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2年最佳歌曲
如果你未曾发表过年度书影音总结,你就算不得豆瓣酸腐文人。(Lovia Kalimankowski, 1883, Carulus, AX)
从17年开始我每年都会列一个“年度最佳(Best of the Year, or BOTY)”歌单。不过这个歌单包含的并不仅限于当年发行的歌曲,而是从我在当年听过的所有新旧歌曲甄选(其实也不是甄选,整个过程非常随机)。今年给BOTY 2022稍微写点东西以示纪念。
诱惑合唱团《待她如淑女》(1984) “Treat Her Like A Lady” by The Temptations
诱惑合唱团是摩城唱片旗下的一艘航空母舰(尤其是考虑到历任成员人数和作品数之巨)。他们是迷幻灵魂风格(psychedelic soul)的开创者,也是整个现代流行音乐中最成功的组合之一。该组合也极为长寿,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摩城之声的黄金时期——一直活跃至今(虽然复杂的人事更迭有些类似忒修斯之船的情况)。
诱惑合唱团的这首传世名作《待她如淑女》绝妙地调和了电子流行、节奏蓝调和灵魂乐的精髓,伴奏如丝绸般顺滑,人声如奶油般化开,鼓组通透,电音清脆,高音锐而不尖,中音润而不腻,低音厚而不死,和声灵动而不张扬,原生性的现代骑士精神歌词自然、活泼,不乏幽默,堪称是(绝无反讽意味的)流行音乐界毒德大学。
诱惑合唱团1987年在电视节目《阿波罗剧院:表演时间到(It's Showtime at the Apollo)》上对这首歌的现场演绎更是炸裂。灯光辉映下金粉色交织的装饰主义舞台、闪钻墨绿色西服、五名成员被时间锤炼出的肆意但投入的轻巧舞步、以及他们沟壑纵横的脸和脸上闪闪发光的汗珠,都给本作增添了更多的真诚质感和时间魅力。
约翰尼吉尔《甜蜜爱上瘾》(1994) “A Cute, Sweet, Love Addiction” by Johnny Gill
约翰尼吉尔当年作为新版本合唱团(New Edition)的一员出道,后者的主脑是新贵摇摆(new jack swing)的代言人之一鲍比布朗(Bobby Brown)。这首发布于1993年的作品继承了新贵式的缝合-折衷主义,又富有甜蜜情歌激素,且你可以把八、九十年代黑人流行乐毒德大学的术语全盘照搬过来应用。
不过本作在那些激荡欢快的悦动之外,保持了一种适当的沉稳。速率折中、吐字节奏匀称的副歌部分道出了奥秘:“……Unconscious repetition (I can't get enough) / A cute sweet love addition”——soulful music在很多时候就是关于重复和如何在重复中翻花绳的音乐。但恰恰是这种重复艺术经常能让老东亚抒情演歌那种对起承转合疯魔似的追求显得多余。
BBD《呼叶》(1993) “Hootie Mack” by Bel Biv Devoe
“Hootie Mack”是九十年代黑人群体对叶子(marijuana)的代称之一。晦涩,古怪,并且过时。这首歌同样有些古怪,但绝非晦涩和过时的那种古怪,而是身处背街小巷半明半灭霓虹灯下的那种古怪,或者说——古灵精怪?优美的三人合声,悠闲的说唱小段,带着爵士风度的音符弹响和萨克斯点缀,娓娓道来一个比摆弄枪火和豪车更轻松的get laid和呼叶故事——在与今日剑拔弩张的刚死特(gansta)氛围对比之下,几乎是医学-疗养用途。
相比BBD其他知名度更广的作品(比如曾经在抖音上作为某项“舞蹈挑战”配乐爆火过一阵的《毒药(Poison)》),这首轻拿轻放的写意小品更娴熟和更谦虚地融汇了节奏蓝调、嘻哈,以及新贵摇摆的神髓。如果说《毒药》满身的金光向所有人宣告了九十年代的到来,以及昭示了短视频美学的媒介考古可能性,《呼叶》的气定神闲则在告诉大伙“放轻松”“我们来日方长”。
阔少团&劳埃德《床震》(2009) “BedRock” by Young Money & Lloyd
新千禧的最初十年是李伟(Lil Wayne)腾飞的十年。2005年李伟在鸟人(Birdman)手下开创了自己的唱片厂牌阔少团(Young Money Ent.)并开始招兵买马,2008年他的单人专辑《卡特叄(The Carter III)》又靠《棒棒糖(Lollipop)》和《百万(A Milli)》之类独树一帜的作品走上音乐的巅峰。于是,在2009年,有所积淀的阔少团正式出击。
