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表
那一次和以前很多次一样,他很快就到了,我还愣着,他已经套上了T恤。
你今晚可以睡在这里。他说。好像是一种赏赐。说话间他已经把那副装逼的圆框墨镜抓在手里。这可是在室内,而且是傍晚的室内,我最受不了他的就是这个,戴上那玩意,他简直可以直接在他的画展上闪亮登场。千禧年他穿蒂芙尼色的成套西装,现如今用专业跑鞋、速干T恤和荧光色运动短裤把自己包装起来,好像能随时参加马拉松比赛。总是稳坐流行的浪尖又稍微出格一点,艺术引领审美,既能遥控那些肥肠满脑的商人买下他的画,又暗示他跟那些人可不一样。画作大可激烈,屁股不能坐歪。他总是这样,精明过人又漫不经心,既得到这个又得到那个。他和我可不一样,我们同在垃圾场上拱来拱去,他能拱出一套三百平米的大别墅,我却一无所获,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我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摸索着被他乱扔一气的衣服。蕾丝内裤、真丝吊带裙、铂金耳环。没了。
他觉出有点不对劲了,近乎讨好地说,我把客房收拾好了,他指着一楼厕所旁的小房间,这栋恶心的三层别墅里最恶心的一个房间。
我不想睡那。我说。我已经跳起来了,钻进那条连衣裙,眼神射过他望向大门。
你想怎么样,难道要睡主卧吗?他故作惊讶。
你真是无可救药。
我像一头公牛一样冲了出去。他进来的时候把大门带上了,我对付不了那复杂的门锁,但我从餐厅连通的车库找到了出去的路。
我真他妈的想摔碎点什么,却发现手头什么都没有,连手机都没有。我又从车库冲回了他家里,他已经跟着我到了车库,见我进来,可能以为我改变了主意,要在他家过夜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我简直不愿多看他一眼,冲进了餐厅,我的手机就躺在餐桌上几本书旁边。书是我带来送他的,一本《道德经》一本《六祖坛经》还有一本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刚刚他接过书就想在餐桌上干我。
我抓住手机又冲了出去,他家后院里三只狗在吠个不停。出去的时候我注意到车库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方形,尺幅足有3米X3米。画的是一条颜色淋漓的德国牧羊犬,正面像,眨着天真的眼睛,垂着鲜红的舌头。我可以肯定,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这儿还没这玩意。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论多少次看他的画,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狗杂zhong画得是真好。
出来以后,我站在他家门外的小路上用叫车软件叫了车,这个鬼地方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就猛地出现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身上套件T恤,下身一丝不挂。
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想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傻逼的话。
我去你妈的。
你怎么说脏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难看,但是深度近视,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常年戴着一副有度数的墨镜,但打pao的时候不戴,我敢肯定那时候他什么都看不清。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当他在我体内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他离我异常遥远。而在半个小时之前,他躺在他那张紫色天鹅绒的沙发上颓唐地向我倾诉,说自己孤独迷茫,说自己喝了太多的酒以至于脑子都不太清楚了的时候,他又显得离我那么近。他躺在那儿跟我说:也许你只有那么一点光,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吧。怎么能指望别人呢,你得自己发光。我那么认真地跟他说,原来我才是那个脑子不清楚的人。
现在我一字一顿地跟他说。因,为。你,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自,私,鬼。
是的,那我该怎么办呢。他焦灼地绞着双手。
我想起第一次来他家时看见客厅里一整面书墙正中央站立的那本《圣经》。我问他信教吗,他说那是家里修水管的师傅给他的,当时就放在那里,所以就一直放在那里。
你知道你有多自私吗?你跑出来,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冒着被邻居看到的风险像个露阴癖一样站在这儿求着我骂你,只是因为我说的话对你有用。
他不说话了,五官纠结在一起好像给人揍了一拳。然后终于转过身去,回他那座华丽又堕落的屋子去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路的尽头的车灯慢慢逼近。
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完全忘记了这个人,他也没有找我,后来我想起来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把他拖进了黑名单。我有别的男人,我也相信,他肯定有别的女人。我们的关系就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不清不楚有不清不楚的坏处,当然也有好处。比如当对方让你失望的时候那股难受劲儿其实很快也就过去了,没多久你就忘记了当时这个傻逼有多招你烦,又念起这个人的好来。我想实质上我和他是一种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在世界上的一种生存策略。我们有好看的外表,有值得一说的学历和履历,有那么些创作的才华,且善用这种才华让自己更加讨人喜欢,但真的有谁上了这个当那他/她可就倒了大霉了。我知道这样挺无耻的,但无耻的人更得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不是吗?
