因甚至超基因,对你的认知体验提出超常的,需要越过灯下黑的高要求。曾经的浪漫主义根据地之一,从二十一世纪以中美为中心的世界局势图景上看,是那么边缘,国小民寡,政治经济文化上毫无话语权。这是以民族与国家和资本三位一体为结构单元的世界格局。浪漫主义运动是促使民族诞生的最主要人文推动力,此后才有民族主义,民族独立,民族国家和民族国家资本结合的当今社会。这一发展过程人们还记得,但其源头,其源头的动因基本上没概念了。不知道从哪里来,怎么可能知道去往哪里?来到里加,你的浪漫主义寻根之旅就是这样从不自觉到自觉的。
这次寻根之旅有时还触电般连通你的中国情结即西游记。跨越古代与当代,中国与欧洲,时间和空间,多重形式的浪漫主义的交汇。西游记,不管针对唐玄奘还是省略了名字的你,当然都是朝圣之旅,寻根之旅。你依然走在西天取经的途中,只是这里是波罗的海,不是唐玄奘历经千难万险抵达的南亚次大陆。那时佛教已衰败,南北大地几乎仅剩遗址的天竺。里加,哈曼和赫尔德当年生活的地点还依稀可辨。每年这里定期举行全国性的民俗节,你不会跳,唱也不行,但每次还是重复性激动不已。
激动不已是应该的,但显然还不够。强调情感和个人体验是浪漫主义的最重要理念。提起浪漫主义,人们马上联想到诗人、天才、想象,梦境和爱情等。丰富的情感不仅是浪漫主义的标识,也是所有艺术的通用语言,应该说是语言的语言,横跨种族、信仰、文化及各种艺术形式当然包括人类之间用以沟通狭义的语言(你提醒自己,这里你不自觉地泛化了语言概念)。诞生自个人的神奇体验,民族的集体有意识与无意识的情感,沿着它们追溯浪漫主义根源错不到哪里去。何况,这条情感之路你走多深多远都没尽头,其浩瀚也你都摸不着边。尽管如此,或者正因如此,沿着它你也许就不能突入浪漫主义根源,而是在绕一个个很大很大的圈圈。谁说的?这是科沃卡的黑森林半开玩笑半吓唬给你上课后布置的作业。
说起作业,里加的浪漫主义历史课早就给你布置过一份了作业,你始终完不成。哈曼当年介绍年轻赫尔德去里加工作的叮嘱或劝诫,穿越两个世纪之后也仿佛反响在里加已生活多年的你耳边:去了里加后,不要老呆在城里,不要整天泡在说德语的德裔圈;要多去里加郊区和乡下,要多听当地拉族人传唱在田间地头的歌谣,多观赏他们的舞蹈。在那些民谣里,哈曼说他听出了荷马史诗的音韵。赫尔德做到了,在带有传奇色彩的十八世纪一天,就在离你住家不远,里加市东郊外的尤格拉(Jugla)湖边。在一个白昼漫长的晴朗仲夏夜,当地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彻夜欢腾,不知疲累。年轻赫尔德应该不会唱,也想必被邀跳起来了。沉浸在眼前,日耳曼人称之为落后,不开化土著的歌舞场景中,他仿佛刹那间被阵阵闪电击中。那是穿透他体验的闪电,不是来自天空,而来自森林湖泊和大地。自此,那些他听不懂却令他震撼,下等人传唱的歌谣,被他命名为民歌(Folk Song)。他还从各种语言和方言里——不仅仅是欧洲的——收集翻译了大量民歌,著书《歌曲中各族人民的声音》;语言被他认为文化的核心,此后各民族文化平等与多样性、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运动浪涛汹涌。生活在他身后二百多年后的民族国家,他的激情与思想如今那么平常而淡化,已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了。安静到足够思考的时候,你发现它们也冷凝在书本文字里,既与你建立联系,同时又拉开不是冷热、时空和信仰的距离。现在的拉脱维亚民歌,据说几乎当地人已均一首之多。你经常在露天广场,街边和剧院听见。它们是赫尔德离开里加一百多年后,拉脱维亚民族主义苏醒复兴运动的渊源。哈曼和赫尔德先知般的听力体验,既是你沉重的历史负重,又是开拓未知未来的出处。