在李伟踌躇满志,且又没有和鸟人领导的母厂牌现金团(Cash Money Records)产生太多纠葛和升级为更浮夸的组合“百万现金阔少团(Young Money Cash Money Billionaires, abbr. YMCMB)”的这段时间内,《床震》成为了阔少团最好的一张音乐名片。在这首歌里你可以欣赏到全盛时期的李伟颗粒嗓,早期公鸭(Drake),早期虎子(Tyga),甚至你鸡正式专辑首秀(Nicki Minaj——没错,这首歌还被同时收录进了《粉色金曜日(Pink Friday)》),以及其他几个次一点的家伙。简单轻佻的beat,莫名其妙的黄段子双关,像整蛊一样的name dropping和wordplay(“我的房间就是G点”还可以接受,自比《摩登原始人》是什么玩意儿),还有强行让单个角色耍狠与合家欢挤一间房两件事缝合在一起的神奇故事结构,都造就了本作的诡异温馨氛围。
终于,你认识到,原来这首歌的价值被时间和怀旧打磨得更高了。比如我自己第一次知道有这首歌存在的时候,就是在看The Fang Brothers——优兔网早期自媒体——一个介绍microagressions against Asians类嘻哈歌词的视频。里面提到了公鸭的爹味唱段:“I like your sushi roll, hotter than wasabi…”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 YM这群人的花名册看着跟动物园似的
罗萨莉娅《恶魔》(2022) “DIABLO” by Rosalía
我一直对罗萨莉娅保有特别的好感。一是因为她的音乐在盎格鲁撒克逊第二国际里洒落了一些加泰罗尼亚风味物质,二是因为我很喜欢《黑暗之魂3》里的NPC“重生之母”罗莎莉亚。虽然她们的名字拼法其实不同,Rosalía versus Rosaria——不过词源都是玫瑰的拉丁名“rosa”,就像情景喜剧《布鲁克林九九分局(Brooklyn Nine-Nine)》里的警探罗莎·迪亚斯(Rosa Diaz)。
在BOTY 2019我曾经收录了罗萨莉娅和J Balvin的《在高处(Con Altura)》,而现在说到罗萨莉娅的音乐,我会想到蓝花,钻石,火焰,摩尔人,倭马亚王朝治下的安达卢斯,同时镌刻有阿拉伯文和西班牙文的第纳尔,新弗拉门戈吉他手和音乐人Armik(虽然他是伊朗-亚美尼亚裔美国人),以及独属于罗萨莉娅的骄傲但不膨胀的炫耀。事实上,这张专辑(《摩托宝贝(Motomami)》)里的很多歌都足够好听,足够展现加泰或者安达卢西亚骄阳下的国际纵队英姿。而选择这一首大概是因为其尤为虚幻的背景人声排布以及和《暗黑破坏神》的虚空关联。
爻《占》(2022) “Tank” by NMIXX
爻的首发主打是一首坏歌。然而,这首非主打却是出乎意料地好。
首先,这个让人疑惑的歌名竟然结合了图像性和文字性:“占”字在形状上类似军事战车,又在含义上表示“占领”,双倍地象征着一种强力(well I'll be damned)。这种强力同样非常直观地体现在歌曲本身。高频鼓点和重复人声铺满背景,东亚抒情演歌环节尤其是所谓“hook展现唱功”段落被直接取消(就凭这一点本作已经暴杀吒的《下一级(Next Level)》),并且大量、重复、快速的象声词吟唱被组织起来充当副歌,这种嗑药或加速社会气质比去年梯的《重音炮(B[OO]M-BOX)》走得更远、更快,也更好。
说一千道一万,韩国流行音乐如果想走入下一个纪元就必须要有形式上的创新,不管这种创新是靠摈弃/改造老东亚抒情演歌还是靠发掘流行音乐故土(但目前看来刨古典音乐的坟还是为时尚早)。然而很遗憾,目前看来爻的后续作品除了耍点概念的花活尚未能造出像这辆崭新战车一样有力的交通工具。
梯《怪》(2022) “Freaky” by ITZY
就像之前说的,梯在《重音炮》里展现的那种能量目前已经难觅踪迹。不过年末的这首非主打作品从另一方面展现了她们的多种可能性。
这首歌非常具有单曲循环的特质,这得益于其对千禧年节奏蓝调的再发掘。如果刨去略显刺耳且没必要的说唱段落(不是提倡韩流说唱原罪论,而是女孩/少女音的厚度着实差强人意),那种不紧不慢的鼓点和掷地有声的旋律营造出一种熟悉感,在音乐时空和氛围环境上让人联想到尼优(Ne-Yo)或者内利(Nelly)。这就好像梦回你的初中运动会,校广播站的几位DJ在六广门体育场播放了内利和凯莉罗兰(Kelly Rowland)的名作《进退两难(Dilemma)》。
终于,尼优在KTV幕墙前的热舞,内利的运动少年小区恋爱物语,以及本作中逃离毒性亲密关系的诉求,在记忆、想象,和怀旧的熔炉中被铸造成新千禧的荣誉勋章。
小肉汁《贝蒂(搞钱)》(2022) “Betty (Get Money)” by Yung Gravy
如果你要采样的歌曲太经典太有名了怎么办?要么直接放弃这个想法,要么就像肉汁一样,几乎不做修改,对经典段落全盘沿用(所谓“永不放弃你”的另一重意义)。