在不和他联系的那些时间里,我想明白了这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我总是输给他。恐怕还是因为我比起他稍微腐烂得不那么彻底——在一些时刻我真切地希望他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实实在在地叹了一口气,没关系,我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把我变成更糟糕的人的。
现在要给他一个名字了,叫他Q吧,因为我要提及我生活中的第二个男人了——Z。Z的年纪和Q相仿,都大我十来岁,他们的第二个相同点是又高又帅。区别在于他不是搞艺术的,学的是数学,本科和硕士都就读于美国顶尖高校,博士读了一半后放弃,决定不去搞学术而是用自己好使的脑子搞钱。于是先进了投行后步入高科技创业领域,他的大别墅也置在风景如画的加州而不是尘烟漫天的宋庄。可能是因为身处规则感略强的行业,又接受过正宗美式精英教育,他的作风更加decent一些。我们已经约会了四次,每一次他都会把我送到我家楼下,而只有上一次和我有一个浅浅的拥抱。但我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样子,依然明白他和Q是同一种生物,只是更加理性地把控着欲望的尺度。在把激情和爆发从自己的生命中删掉之后,就习惯于从延迟满足中得到更持久的快感。
我正坐在一家高级日料店里等待着Z,我等得越久越觉得这是另一出人生悲剧,或许本就是同一出。但不管怎样我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男人去接受一个所谓正常尺度内的好男人。
Z很快就来了,和之前一样,他总会让我等,但从不让我多等。
抱歉刚刚从会议上下来,久等了,你点菜了吗?没有,你先看吧。我把菜单递过去,一手撑着头看他认真研究菜谱。我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是怎样一个形象,不上班、不挣钱、从不主动邀约,也因此不必主动付账。但只要他约就一定出来,根本不存在自己的安排。从来都按时按点赴约,等他一至二十分钟,毫无怨言。好像我在家梳妆打扮两小时,打车跨越半个北京,人模狗样地杵在不同的餐厅里,就真的是图这么一顿饭。
很快,他在小程序上点好了菜,我接过他的手机,象征性地添了两个。每次都是这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好像被精确设定好了,这让我开始想象Z的生活,这个高科技公司的高管每天过得可真够无聊的。想到这一点,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把Q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
你最近在干什么?
啊,还是写小说。
什么小说?他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装的。他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掀起我那条精心选择的无袖黑底黄色大波点裙,在这间高级日料店的包房里就干起来。此外一切,都只是漫长的前戏。
现在还不能谈,写完给你看吧。
嗯嗯,会丧失新鲜感。他附和,好像很理解我似的。我当然也是瞎编的,我告诉他自己是一个科幻小说家,以前算是吧,但实际上现在我连一个字儿都写不出来。怎么说呢,我好像对未来丧失了好奇心和想象力。我参与的某个写作支持项目已经拒绝给我发放资助款项,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单方面剥夺了我的作家身份。
你们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我问出这句话就觉得后悔,因为我意识到相同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他三次。我这么问只是因为他想我问,他很为自己在做的事情得意,我就算问一百次也会津津有味地跟我讲了又讲的。
果然,他开始滔滔不绝。我们是做固定翼飞机的,这东西是城市立体交通的未来。比起直升飞机,它的速度更快、机动性更高,成本也更低,一百多万人民币,不过一辆豪车的价格。想象以后的高楼大厦屋顶都修上固定翼飞机的停机坪,你出门就能用APP招来一辆垂直起降的固定翼飞机,十几分钟就能跨越大半个北京,直接把你送到目的地,这绝对代表了城市交通进化的未来。
