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缀着死亡
5月58日,我的外公去世了。
死因是胃癌晚期。从三月下旬查出病情去上海进行手术出院再到他去世,满打满算其实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死亡来的猝不及防,实在是太快了。
“太快了”。
这也是我这一个星期听到的最多的词。
病情恶化地很快,人走地很快,葬礼上的一切都进行的很快,离别的时间来的太快。从28号确认死亡再到30号下午火化,其实也只有三天的时间,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地结束了,除了留下经历离别后带着满身遗憾的人,其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接到我妈妈电话匆忙赶到外婆家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站在大堂的门口,隔着咖色的防蚊纱门我听到了我外婆,舅妈哥哥他们的哭声。哭声里的悲哀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阵雨把呆在门口的我浇得透透的。我踌躇了几秒才走进去:舅妈埋在小姨妈的怀里失声痛哭,我妈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很清晰地和来的医护人员确定外公的死亡时间和生前的病史;房间里外婆撕心裂肺地喊着外公的名字,夹杂着我哥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也不敢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只能一步一个指令完成别人给我的任务。把一楼新生儿的东西搬到二楼,哥哥结婚时候挂在墙上的红色喜联和窗花撕下来扔进垃圾桶,大厅杂物清空为之后的布置腾出空间。等到无事可干,我才问我妈: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我外公是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日子离开的。
27号那天家这里还是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厚仿佛随时会下一场倾盆大雨但是28这天天气却格外晴朗。外公就躺在那张从医院回来后新给他买的床上:头抬得很高,闭着眼睛,嘴巴里塞着我妈给他包的茶叶和铜币;身上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架,肋骨高高隆起,切除胃后的腹部又干瘪的像个洼地,随后胯骨又像是隆起的山坡。他身上盖着的是我当时去上海看他的时候给我妈带去的夏天的珊瑚绒被,上面粉色的小花早就褪成了淡粉色,看上去像是一个早已结束的春天。
外公确实走了。
我无法从他身上再感受到一丝活的气息,他的意识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沉疴的病躯,床上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一具甚至没有多少肉的骨架。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但此时此刻却让我看着很陌生。
我陪我哥在他身边坐了很久,哥哥一直抽泣,泪水和汗水把他整个人泡成了一个巨大的泪人。窗外鸟鸣声则完全不受屋内悲伤的影响,叫声轻快甚至还打着转在我听来实属有些吵闹了。我盯着外公看了许久,等我哥出去的时偷偷和坐在床尾的爸爸说:“感觉盯久了,他的胸膛似乎还会起伏。”
“是错觉,他没有动。”我爸语气平静地回复我。
说完这话我和他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外公安静地躺在我们眼前,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
“我一开始发现他四肢开始变凉,手腕处的脉搏渐渐摸不到了;接着就是额头那边动脉也摸不到了,于是我又去摸他的颈动脉。我喊了他几声,他回应了我,但只是无意义的几个语气词,我想他当时还是听得到我们说话的;等他回应后颈动脉的跳动也慢慢消失了,我看到他瞳孔也开始涣散,覆在他胸膛听了听他的心脏也不跳了。然后,他就走了。”我爸语气很平静,“很快,很快。其实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如果要去形容的话,确实像是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火苗在空中‘呼啦呼啦’燃了又灭燃了又灭最后彻底就灭了,什么都没剩下。”
“怕吗?“我爸问我。
“什么?”
“当然是陪着死人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他是我外公啊。”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在心里默默补充,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并不惧怕死亡。
准确来说,我小时候曾经很恐惧死亡,但是这两年我却莫名对死亡失去了恐惧。爱情与死亡是世界文学经久不衰研究书写的命题,因为不了解,所以他们对我而言始终充满了未知的神秘。尤其是死亡。人的一生可能不会拥有爱情,但每个人都必将经历死亡。这是老天爷送给所有生物的“公平”礼物。因此,对于死亡的认知对于我而言就像是蛇蛊惑着我去摘下圣果,不断招惹着我去探寻答案。
无数的文学作品里描述勾勒着死亡的形状。
《伊丽莎白》音乐剧里的茜茜在坠落的死亡中看到了自由幻化成的黑色海鸥,“它”带着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空飞翔体会到无穷无尽的自由。
夏目漱石则在《浮世与病榻》里阐述着死亡带来的感受:“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梦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你的意识都停滞在黑暗里。等到我醒来,我的妻子才告诉我有一段时间,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记忆复述,并非原文)
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得不到回答。我只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固定回答的问题。
它有几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肉体上的死亡,这是最常见的死亡,但活着的人依旧在讨论他,所以死去的人以‘标本’的形式永远冻结在人们的回忆里;第二中是记忆中的死亡,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彻底遗忘,这不仅是物质也在意识的世界彻底消亡,什么都没剩下。有人会恐惧后者,于是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在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子嗣,作品,或者去留下一些什么事迹;为此想尽一切办法去夺取权利,声望……
但对我而言,所谓死亡只不过是一场永远不会再相见的离别。他突破了地域和时间,彻彻底底地将人与人分在了生与死的两端,从此不复再见。
比起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死亡,我反而觉得它带来的离别更令我难过。
外婆在外面哭,她的哭声很奇怪,比起纯粹的哭更像是一首奇怪的曲调。爸爸告诉我,那是家乡特有的哀调,每当有人去世,亲人就会唱这个曲调去送他。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曲子啊?歌词是固定的吗?”
