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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拉泽•赫什阿里: 冲破时空的根茎

普鲁斯特起床了 2023-06-12 16:35:02 上海

从敦煌出发

骆驼商队挂着响叮当的驼铃，穿越戈壁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足迹腾起风沙，融入亘古呼啸而过的大风，抵达敦煌这个丝绸之路上的咽喉。世界各地的游人聚集在这里，带来四面八方的语言、宗教、食物和风俗，印度、中国、中东和欧洲文化在此交汇，文明熔炉的痕迹印刻在面积达4.5万平方米的七百多个石窟之中，持续近千年。

这个画面时常浮现在英国女艺术家施拉泽·赫什阿里的脑海中，她于1955年出生于与丝绸之路相连的城市伊朗设拉子，从小对东方文化有亲近感，她想随时穿越到千百年前，聆听历史的回声。

直到在2018年，她亲身来到敦煌旅行，巨大的震撼向她袭来。

“当我亲眼见到莫高窟的洞穴和庙宇，那种神奇的体验并不亚于从前的传说。我还记得，自己被壁画的光辉与上面斑驳的颜料迷住了，那些颜料来自丝绸之路上的不同地方。这些色彩仿佛在向我倾诉，阿富汗的天青石、中亚的绿松石和中国的孔雀石。同样令人感到震撼的还有飞天的画像，他们弹奏着音乐在空中飞舞，展现出各种曼妙姿态并且处于不停的运动中，你无法只定睛于某个点而忽略下个画面，变幻莫测的形象深深嵌在这些惊艳绝伦的壁画之中。”赫什阿里在2020年接受采访时说道。

这段旅行是一场自《洞穴中的心灵》开始的人类之旅。《洞穴中的心灵》这本书的作者是考古学家大卫·刘易斯-威廉姆斯，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它以优美的文笔讲述了远古时代居住在阿尔塔米拉、拉斯科等洞穴的人类，如何寻找自我，并在这个过程中呈现出完整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同样投射到了敦煌石窟之上，让我们在千年前的色彩和线条中看到自我。

在赫什阿里看来，石窟壁画确实也表达了关于自我的知识。超凡脱俗的石窟壁画彰显的是那个特定时代的科学和智慧。它们是时代的产物，但同时也超越了时代。它们表达了一种佛教观点。佛陀从不说：“从我之道，即是真理。”佛陀说的是：“跟随本心”，寻找真我。其它文化的教条一直向我们灌输行为准则、禁忌，将它们的认知加诸我们身上，缺乏对于个体的思量，而佛教却并非如此，这就是佛教文化迄今依旧源远流长的原因。

赫什阿里的雕塑作品《二重奏》，就从敦煌之旅汲取了灵感。亚光精细涂层的红、蓝铝合金“丝带”交缠、连结和穿插，从不同角度观看，会看到雕塑向不同方向螺旋和律动，呈现出不同的形状。赫什阿里指出，作品中交织的“丝带”穿越千里，与敦煌莫高窟中那些描绘风神、星神，以及飞天或空中天体的壁画有共通之处。

关于赫什阿里身处的现实空间和其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艺术评论家奥西恩·沃德（2022年）给出了他的分析判断：“赫什阿里穿越空间和时间的能力此前未被足够论及。并非是为了评论她油画的物理尺寸（如今开始超过她的身体所能够到的），而是关注她的画面所能抵达的规模，无论是在可见的距离层面上，还是从显微镜观看的角度，还是远及宇宙，也关乎从瞬间到永恒的时间之间穿梭——她经常在同一个空间中完成这样的穿梭。”

因此，她的创作灵感虽然取自于敦煌，却在诞生之际超越了物理时空的界限，抵达更远的无限，也遁入自我意识的深处。

隔离与自由

近三年疫情时期的隔离也带来关于空间的全新体验。隔离是来得这么突然，赫什阿里感到自己必须学会应对。她的日程表不再按部就班，因为所有事情都被取消或者延期了。她在工作室里独处，没有助理在身边。她感到自己自由了，没有时间和活动的牵绊。

赫什阿里非常规律地生活。每天早晨5点起床，沿着泰晤士河散步，一边欣赏日出，一边又走回了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工作。“虽然时间停止，死亡也充斥在周围，可自然却在苏醒，树木和鸟儿正准备完成它们在春天的蜕变。”日常生活停摆，空气中的污染也随之减少，伦敦的天空散发着“非常强烈的蓝”，这种景象在伦敦是不寻常的，足以让人为之兴奋，又被它治愈。大自然恢复生机，脱离了人类持续不断的侵扰。