对了,你不是科幻小说家吗?他来劲了。你可以写一写。
恩。是个好点子。我点点头,我甚至试图假笑。我得记下来,这真不错。未来我们住在一个比丛林生态更复杂的城市里,高处有长臂猿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上,蚁群还在地上爬行。
那我们就是雄鹰俯瞰整个丛林。他说。
我继续微笑,为他的志得意满而嘲笑,但他从来也听不懂。
包房的障子门被推开,梳着日式发髻的服务员端上来第一道小菜,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是芥末章鱼,我用筷子挑出最上面的一小块章鱼肉,举起在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会,确定上面带着清晰的蓝色荧光色斑纹。
这是蓝环章鱼[注1]吧。我说。
啊?他永远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服务员!要命了!我狂按桌上那只不锈钢的服务铃。
去看展吗?我给Q发消息,好像上周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传给我一张手机截图,是上次我离开他家以后,他给我发消息说我的一只耳环落在他家了,显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消息被拒收了。
你给我带过来。
你来拿。
我没有再回复他,我们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说实话,我很沮丧。他始终认为我们是人们的消费对象,娼妓出卖身体,我们出卖思想和灵魂,谁更下贱,一望而知。我却认为艺术家是用作品给予人们力量的人。这话太幼稚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按照我们的现实状况来说,他显然比我更加代表当今社会的先进生产力,所以我沮丧。
最近怎么样?
D发消息问我。
挺好。怎么啦?
D是我在大理旅行的时候睡过的男人,不单单是睡过,我在那儿的一个星期因为他的陪伴变得异常美好。如果还有机会再见,我会非常愿意再和他睡一次。就算不睡,聊聊天也挺好。在我的人生经验里,这样的事情挺罕见的,大部分时候,离开一个男的的时候你心里会装满失望,或是对他,或是对己。
你现在在北京?
对。你要过来?
不是。他发过来一个酒吧的定位。我朋友开的酒吧,你可以去喝一杯,说我请你的。
哈哈好的一定去。
他总是这么有趣。我研究了一下那家酒吧,评价不错,装修小资,以中药入酒为特色,好评最多的单品是里面加了一只咸蛋黄的鸡尾酒,据说可以平复焦虑心情。但是在鼓楼那儿,离我的住所有十公里远。行吧。
我还是去见Q了。我没有办法。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通过一个交友软件见了几个男人,他们有的丑,有的蠢,有的抠,有的三者皆备。逼得我早早从约会中逃脱,提出各种借口,不管他们信或不信,回家路上就把他们从微信里删除。我既忍受不了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也忍受不了独处,搭车去Q家的路上我忐忑不安,我知道上次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发生变化,我忐忑不安。
Q远远地就出来迎我了,身边站着他的三条狗:一条老德牧,两条年轻的魏玛猎犬。他之前无数幅狗画都是给那条德牧画的,他也因此成为了一个以画狗著称的画家,他背着这个标签就像那些人认为我是一个“科幻作家”一样。但他的感情正在向那两只年轻的狗身上转移,我认为他再也画不好狗了——那真是两条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傻狗。
德牧兴冲冲地来到我身旁,尾巴摆得像螺旋桨,好像一架准备起飞的直升飞机。它太过殷勤,又离我太近了,我不小心踩了它一脚。对不起,这下我们扯平了,我轻声对它说,想起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被它踩过一脚。
又到他那座既像宫殿又像坟墓的房子了。狗们簇拥着我们进了院子,他把狗全锁在外面,带我进了屋内,然后让我等他一会,他来做点吃的。我受宠若惊地坐在他的丝绒沙发上,打开电视,找到一部电影看了起来。
他在厨房里忙了一会,也过来瞅。
这电影挺有意思。他看了一会。叫什么名字。
《伴我同行》。史蒂芬金的小说改编的。
前面讲了什么?