科沃卡黑森林给你布置的另一份作业,有关自然和自然观。两份作业一个主题。浪漫主义崇尚自然;认为自然是美、灵感甚至真理的源泉。自然既神秘又神圣,是人类能力和理解不能企及的超越性存在,但与人类的情感、想象力和自由意志紧密相连。情感观和自然观是浪漫主义的支柱性理念,换言之,它们双双直通其地底下,诞生之初的根源。在这之前,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没学习过这些,道理也都懂,毕竟那并非新观念,是传递在书籍影视传媒信息间的常识。于是科沃卡的黑森林给不懂装懂,似懂非懂的你严厉地上了一课。
在浪漫主义寻根途中,你的局限突显。你的个人情感体验之路,一直以来也许就存在某种重要欠缺。你是慢慢能读懂拉脱维亚民歌,也能查阅分析其用词,句法与节奏;你也爱听并常受到未名的感染。每个人的体验,包括听力所及之物千差万别,纷乱复杂。科沃卡黑森林反对:那只能说明,你迷失其中的相对主义的密林不够黑不够恐惧,你甚至还享受其中的模糊与混乱;在自然的原始和纯洁面前,你和哈曼与赫尔德的听力清浊自清,以一个简单不怎恰当的比喻:他们用两只耳朵聆听,双音轨并重,而你就是侧单耳听呀听。与大自然关系如此疏离的你,凭什么听出拉脱维亚民歌中超自然的低音部位?
你当然会反驳。社会分工细化,学科更加专业,信息传递加速度,人的体验复杂而丰富,你身上携带了这些文明标识,你不能全盘批判它们,也无法以它们为耻,哪怕科沃卡的黑森林再次降临恐惧于你。
走在黑森林里,你的内心只有恐惧,像个孩子或还比不上孩子,你的恐惧丝毫没有纯真的意思。远在十九世纪中叶美国的瓦尔登湖畔,木屋里独住的年轻人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他会怎么一个人谛听天籁及其之后的寂静?他会如何望月散步思想?这些曾漂洋过海予你以帮助,没到两秒钟就返还了。梭罗与大自然的紧密依存对你安抚乏力。
黑森林及其身后大自然的宁静,只令你害怕,完全不是你嘴上常说的讨厌城市喧嚣,内心渴望的那种宁静。两种宁静都真实,前者需要勇气,需要听见了自己听力的深度不恐惧;说白了,它与死亡、外星人、下个世纪或绝对的他者连在一起,大自然不在其底部。后者相对容易,适合打发时间,有一个个安全范围提前设置。是后者在你的恐惧里不断加码自责:攻略没好好做;考虑太不周到;不值得的冒险,等等。你的自责从愿望、代价和现实意义上说都是善意的,也是无可厚非的,教训也是应该吸取的,下次不犯。
可是只要你的视线扩展到黑森林身后的大自然,思考生命的偶然性,生活确定的不确定性,你的自责也就应该制止了。
你想起前些天和儿子一起打网球。因球技术不好,儿子生气得差点摔球拍。你劝诫已上高中的儿子:要保持信心,尝试去发现打球的乐趣。“打得好了,就有兴趣和信心了。”儿子这么答。你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日常家庭常见场景之一。儿子的回答不对,逻辑有问题,仿佛是自明的,是常识,连儿子自己过会儿也说道理他也懂。
跨一大步,赶上迷失在黑森林里你的自责,类比思考。你的自责与儿子因打不好球没信心,是很多命题变换后的同一类型,用以告诫现在的你依然有效。这里说的打好球,方便起见,不妨抽象类比为社会上的成功。现实中存在很多有信心却不成功的人,却不太容易找到没信心却成功的人。成功的确能为信心加分,却不是有信心的先决条件,否则这种成功没有持续性。任何人都必定遭遇失败。说到底,如果不是失败给人以信心,以后的成功几乎不可能或难以想象。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而不说成功是成功之母,不是在说因果关系,而是其中的持续性。
也就是说,科沃卡黑森林,比它更黑的地方,你迟早也会闯入,误入或走入。你无法设计,也无法安排自己生活其中世界的偶然性。恐惧难免,少些自责,既然你迟早并必须走入大自然的暗黑深处。