作为喜剧说唱(comedy rap)——或者干脆更当代一点——迷因说唱(meme rap)的典型人物,小肉汁的这首歌对里克阿斯特利(Rick Astley)的名作,同样自身也是一项巨型网络迷因的《永不放弃你(Never Gonna Give You Up)》采取了直白的拿来主义:用后者最核心的旋律和唱段作为新歌的骨架,再填充进自己标志性的rap flow。
须知,《永不放弃你》本就是流行舞曲和白人灵魂乐(blue-eyed soul)的杰作,在1987年发行之际就登上了25个国家音乐排行榜的冠军位置;而在进入新千禧、演化为“里克摇(Rick Roll)”这一网络恶作剧活动之后,又“诈骗”了超过1800万美国人。因此,不管是从音乐、趣味,还是营销传播角度来看,肉汁选取这首歌作为基底的决定都很聪明:他明白迷因说唱的成功需要建立在发掘老梗和开创新梗的基础上,需要有catchphrase也需要真的“好听”。于是,在这首歌里,肉汁创造的人设就像高富帅版本的犹太裔说唱歌手小屌(Lil Dicky)和真正风流倜傥而不猥琐版本的白人说唱组合孤独岛(The Lonely Island)。不管是标题里被括起来的“搞钱”标语,歌词里对年长女性的性暗示,还是三年动画师风格的MV,都在随心所欲地扬言“我其实不需要靠这个赚钱(就像Jay-Z在《Roc Boys》里的vibe)”——这当然是反话。
稍微设身处地一点,这首歌承载的寓意有二。一是之前也提过的,如果能力不足和时机不到,就别想着去刨“经典”的坟和创造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比如今年多半差强人意的韩流采样大潮(毛- Feel My Rhythm & Birthday;芙-After Like;墨-Shut Down;娃-Nxde……)。二是东亚音乐“应该”且“能够”接受喜剧或者迷因的氛围,“应该”且“能够”允许namedropping和其他reference存在于,比如说,土生嘻哈文化里。所以几年之前某个现在已经被引渡回国的罪犯在《中国有嘻哈》上批评三棒子(3Bangz)并大言不惭地说出“说唱是严肃的”之时,我尤其嗤之以鼻。喜剧元素可以被任何音乐采纳,就像肉汁对自己音乐同样漫不经心的描述:“Fun music, happy music, mom music, there are a lot of ways to describe it.”
崔京浩/三叶草演唱组《通天大道宽又阔》(2000)
你没有看错,这不是走错片场也不是刻意搞怪,这正是2000年上映的大型神话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续集》的片头曲。这首歌由国家一级作曲家姚明操刀词曲,由歌手崔京浩和(大约是部队文工团特别组织的)三叶草演唱组先后演唱,而电视剧最后采用了现时人们更为耳熟能详的三叶草男声合唱版本。
鉴于1986版《西游记》的片头曲《敢问路在何方》珠玉在前,姚明别出心裁地采取了另种创作策略。在编曲上,本作改社会主义合成器流行为社会主义新古典,在激昂弦乐的递进和重复下,男声合唱激昂向上,带有几分七合板乐队似的软摇滚神韵。而在叙事上,专门借孙悟空的视角描绘斩妖除魔的图景,集惊天地泣鬼神与诙谐豪放之戮力,从歌词主干即可一窥:
刚擒住了几个妖,
又降住了几个魔。
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白: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
神也发抖,鬼也哆嗦,
打得那狼虫虎豹无处躲!
……
刚翻过了几座山,
又越过了几条河。
崎岖坎坷怎么它就这么多!
(白:俺老孙去也!呀~~~)
去你个山更险来水更恶。
难也遇过,苦也吃过,
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
《西游记》实在是一种泛亚文化宝盆(注意断句,不是泛-亚文化pan-subculture,是泛亚[洲]文化pan-Asian——想想安息帝国、贵霜帝国、《撒马尔罕的金桃》等等)。读过原著的人会发现,孙悟空除却一身斩妖除魔的神技,在为人处事方面也颇有情商。反倒是唐僧每次被异域高官接见都要先贬一遍自己的弟子,说他们形貌丑陋,行为乖张,恐惊他人云云。而本作恰恰从表里两层阐释了孙悟空的复杂人格(猴格?神格?):在武的方面生猛有余,在文的方面又自带幽默。击退这么多魑魅魍魉、跨过这么多崎岖坎坷、饱经苦难风霜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