四个小男孩,去寻找另一个小男孩的尸体。
他若有所思地回厨房去了,又好几次过来看那电影。
我问他要不要把电影暂停来等他,他说不用了。又过了一会,他端来两只盘子,其中一只递给我。里面是煎蛋和煎苹果,还有烤牛排和西蓝花,牛排上插着叉子。再端来两杯红酒放在茶几上。
抱歉,就贪看了那么一会电影,牛排就焦了一点。
他看起来有点沮丧,我知道这不是冲着我,只是为自己的表现并不完美而抱憾。
没事,挺好吃的。我已经尝了好几口。做饭就和他做过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稍一认真,就能做得比普通人好许多。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一块把饭吃完了,就着那个电影。那电影情节其实挺简单的,但好的东西往往不需要复杂,而需要真实,这就是一部要看好多部虚假的片子才能碰到一部的真正的电影。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个小男孩跋山涉水,克服种种困难,最终找到那具尸体,并因为这次冒险长成了和故事开始时不一样的人。我们看得是如此专注,全程基本没说几句话。
电影一结束,他立马把盘子收到厨房去了,我听着流水哗啦哗啦响了一阵,他又出来了,这次坐得离我更近一些,揣摩着那杯没喝完的红酒。
你觉得这酒怎么样。
挺好。我只能胡说,因为不懂酒,任它天差地别,也很难喝出区别。
这是我一早特意去朋友那取过来的,因为你要来,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把手放到我的腰上。
我默默撑起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收回了那只手。
我伸手去够我的杯子,然后挺直了腰板,一饮而尽。
你知道吗,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大ma,长得可好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今天戴了一副框架眼镜。我该回去了。我说。我说过了,我们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但最可怕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我们的关系在发生变化,虽然现在要的仍不一样,但似乎在慢慢趋同。
我送你。他马上站了起来。
最终我和W去看了那场我想看的画展。W是另一个我在交友软件上划到的新人,他也是海归,之前一直在美国工作,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从创业做到敲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回国之前gap了半年,在加勒比海冲了半年浪,阳光和海浪塑造出他一身黝黑结实似雕塑般的肌肉。虽然脸长得糙了一点,但基于他在床上的表现我马上原谅了这个缺憾。
那个画展比想象中还要棒。该画家从二十几岁出头的写实画逐渐步入抽象,到现在六十出头一直在非具象领域展开探索。绘画语言愈发精简,气势却逐渐超拔,要我说就是中国版的罗斯科。
展厅里全都是能占满一面墙的超大尺幅的油画,用中国传统矿物颜料做底,画上各种简单神秘的抽象符号,越往深处走越是气势逼人。最大的展厅中央挂着一幅墨绿色底,朱红色卍字符的画作,那幅画摄去了我全部的心神。我站在画前沉思默想了半个小时,感到无数念头的升起和湮灭。一幅画作能在瞬间击中观众并将其提升至创作者的精神境界,那是一个语言和文字都靠边站的境界,真是精彩。可恨期间W数次想要让我挪挪步子,似乎在自己尚不能理解的艺术品面前多呆一会能要了他命似的。在他第一次催我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任他床上功夫如何厉害我一定要让这个头脑空空的阳光Boy滚蛋,马上。
那场画展之后很久我都没再约见任何一个男人,W是最后一根稻草。我发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让我的生活过得更好,反而在跃跃欲试地给我搞砸一切。我买了画架画布颜料和笔等一应绘画工具,开始在家里认认真真自学起画画。我不能确切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只在小学兴趣班学过两笔水彩画,所以毫无素描写生或是透视的基本功。我把画好的画,大多是我的猫和我自己的肖像,发给我曾是美术生的同学看,她说你的插画挺不错的,跟你这个人一样,挺自由。我心中所想却并非如此。我其实特容易受人影响,看着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人,其实很是虚荣,尤其需要别人的赞赏,一旦得不到就容易撂挑子。那段时间我灵感不断,画了十几幅画,都是丙烯,把所有现实生活中缺乏的亮色往画布上铺陈,其实就是瞎涂呗。我从来没给Q看过我的画,他倒是给我发来一幅,是一个裸女的背影,雪白的酮体大喇喇地呈现在紫色的背景前,看着挺像我,但右下角标注着完成的时间是在好几年前,这是几个意思?我没有问他。难道不是你在背向我吗?我胡思乱想,后来终于醒悟,又他妈差点掉进这个家伙的陷阱里了,我管他几个意思,没用,全都没用。