记得有位德国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这么说到赫尔德:与其说他(赫尔德)善于认识勿宁说是他的善于预感的精神获得了最优美的胜利。不管是不是源于大自然的灵感,在你看来,赫尔德预感的精神与刚才说的持续性相连。
早在浪漫主义之前,人就在自然中生存,不断反思自己与自然的关系。作为核心主题之一,反响在一次次的反思浪潮中如启蒙运动、反启蒙运动、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古希腊罗马神话,东方哲学自然观,包括当今的生态文明和环境保护。以赛亚·柏林认为浪漫主义的意义相当于人类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假设伯林在全球变暖,没有温水煮青蛙那么慢的现在,
不知道他会不会提高浪漫主义的重大意义。你只知道,是浪漫主义曾经把人类崇尚自然的思想运动推向了历史顶峰。此后衰弱,各种现代后现代主义对浪漫主义进行批判。不是吗?你也时常嘲讽残留在自己身上的浪漫主义呢。
于是你成了被选中的人之一,走进了科沃卡黑森林。哈曼的劝诫不是对赫尔德一人说的:在尽可能离开里加,去里加的郊外,尽可能远离里加市,脱离里加湾宽阔的怀抱,来到风浪更大的波罗的海边,与自然相遇,不管是什么方式。大自然不是他者。你我他都是其一部分。大自然给与人的灵感依然是直接的。你相信它的神秘和无限性,也即相信了你自己身上一样拥有了同样的特质。最近,你发现自己开始接近以前难以接近的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一首首抄写他的诗。自然不但存在,也能感知与书写的。
观鸟用的灯塔
放下缠绕昨夜那片黑森林里的思绪,你掉头朝科沃卡海角方向走去。黑森林遁入你的背影,最后变成一个点消失,也可能已成为一张科沃卡手机照片上的消失点停滞。
此时逐渐清晰起来的海浪声,提醒你森林,也许任何森林身后都挨着大海,一个场景之外更大的场景。你决定走向涛声,不走人行道,走入海滨沙滩沿海岸线向海角慢慢靠近。向右拐入一小道,道边几户带花园的低矮别墅坐落左右。还是无人,但你留意到每家前院栅栏外上都有挂牌,其上的字母手写非印刷体,不含数字,木头制。没有街名路名门牌号码,就一个个住宅名称,却也不至于令邮差和邮包迷失;它们听起来一定优美而别致,起码具有多样性,无法复制。
小道尽头是一排厂房似的房屋,大海被挡在前面了。你只得绕过房屋方才走到海边。海浪声轻柔了一些,想必其中去掉了松涛声的缘故。沙滩上空无一人。沙滩之外,长长的一大截废弃水泥防波堤伸在海面。你爬上防波堤,其上也空荡,一个大型吊装设备的旧底座在堤坝中央生锈。回望沙滩上的厂房,虽废弃已久,昔日不小的规模和架势,还是没有被岁月全部遮住。它就是那家倒闭的鱼制品加工厂了。如果你没记错,维基百科上曾提过它一笔。一个废弃鱼类加工厂之外,科沃卡还有一个加油站、一个宾馆、一个饭店和三座教堂。
站在防波堤上,海风吹乱了你的头发。奇怪的是,你的那丝荒凉感精确地说并不悲观,你倒觉得它是科沃卡在展示它的原始。尤其,当你见到防波堤外的海面上立着的几排木桩,发黑半腐烂却排列笔直。你不用知道是谁暗插了它们,你的谢忱也无需寻找出处,你就已看见一群海鸟飞绕木桩,嘎嘎嘎嘎,鸣叫不绝。其中的几只已敛翅站立桩顶栖息,停止鸣叫,全神贯注盯着站在对面防波堤上的你了。“那个人来这里干什么呀?独自一人,对,就那个中国人,还时不时举手机拍照。拍照片又干什么用?与所有其他人一样,人手一机,拍那么多照片,说是记录瞬间保存记忆,多得以后看一眼都时间都没有,电脑硬盘满了就自动删掉。