“不固定的吧,那些唱词应该是你外婆现编的。”
“必须会吗?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唱这个?”
我的十万个为什么成功又把我爸哽住了,他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26岁的我依旧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问他。但他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这个貌似不需要专门去学,去葬礼现场听到后自然而然就会了。”
我想,一些传统或许就是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传承下来的,因为印象很深刻所以刻在了记忆深处,等到了那一天记忆在身体里复苏,这大概会是每一个家乡人都无形中掌握的技能。因为没有人在一生中不会亲眼见证过几次死亡。
外公上午十点半左右确认死亡,等到下午两点我回家修整一番后重新到外婆家,负责丧葬的人已经开始给外公穿寿衣了。因为去世猝不及防,所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提前准备,比如遗像比如寿衣。
寿衣是负责丧葬店带来的常规款。一层又一层,原本干瘦的外公在衣服的支撑下变回了原来健康时有的样子。但衣服的料子看着很差,在我眼里根本毫无版型可言。而遗像则是从他身份证上扣下来的照片。挑选照片的哥哥一边骂修缮图片的老板把外公p的不像人样,一边哭:“我明明之前有和他的合照,但是我现在却死活找不到了。我明明是有拍的。我翻遍了整个手机都没有找到。”哥哥说的话颠三倒四,来来回回永远是那么几句。
舅妈在旁边脸颊涨红哭得上接不接下气,脸颊涨红。我妈木着脸待在我旁边,不断在我眼前念叨:“多看几眼,你再多看几眼待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了。”
衣服穿好了。白色的布盖在外公脸上,负责人准备把人转移到冰棺里封存。外婆,舅妈在那一瞬间突然暴起,扒住棺材嚎啕大哭。外婆趁大家不注意一把掀开了盖在外公脸上的白布,被人拉走时嘴里还嚎哭着外公的名字。而我在看到被白布绑住的外公脑子空白,突然泪如泉涌。
为什么不能绑轻一点呢?我在想,绑那么紧,他会疼的。
理智告诉我其实他根本不会疼,他再也不会疼了。但我依旧对“粗鲁”的工作人员感到愤怒。
葬礼一共举行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每一个步骤感觉都会重复一遍这样的场景。舅妈和奶奶一直在哭,妈妈强忍着悲伤忙前忙后。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她才会坐在外公的棺前“静静地”守着他。
“真是奇怪,我竟然一点都不怕他。”葬礼结束后妈妈这么和我说,“平时这种死人我怕的要死,但是坐在你外公棺材前我甚至还可以内心平静地骂他,让他起来再和我说几句话。”
“原来亲爹真的会不一样。”她反反复复地说,最后得出结论。
对我而言,这些流程仿佛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最开始的死亡是一场告别,穿上寿衣转移到冰棺时是另一场告别,每一晚的守灵是一场告别,等到了火化那日把遗体转移到火化棺材里是一场告别,抬着棺材走很长很长的路还是一场告别,最后火化前绕的三圈是最后的告别。
在一次次的告别里,被留下来的人离别的情绪会被磨平吗?还是会越来越不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带着遗憾去和外公告别的。
外婆懊悔没有认真听外公的话,因为生前外公一直说他身体很痛(我猜大概是因为癌细胞在他身体飞快地繁殖)但她一直嫌他烦所以放不下垃圾分类的工作早晚都会借口出去自己躲清净;舅妈也很懊悔,因为她总是很粗暴地对待外公,每次外公耍小脾气她都会把外公骂哭;妈妈虽然不闹也不哭,但我和爸爸知道她其实内心也很懊悔自己因为外公冲她耍小脾气而没有多去看看他。至于我,我一直在线27号那天为什么我非要去上海旅行。
如果我没有去上海旅行,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我其实错把市民卡带成了身份证从而错过了班车;那天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会陪我妈下午去外公家拜访,我还可以再见他最后一面。
但凡是没有如果。时间也不会倒流。