几场雨之后,北京的夏意更浓了,即使只是在等待颜料干透的间隙偶尔出门,我仍然留意到被雨水洗净的北京是多么新鲜美好,一如多年前初见。三年前供稿过的杂志主编忽然和我联系,希望我给她的杂志写一篇新的科幻小说。说实话我挺高兴的,因为灵感匮乏的我并没有被所有人忘记。我允诺她下个月给她篇新稿看看,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有用的人了。我开始尝试早起,打扫满是灰尘的屋子,把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全部挪开。我直挺挺地坐在电脑前面,随机起一个头,然后试着一句赶一句地继续下去,这项工作进行得实在算不得顺利:我写了十几个开头,没有一个能苟延残喘至1000字以上。其中我觉得最好的一个开头是这样的:
9月10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一直有这么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手机上一个占星APP在当天给了她更多的提示:这是一个人的生日,是L的生日,L是男性,和自己合盘匹配度高达94分(100分为满分)。L是谁,自己何时标注了他的生日,她毫无头绪。
我确乎对于这个L很感兴趣,至于他究竟是谁,也如自己所写,毫无头绪,所能推想的唯一一点就是他是她曾感兴趣的男性。但这一点不言自明,全抖搂出来反倒俗气。因为毫无头绪,所以开头过后,小说也难以为继。我试着从科幻的角度推断,关键在于占星,看似迷信的占星软件其实囊括了所有宇宙星辰的奥秘。可能从来就没有一个L,只因为她过于希望这个人的存在,L被生造出来,就如上帝为亚当创造夏娃,先有需求,再提交资源——一根肋骨,最后交付实现。不错,不错,顺着这个思路追问,小说的骨头就给拎了起来。但想到这份上,我得休息一阵,就好像老电脑容易过热一样,解决一个难点,就得冷却一会,不然有可能死机。我把这份文稿和其他十几个好坏难辨的开头一样,扔在电脑桌面上一个叫“必须交稿”的文件夹里面。
我起身去楼下的护城河边走走。当时搬到这儿来很大程度就是冲着这条步道,我最喜欢在工作日的工作时间上这儿闲逛,可以看看其他和我一样闲得蛋疼的人在干嘛。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老人打打太极,孩子放放风筝,难得看到一个头顶冒烟的怪人,从暗处观察一会,发现是在艾灸。但把自己放出笼子溜一圈还是很有必要的,最重要的是放松表层意识,信任潜意识仍在不辞辛苦、偷偷努力。吹了近一个小时风再回家的我果然若有所感,第一反应是来到画架前,用深蓝色颜料覆盖掉昨天的绿色颜料,然后直接用刮刀蘸取银色和铁色颜料,让一深一浅两个人影自背景色中旋涡般涌现。
不需要添加更多的细节,这幅画很快就完成了,画完之后我一鼓作气,在床前敲了个钉子,把它挂了上去。这幅不大的画镇住了我的卧室兼书房,似乎把整个场域的空气都搅合进了那两个极点。画作斜对着我的书桌,我本想写着写着一转头就能看到这幅画,方便它给我供应新的灵感,但事实却与此相悖。那幅画确乎好像在尽力同我沟通,两个神秘的人影一直在向我发送莫测的高频信号,但那信号反而让我失去了继续小说的动力。表达已经完成,就不再有深究的意愿。绘画就是一个如此直观的东西,它直接摧毁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一个月到了,那位主编没再追问我稿子的事情,我也不能跟她说小说已化作一幅非具象主义画作。小说作者能有几个靠谱的?她会谅解的。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接受了自己那些玩弄文字的兴趣都转化为了摆弄颜色和线条。为了摆脱玩票的性质我开始练习基本功,每天都要做一些控笔练习,用同一支铅笔徒手画出直线、横线和深浅不一的色块。我还带上了本子去沿河步道写生,把一切感兴趣的人都速写下来。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顺利到我开始怀疑这些事情一定要在北京做吗。我飘在北京已有六年,深感这里的阳光和人情味儿都不怎么足够,即使是在盛夏。现在从画画的角度观察,这里的线条既不够飘逸俊朗,颜色也单调沉闷,和我心中所属的美好背道而驰。生活成本还高,逼得我守着加速减少的积蓄,每天发愁下个月的生活费在哪里,买颜料和画框的费用又在哪里。也许北京于我,就像巴黎于梵高,来浸染过一回就够了,最终还是要回到阿尔展开画架。我开始筹划着搬回南方老家,希冀着那儿还是一方净土,能洗去我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出的一身臭味。
我打起精神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发现这些年根本也没积累下些什么东西,不过三百多的运费,就足够全部寄回老家。我只留了随身一点点东西,洗漱用品,一套换洗衣物,机票也已经订好了,包括猫的在内,过两天就出发。我细数这些年离开北京的朋友,发现大家都在像候鸟南飞一样纷纷南飞,逐渐只剩我和我的猫两两相对无言,怪不得孤独。或许我也早该行动了吧,我到底在哪一步上又落人后了?难道人竟能允许自己对垃圾场产生感情吗?