你就算不拍照,只在沙滩上走走,留下的脚印也显得多余,并非必须。沙滩是很美,除你之外毫无人迹的沙滩早晨更美。美,你眼中的美,怎么样与手机照片那种经算法处理后的美脱离不了干系了,智能细分到降噪、优化曝光、对比度,色彩、白平衡以及滤镜和景深特效等。于是你走出沙滩,爬上海边沙丘里的松林,衔接上了本文开始在无路林中的乱走。首尾仿佛相连了,前后呼应,计算或没经过计算的结局都等待着被打破。
列维·斯特劳斯,记叙十五年前的巴西往事前的厌恶感,与作为结果——掀起那多人感慨并反思的巨著,形成一种强烈的矛盾与反差,却绝不是现代或后现代主义最重要表现之一的反讽。矛盾与反差几乎是两个反方向作用力对心智与生命力的力学考验,结果非常容易导致崩裂与折断,反讽不会,它有种高明的随意性,其作用力施加文字的方向也灵活甚至任意,最终结果往往不是爆裂,而是泄气或张力巧妙解除后的趋于放松,平衡与交融。列维·斯特劳斯写作《忧郁的热带》过程中承受的压力或张力是咯咯作响的,那种欲断将裂的紧张或危险,你不自觉都去对应中国诗人海子之死的具体例子,还有你刚才提及,你最近不知为何手抄其诗最后疯了的荷尔德林。这样的链接显得太迟,确切地说时间和空间都太牵强或不符。列维·斯特劳斯身份是人类学和哲学家,你不会忘记,他的结构主义理论贯穿了形式科学的抽象思维方式。他的写作与浪漫主义很难归为一类。
为什么不?《忧郁的热带》写作前的自我否定与厌恶与之后他滔滔不绝的记叙就是同为一体的两面。《忧郁的热带》是一部伟大的浪漫主义杰作,完全就源于他对语言学中的语义结构、音系学甚至数学理性参照下的高深研究。以同样的浪漫主义寻根之旅的方式,你甚至也能找到他的浪漫主义的根源。这不是你的个人评说,更不是你强加的。在《忧郁的热带》中,苦闷地迷失在巴西密林中的列维·斯特劳斯,他曾经反思再反思过;他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没记错,他说他要把正在写作的这部书的每行字都献给他的前辈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说得那么充满激情感人至深,那么像诗人。
卢梭,十八世纪的卢梭。对,他和康德、哈曼和赫尔德等人共同拥有令你心往神驰的十八世纪。你不会记错一件事,虽然那只是一则轶事: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如今被命名为哲学大道开始散步的康德,几十年如一日。哥尼斯堡当地人都用他的精准散步时间,来校对钟表时间的康德。一天下午他意外地不出现了。后来康德回答关心他问他是否生病的人,那天下午他在读卢梭的《爱弥儿》,彻底忘了时间的存在,那是平生罕见的一次,或许唯一的一次。卢梭的了不起你似乎是没资格说三道四。是吗?也不是,凭借《忏悔录》遗留给你的感动,从中学时代一直延续至今不止,被浪漫主义激动的事实,你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抑或他本人也允许你写上几句。卢梭,十八世纪的他,现在最你倍感神奇的启示是,他既是启蒙思想家,也是反启蒙思想主义,更是浪漫主义思想的重要先驱,聚各种他人冠之的主义于一身,好像它们之间从未过矛盾。《忧郁的热带》也是有其浪漫主义根源的。
科沃卡海角已投入你的眼帘。只是通向海角的长长沙滩上,横陈着一棵棵瘫倒在沙滩上的松树,大小都有;根斜在海岸沙丘或已连根拔起,躯干和枝丫一律朝向海面,倒上沙滩,时不时被涨潮的海水浸湿、溅湿而后又干透。有些树根还紧抓沙丘,有些早已放弃去抓地面了,等待枯死或已经枯死。面对这种大场面沙滩景象,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脚已步入大型艺术品。那里面是非废墟的废墟。