“但当我意识到每天都有人死于新冠病毒时，又会感到特别紧张、焦虑。于是，我又透过工作室的窗户望向远处树林，观察自然的运转，把简单的行为视为仪式。”就这样，她创作了一批新的作品。

这个时期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一碧如洗的澄澈，是在静谧中冥想和休憩所酝酿得的质感。《奇美拉》（2020）描绘了湛蓝色浪涛闪亮的暗涌，在黑暗的空间中消融，泛起幽暗的神秘和缥缈；《大图景》（2020）中，沉静的蓝绿色自然铺展和流淌，如同两团绿雾，表面是用铅笔勾出的花纹，在挤压和聚集之下呈现或细密或舒展的褶皱，可见能量的律动和张力从强渐变到弱。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开始阅读寒山，这是一位1200年前生活在天台山的中国诗人。她感到，寒山的诗歌给予当时的她一种抚慰。他的诗歌《形问影何从》，表达了形和影稍纵即逝的质感。在另一首诗歌中，他描述一只鸟如何按音阶吟唱每一个音符。她感受到，寒山的诗歌带领她直面宇宙的运行。“我持续在研究我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尝试理解在广袤的宇宙中‘我是谁’。凭借与我自身活跃的智性的连接，我发现了自己与所有生命之间的深切连接。”

“隔离为我们设置了限制，而我意识到自然也有不可侵犯的界限，但我们总是试图越界，由此只是给我们自己制造了各种问题。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都受到各种生理限制，我们必须拥抱这些限制，意识到终极智慧乃是谦卑。我相信，当明白谦卑是种智慧时，我们才能影响这个星球的未来。”

根茎地图

“根茎是一张地图，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入一张地图。它是一张宇宙的地图，一张生命的地图，一张树下真菌的地图。这种地图实际上是大自然在遵循各种进化路径、评估其发展潜力时留下的痕迹。所以，如果你能在自己的心中勾画出这个进化的网状脉络和重新审视的过程，那么你就可以开始直面自己的思想和它所有的繁复褶皱。”赫什阿里如此解释她今年在龙美术馆的展览的主题。这次展览的作品正体现了她如何延展自己的思绪，扩展成为视觉的版图。

彩色的纹理和波浪在巨大的画幅上延展，跃入地心岩浆的汹涌，穿越海洋的深邃，遨游宇宙之无限，直面浓墨重彩能量的冲击，如同是感受呼吸一起一伏的澎湃。面对赫什阿里的画，想象是可以无限生长的，能量冲破画笔方寸之间的限制，直击我们的意识和心脏。

在这色彩的汹涌之间，我感到时间流淌而过，缓慢驶入无垠。赫什阿里赞同道，这如同是一条河流，时间和永恒都在其中持续不断地显现。

在2022年与奥西恩·沃德的对谈中，赫什阿里谈及色彩的力量，它事关生命和宇宙。“红色非常强大，因为它是人体内的固有颜色。你将其称之为能量，或是热量。对我来说，颜色是一切存在事物及其重要的一部分。比如，藻类是绿色的。所有的颜色都与其正在进行的活动有关，我们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有迹可循。氧气通常与蓝色有关，因为大气是蓝色的。这就是我的看法。颜色对人类情绪和心情有着很大的影响。我最近正在阅读关于情绪和情感如何在生物学层面影响我们的资料，因为我们的身体很大程度上是由情绪调节的。”

“但即使颜色具有象征性，本质上也没有脱离身体。我们都是具象的生命。大脑也在这副躯体之中，试图对周遭环境和调控环境的方式做出判断和解释。归根结底，心情和情感从生物、认知和社会层面调节并整合生命。通过这些作品的创作，我试图理解‘成为’这一过程。我已经学会了揣摩宇宙，将生命作为我的一个工具。我觉得这个旅程拓宽我的认知，也许也能为观众打开一扇窗。”

在画笔的探索中揣摩宇宙的赫什阿里也热爱看星星和极光，并且思考宗教。她认为，我们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在于，我们身体的每个原子都是星星的熔炼组成的，星星的记忆就融合在我们的每个细胞之中。

这是对于人和世界关系的诠释，人本来就融合在宇宙之中。“毋庸置疑，如果空间中的分隔被化解了，孤独就成为了幻觉。爱因斯坦曾经说：‘人类与宇宙分离的感觉是意识中眼睛的错觉。’”赫什阿里说。

成为联系生命和宇宙的一翼媒介，裹挟着情感和记忆，冲破身体和地理的界限，潜入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