就在那时,我收到了Z的消息。在共同经历了章鱼事件后很久我们都没有联系,或许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和对方在一起会有生命危险。但那天他忽然约我,问我晚上要不要找地方坐坐喝杯东西,这是他第一次突破“找地方吃点好的”。我马上想起了D告诉我的那家酒吧,就约好晚上在那见。
我到的过于早了,甚至于去的时候那家酒吧还不是一家酒吧,而是一家咖啡馆——酒吧老板把店铺白天的营业时间租了出去,用来分担鼓楼主干道边昂贵的房租。我坐在店外的高脚椅上,倚着窗框,看着咖啡店的老板把一朵大大棉花糖般的白云从窗户上收了下去——连云都下班了。
过了一会,酒吧开了,又是一会,Z风尘仆仆地来了,我已经要了一杯酒喝着。就是那杯坠入了一个咸蛋黄的蛋奶味鸡尾酒,叫什么雀儿飞。雀儿飞,我也飞。鼓楼这一带好多酒吧都这样,努着力气在给酒起名字上,力争文艺第一名,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文化人。酒是液体的粮食,不是精神食粮,好喝最要紧,名字上口即可,何必装逼。Z要了一杯叫春芽的,老板提醒主要由苦艾酒构成,苦,度数也高,他挥挥手说就来这个吧。我尝了尝我的酒,香精味浓到我都能发觉,略有些失望,但又想酒再糟还能比蓝环章鱼更糟吗?我就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喝多了乱开心。
我知道我又是在胡说八道,因为我压根没怎么上头,说到底,我已经不记得上头的感觉,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对面坐着一个男人。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和初恋男友分手,我就和越来越多的男性过从甚密,但任我如何努力,只发展出一些畸形的关系。我需要他们,更不信任他们。
那一天Z却喝了很多,我眼见着他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都是些无甚意义的废话。大概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他忽然说,我要离开北京了。什么时候?下个星期。我轻轻地吮吸着香橙味鸡尾酒杯沿上沾盐的果皮,问他为什么。疫情以来形势越来越坏,上海的工厂停了很久,资本市场的反应更大,公司融不到钱,高层还在内讧,要撑不下去了。你过去多久?他勉强笑了一下,仿佛被杯中的苦酒感染了。我不是去玩,我是移民,投资移民,手续都办好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荒谬,上个月他还在向我描绘他的固定翼飞机之梦,那时候他的移民手续肯定已经在办甚至很可能已经办好了,他却一字未提。
我站起来跟他说要去一下洗手间。我昏头昏脑地找到胡同里的厕所,逛了一圈,在洗脸池边洗了把脸,回到我们的座位边,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
走吧。
我看了一眼我还剩一个底的香橙味鸡尾酒,有点恋恋不舍。我还没跟老板说D要请我喝一杯这事呢,Z却以为我在担心结账的问题。单我买过了。他边说边拉着我往外走。我踉踉跄跄跟他走了两步,来到马路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想看电影吗?他忽然冒出来一句。
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
我刚说出来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我们两出现了一个短短的冷场,他的脸拉下来,放下揽着我的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假装浏览起什么来。
我只好也掏出手机。我打好车了,过了一会我说。
恩,路上注意安全。
这是Z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立马知道了,他不会再送我回家,也不会再主动给我发消息,甚至偶尔还会因为自己的沉没成本而恨我。从今以后,我们会像这座大城市的任意两个男女一样,进行毫无关联的普朗克运动。我独自坐在出租车上,想着他说过他现在和他妈住在一起,所以那句我说错的话本该是:来我家看电影吧。
其实说对了和说错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我们都会被这座巨型城市吞没,即使选择离开,也是被另一座城市吞没。