我只能带着遗憾和懊悔不断地和外公告别。
外婆最后一个在灵柩前磕头,起灵,出门。一根桃枝,从此夫妻恩情在阴阳两隔下一根两断。对于外婆而言,这是最后的告别。而对于舅妈,小姨和妈妈这三个女儿而言,火葬场才是最后告别的地方。
我外公年轻时和大部分最普通的老百姓一样,他不是什么有智慧的老人,有的只是顽固的老思想。他和外婆生了三个女儿,在那个时代三个女儿普通人家根本养不起,更何况他还再生一个。为了生个儿子,他趁外婆出去工作让亲戚来家抱走了我小姨;后来又想故技重施让人领养走我妈妈;后来是外婆以死相逼才把妈妈留在家里。
他对外婆,对我妈妈和小姨都有亏欠。但是这些亏欠随着死亡和一把大火,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唯独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焚烧过后的痕迹。
“你外公烧掉了,彻底没了。你没有外公了。”我扶着失去力气的妈妈坐在丧葬馆庭院里的长椅上,她突然转头和我说。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现了很多安慰人的话,最后我却只能干巴巴地做着无用的安慰:“他其实一直都在。只要你记得,我们讨论他。他就会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
妈妈愣了一下,随后转过头不再和我说话。
5月29日和30日,天气有些捉摸不定;气压被压得很低,空气里的氧分子似乎都被抢走了,闷得令人喘不过气。但好在没有下雨,外公是清清爽爽地走的。我陪我妈在树林下等,长长的烟筒里不断飘出青灰色的烟尘。等待火葬的时间有些漫长,我不知道外公什么时候会被烧掉,那些飘出来的烟雾里又有哪些部分是外公;送葬的车在庭院里来来去去,大多数人带着大盒子哭着来,脸上怅然若失怀里抱着小小的盒子离开。
下午三点,我们带着外公搬进山腰上的“新家”,一切尘埃落定,葬礼结束了。
END
后记:
因为丧葬假只有一天,我没有完整的参与外公的葬礼。但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较为完整的一次葬礼,我做的最多的就是观察葬礼上来往的客人。葬礼就像是一个浓缩的小舞台,上面的演员反复粉墨登场,由于观察和思考的东西太多导致我一度吸收信息过多,大脑过载。
整场葬礼其实以后很多东西可以写,大的方面,小的方面,我还第一次见识到了明明是个外人却硬要抢走主角风头的戏精亲戚,对方甚至臭不要脸的离间着妈妈三姐妹之间的关系,开玩笑对我妈说我妈死了爹还那么开心。当时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的妈妈冲进庭院里在棺材前和舅妈抱头痛哭,把我和我哥吓得不轻。而事后和爸爸聊起葬礼时,蠢白的我又被科普了一番葬礼上感情上的真真假假,为此我由衷地想感慨葬礼真是复杂,人类真是复杂。
我只能将一些印象还比较深刻的感想胡乱写下。
外公去世快半个月了,葬礼结束后我家常常会在晚间散步的时候去外婆垃圾分类工作的地方看望外婆,周末妈妈也常常借口送东西去看她。上周末我和她去送牛奶,外婆在厨房间折给外公的金元宝,眼圈红红的。
说来我也是话不过脑,直接开口问:“外婆,你怎么眼睛红红的?你是不是又哭啦!”我本意其实是想让她小心自己的眼睛,毕竟确实有哭瞎的案例。但我话音刚落,外婆眼泪就下来了。
“我只要想到你爷爷,我控制不住。”
晚我一步的我妈一边责备一边无奈地看了我和外婆一眼。外婆说,她一直梦到外公在家的院子里乱转,昨天外公还变成了一只黄色的蝴蝶在走廊上守了她一天。在她和他说,不用担心我,太阳下太热了你赶紧去休息吧。蝴蝶这才飞走。
外公家确实变了,虽然还是熟悉的样子,家里的客厅还摆放着新添置的烘干机;但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陌生。那是一个家空了一部分还没来得及重新填满的空洞。我坐在庭院里玩手机,没敢重新走进外公的卧室,那个房间对我而言冷的有些令人害怕;而妈妈和外婆则在小厨房里“絮絮叨叨”,我时不时能听见她告诫外婆一定要注意自己身体,不断强调一定要吃好喝好,一定带着外公的份,活的好好的。
葬礼结束了,但离别带来的悲伤还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这份悲伤会持续多久,但对我而言,我确实还没有准备好重新踏进那个房间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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