大自然呈现了另一类型的艺术品,不是其瑰丽壮美,也不是恐怖黑森林,更不是原始森林里四季轮回的花开花落,顺其自然,自生自灭,而是在有人居住如科沃卡这样的地方,即眼前的沙滩作品,其震撼的感染力不是由于人的不存在或不参与(你能明显感觉到参与其中的人的因素),而是参与其中的那些人的克制,智慧,愿望与祈祷。科沃卡当地人完全有各种理由搬走沙滩上的死树或已经垂死的那些树,卖掉烧掉处理掉,清理出又一片旅游资源丰富的优质沙滩,但他们没那样做,保留它们瘫倒在地的姿态,弥留之际的表情,来不及说出的遗言。大海在吞噬土地,海水在上涨,气候在变暖。这些太肤浅太容易说出,无法对平衡你内心的感受,更不用说对应了。

海角的最顶端是一大堆无法分辨是被岁月还是被海水侵染斑驳驳的乱石。你意识到自己已走到维基百科上说的科沃卡灯塔的废墟。灯塔是生命和希望的信号,这是在以前,现在只是旅游景点,废弃倒塌还原成石头的它也还是。你走过拉脱维亚各地小镇,其中央往往就是一堆废墟,小半堵城墙,或圆形的现代钢木结构努力支撑其中,重新站起的堡垒残剩物。这是中国人听说并熟知的欧洲的废墟文化。那些实用性失去,艺术性才开始,精神与形而上的历史才出现的陌生石头。这些石头被你强调,作为遗址的拉脱维亚其他各地同类的石头被强调,细想也不是无缘无故的。那些废墟与遗址几乎全部源自历史上的利沃尼亚统治时期。对,这次你想探访的就是他们最后得村落。
曾经矗立如今乱石一堆的科沃卡灯塔具有独特性,扼守波罗的海相交的里加湾两个海域,其地理和历史意义都极其重要。但是,不知是因为你到了利沃尼亚村落没见到一个利沃尼亚人,抑或刚才沙滩上那么多枯树传递给了你什么集体信息,它俩的意义一下子都大打折扣了。另一种意义被拔高,尽管它也源于过去,拔高到它的倒塌之前,从它顶部扫射出的并不怎么闪亮的灯光,守护并引领进出波罗的海和里加湾船只航行的平安。这一带历来是沉船事故多发的危险之地。
也是在乱石旁,你还望见海面上五公里外一座人工岛,上面的另一个塔,科沃卡新塔也能看见,它看上去那么小,却是新的;科沃卡新塔已换岗旧灯塔。现在小到一个人一手掌都卫星导航了,体型巨大的船只应该更容易定位、跟踪和导航。灯塔在你的印象里就是爬上塔顶,吹个风,拍个照,旅游观光纪念之外,也没什么实际用途的样子。你特意上网查后的结果是,你的印象不对,在你个人的印象海面上不是大雨就是大雾——模糊。灯塔事实上还在工作,只不过是在你所不知道的海域,连电子设备和卫星也很难发挥作用的场景里,持续扫射亮光。就算它的亮光不再了,一堆乱石灰烬般彻底熄灭了,它也为你为他人保留了什么。什么呢?按理说,那堆乱石是被你看见的,仰仗了你的视力,其实并非完全如此,首先是它们坚持了自己的某种可见性,科沃卡当地很多人也付出了工作和努力,也包括海面上消失至今未归的一帮利沃尼亚水手的低声祈福,共同促成了你在这件事情当中对它的亲眼目睹,否则乱石就是乱石,它们在哪里都是一扫即过,无法跟你发生关系。

从海角顶端往回走,不走无路的沙丘松林,就是一路宽阔的旅游线路了。在不收门票的海角景点入口处,现在它也成了出口处,你看见了三块巨石垒起的纪念碑,就一座,只有三块巨石看上去有点危险地垒在一起,那不是巨石阵,在科沃卡它名叫:大海带走的,建于2002。纪念被大海卷走的人,船只和利沃尼亚人的故事。科沃卡海角,曾经挥手告别海上未生还者,他们亲人望眼欲穿手扶时的门框。在景点停车场旁的旅游景点介绍栏,你还知道了科沃卡历史上曾经历强风暴,伤亡与损失惨重。海滩上的那些枯树并不完全是由于海潮侵蚀陆地,缓慢形成了,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大自然猛烈的暴怒,既是偶然性,也是必然性的惩罚。