很久之后我才愿意回忆,我在离开前一天想留给Q一个惊喜的原因是复杂的。
那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家里还留着一沓纸、一支笔和一瓶深褐色的颜料,而当天就是中秋。我提笔一挥而就: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不难看,我还颇觉得得意,觉得有拙朴之意,因为上下两句分别藏着Q的名字。
写完之后,我忽然起了雪夜访戴之意,我决意月夜访Q,把字送他。可能是荷尔蒙在作怪,这个浪漫的想法胜过了我这几年在感情经历上的挫败感。往好的方面想,如果结局能够美好,中间的不堪就会被忘却的。
为了让件事更加浪漫,我没有告诉他我当晚要去,八点多钟,月光盛放的时候我出门打车。车来得很快,但没开出多远我就察觉出了不对,我怀疑司机喝了酒,中秋佳节嘛,不在家团聚,还出来趴活,喝两口,倒是可以理解。但他老是骑着中线两边摇晃,一会猛踩油门陡然加速,一会猛踩刹车忽然停下,完全忽视乘客的乘坐感,让我这个完全不晕车的人第一次有了想吐的感觉。我忍了很久,没开口骂他只是因为怕一张口就要吐出来。历经漫长的忍耐,他终于一路有惊无险,从朝阳到了通州,开到了Q家的大门前。这一次车库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摆了个禁止停车的标志牌,钢制的标志在车灯下射出刺眼的光芒,但那司机看都不看就冲过去把标牌给撞到一边去了。
会不会开车啊你!我看到Q正守在车库门口,被陡然冲过去的出租车吓了一跳,开口就骂那司机。他身上的速干T恤胸前湿透了,身下是短裤跑鞋,看起来刚跑步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没看到。司机降下车窗,跟他道歉。
我在车上缓了一缓,等到胃里安生了些,才跳下车。
Q就在车尾后头,像一棵瘦而有力的小树,我径直向他走去。
送给你。我把那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递给他。他展开那纸,看了起来,满月高悬,他没戴眼镜,但我肯定他此时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里亮亮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他问。
今天是中秋啊。我驴头不对马嘴。
出租车司机在那儿倒车,又把禁止停车的牌子撞得叮里哐啷的,从车库里忽然钻出来一对老人,一男一女,差不多个头,差不多的灰白发色,颇有夫妻相。
干嘛呢?老头说。
司机从窗口伸出一只手来挥了挥,这次没说对不起,直接一轰油门开走了。
我看着那对老人,深感奇怪,但心里还来不及揣度任何,忽然又从车库里出来一个年轻姑娘,一米七几的个头,长发及腰,前凸后翘,而且非常漂亮。她走到Q的旁边,对Q说:朋友吗?Q点点头。进来喝杯茶吧。她微笑着对我说。
这是你邻居?
我问。Q没有说话。
清幽的月亮洒下来,洒在我长这么大来写的第一幅书法作品上,我劈手把那幅字夺过来,两下就撕成了碎片。
你骗我?
你也没问过啊。
我弯下腰开始大喘气,我终于受不了了。
那对老人走到我身边来,问我还好吗。
你们在这干嘛,看我热闹?
我们是Q的丈人和丈母娘。
我紧紧盯着地上那些可笑的纸片,终于忍不住了,张开嘴,吐到那些纸片上,吐得一塌糊涂。
[注1]蓝环章鱼:是一种很小的章鱼品种,臂跨不超过15厘米,是世界上毒性最强的章鱼之一,1只蓝环章鱼的毒素可致20多人死亡。
2023年5月13日 北京 初稿
2023年6月10日 北京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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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4-23 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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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victusmy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6-13 06: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