你的旅行就这样从探访变成了悼念。按计划,利沃尼亚民俗纪念馆是你必须打卡的,它其实名叫科沃卡利沃尼亚人社区中心(Kolka Livonian Community House),就在离你住的宾馆附近。社区中心建筑现代,明亮高雅,也许是科沃卡最上档次的建筑物了。见你拖着徒步过久有些沉重的脚步推门进来,接待你的是一位中年女士,算不上热情却很友善。你很肯定她的友善,针对所有关心利沃尼亚遗产的来访者,而不是由于你很可能是那天,或那几天唯一的参观者。你总算问到了能回答你那个每次必问的问题的人了:那位以利沃尼亚语为母语最后的长者,到底去世了没有?她点头确认,还补充说现在以利沃尼亚外语,能说能流利说的也就二十来人了。利沃尼亚语是欧洲最濒危语言之一。
她一一介绍了社区中心馆藏的纪念物,如利沃尼亚人的手工织物,头饰服饰等,重点介绍了利沃尼亚语的文字,比较了利沃尼亚语与拉脱维亚语、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的相同与不同实例。利沃尼亚语隶属芬兰-乌戈尔语系,与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同语系。里加湾也叫利沃尼亚湾,被认为是芬兰-乌戈尔语的故乡。据说常有从芬兰,爱沙尼亚甚至匈牙利来科沃卡游客,有的还捐款和投资。芬兰、爱沙尼亚和匈牙利人踏上科沃卡,走入该社区中心的感受,超出了你一个中国人的各种猜度。其实也不见得,只要你感受,你还是能够随同其他各种情景追溯到同样有浪漫主义情感积蓄的源头,比如你每次回家乡前倪村,或公元七世纪唐玄奘踏上佛祖的故乡天竺。
一种语言的灭绝与一种植物或动物的灭绝,感受起来前者的损失,有可能产生的危害似乎小多了。动植物生命组织的死亡,形象具体容易感动人,哪一种都能连上包含人在内的生命网络结构;同时它还直接代表或象征大自然;对它的灭绝,人对大自然即将给人类惩戒的恐惧会有所预期,灾难不发生在今天就是明天或美国灾难的片名《后天》,其原因超越人的理解和解释能力,来自大自然整体结构性,来自所有方向和所有空间。后者因为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在一个限定团体内部交流后产生意义。当那个团体生命不再延续,它也就成了陪葬品,与它创造的文化传统一起封存历史。当今社会的主流开始注重对濒危语言的保护,对它的灭绝有惋惜,却不怎么忧虑,更谈不上的恐惧。语言的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是不是息息相关,它们是不是都来自一个比大自然更大的结构;该变化着的结构的承受力是不是将给人以更大回弹的反作用?不用说这些都已超出你无比推崇的浪漫主义能力范围。但它依然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主题,它总是不断为你刷新就在你身边,日常到内心的场景,比如利沃尼亚语濒危、CHATGPT已懂了你听说过的所有语言、你还要不要每天去学外语、外语在你身上产生的是促进还是障碍、等等,都是正在发生的正面冲突与思考。
科沃卡海角景区路牌上,拉脱维亚语下方你看不懂的文字,也被你记起来了。你当时的猜测没错,就是利沃尼亚语。社区中心展览柜不是透明玻璃展示柜,而是一排松木制橱柜,上面刻画了地图和文字。给你印象深刻的是,橱柜一个个展示的介绍方式:其中一个大橱柜里是个电视屏幕,按下开关就播放有关利沃尼亚民族史似的记录片。最后一个橱柜里摆放了一块方形大碑石,其上刻的一定不是象形文字,但你那天发现了字母也一样很神秘。如果你没听错,你被告知这是至今发现的,利沃尼亚书面文字的最早记录,碑文内容是一位利沃尼亚妇女对他的丈夫出海未归的记事。

当你问这是真品吗?“这是仿品,真的在瑞典一家博物馆。”为你免费讲解了一圈可爱可敬的女士,耸耸肩说。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其实她完全无需为此仿制收藏抱歉或不好意思的,无需以为她们社区中心不上档次。你很想对她说,当然你没说,你学习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田野考察也是假的,冒牌的;你浪漫主义的寻根之旅是真挚的,却也只是自我想象,自我命名,自我感动后落泪而已,也没多大意义,虽然说还不至于列维·斯特劳斯曾经的的厌恶。那也是因为你的体验,都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是张力不够。
回里加的巴士要下午下午三点半。走出社区中心,你在路边超市打听附近哪有餐馆,打算午餐后乘车回里加。得到的回复,一说路径怎么走,你马上知道就是你早上退房的那个宾馆了,宾馆一楼兼办入住接待处的用餐处。这里就一个餐馆是真的吗?走回宾馆的你一路疑虑。到了餐馆,在你用早餐同一个座位上,你点了一份鱼,菜单上唯一的一份海鲜,毕竟你到了波罗的海边了。用餐时,你问那位你既熟悉又算不上熟悉的老板,鱼是本地海边买回来的吧。老板回答不,这里没鱼市场,你吃的鱼是从里加运过来的。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在了你用餐同一张餐桌斜对面的同一个座位。你问老板科沃卡到底有多少人,是1000还是2000人?他说四五百吧。大多数当地人都去城里或其他国家工作了。你还没向他确认科沃卡是不是就一家餐馆,老板就像知道了你的问题,回答却是这里有三个教堂。一个在附近,另两边在离这里较远的另一条路那边。你回忆起来,自己至少见过其中两个,一个是新教教堂,建筑朴素典雅;另一个东正教堂,离宾馆就隔一条街,木结构,确切地说像一个特大的茅草屋矗立在你的印象中,原始而难以靠近。两个教堂的门都关着,你都没机会进去。那个东正教堂叫圣尼古拉斯教堂(St. Nicholas Church),据称在宗教史上的反圣像运动时期还保护过重要圣像。详细未知。
老板说两周后英国一个旅游团预订了宾馆,他们是专门来科沃卡观鸟的。你马上想起早上海边树桩站立的那些只海鸟,不知名,但你记得它们对你一直全神贯注,自始至终始。科沃卡的原始,因为人不多,没有国际国内游轮到访,却吸引了众多鸟类,观鸟团尾随而至。据网上介绍,在利沃尼亚村落其中的一个,有座著名的观鸟塔,晴天,在塔顶都能望见邻国爱沙尼亚的萨雷(Saaremaa)了,波罗的海地区最大的岛屿。你只是听说,还没去。
想象那些背着单反专业摄像机,提着折叠式摄影架组团而来的人。你既羡慕又崇敬,也很清楚自己与他们不同路。你还想起有位朋友曾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植物,看见路边什么花草就凑过去,打听个究竟;你回答说你也喜欢动物,甚至说更喜欢动物。但你没观察动物的条件,如果不去动物园找到工作。对于只有植物可观察的现实,你没什么遗憾的。当然,如果有动物,特别是像那种不知名的海鸟那么用心看着你,你也就更应该不用去在乎脚下是不是高塔了。
餐后,宾馆老板指引你到了大道边,告诉你在这里就能等到从里加来的巴士,上车后晚上就到家了。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板在午餐后要提起观鸟团。你也不像个鸟类爱好者呀。因为你来科沃卡密林探访利沃尼亚村落,一个利沃尼亚人都没看见,他早就知道你不会有收获,给你一个再来科沃卡的理由或希望?他难道知道了,早上你已被海上木桩上的海鸟观察并看中?一个失败的旅行者,充满厌倦和怀疑的叙述最后,必须得附上几只另你感动又不是为何的鸟吗?你没问,只说了谢谢,跟他道了拜拜。你要把这些疑问压一段时间,那是非常有必要的,到那一天你实在自个儿悟不出什么了再说。
2023-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