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我在广州开完三天的大数据标准化会议,还剩下小半天时间,打算探寻一下南海神庙和浴日亭。
《广州志》
浴日亭,在扶胥镇海神庙之右,小山屹立,亭冠其上,前瞰大海。夜半,日渐自东海出,故名。
浴日亭这个名字是苏东坡取的。但是苏东坡这一段小小的广州之行,翻遍各类东坡传记,竟然全无记录,看来还得靠大地留存行迹。
一、浴日亭
穿过繁华的都市,行经一座浴日桥,就进入了南海神庙的西门。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幅十多米长的波罗全图照壁。这是波罗人绘制的千年古画,描绘了海上丝绸之路。照壁以黑色绘制广袤的大海,以金色绘制航道、岩礁、灯塔,以及沿海的风景和岛屿。
南海神庙已经矗立了一千四百多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南海神祝融,在唐朝时被册封为广利王。南海神庙见证了一座因海丝而繁荣千年的城市,这里藏着广州的魂魄。作为市花的木棉便从海上舶来,其中最古老的两株,如今依然在神庙中庭开着花。
道旁立着“波罗诞”三个大字,后来了解到,这里刚刚举办了一次空前盛大的民间庙会,这是三年疫情后的一次非常重要的情绪释放。
今日我来,神庙已重归清静。我想尽快找到苏东坡,一转身,竟然先遇到王维,一株海红豆树立于眼前。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诗中的红豆指的就是海红豆,而眼前这株海红豆树已经三百多年了,依然散发着勃勃生机。“红豆生南国”,一句引发中国人无数情思与想象的诗句,突然变得如此具象鲜活,而且正是“春来发几枝”的时节,让撞进诗歌现场的我,感到有些恍惚。不过,现在还采撷不了。今天主要还是要找一首比较冷门的苏诗,所以我继续快走两步,来到章丘冈。山下有许多古代石像,历朝文臣武将们排成一列,不知在春风中谈论些什么。章丘还保留着明代的台阶,原先有一百零八级,现在只保留了七十二级。我拾级而上,心想这虽然不是苏东坡踩过的石阶,但依然是他登过的章丘。初春的广州已有丝丝炎热,背着行囊寻访古迹,不免走得浑身冒汗。甫一登上山顶,阵阵春风穿过树林,拂过亭子,吹到我身,顿觉清凉无限。东坡诗碑,就在浴日亭中,代替苏轼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也看沧海桑田。章丘顶上望去,早已没有南海踪影,几百年白沙沉积,城市在向大海延伸,眼前只有一个南湖。曾是唐、宋、元、明、清几代羊城著名景观的“扶胥浴日”也早已看不到浩瀚气象,变成了一幅画,刻在浴日亭前。亭子里播放着《高山流水》琴曲。春风拂面,古琴弄耳,我坐在亭前长椅,神游片刻。一千四百多年来,人类在汪洋碧波上的海事往来了无痕迹,但在岸上留下了无数的石碑和文字,如今都留在在南海神庙里。头门两侧,分别矗立着唐碑亭和宋碑亭。进入仪门后,左右两边分别是明碑亭和清碑亭。东西碑廊更有历朝历代数之不尽的碑文。对南海神庙来说,从唐到宋,再从明到清,都是一瞬间,所有惊天动地的改朝换代,不过是潮起潮落,日升月起。百代真过客,海水自永恒。唐碑亭刻着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的《南海神庙碑》,这也是保存最早的一块碑。海于天地间为物最钜。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天宝中,天子以为古爵莫贵于公侯,故海岳之祝,牺币之数,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极于大神。今王亦爵也,而礼海岳,尚循公侯之事,虚王仪而不用,非致崇极之意也。由是册尊南海神为“广利王”,祝号祭式,与次俱升。因其故庙,易而新之,在今广州治之东南,海道八十里,扶胥之口,黄木之湾。常以立夏气至,命广州刺史行事祠下,事讫驿闻。而刺史常节度五岭诸军,仍观察其郡邑,于南方事无所不统,地大以远,故常选用重人。既贵而富,且不习海事,又当祀时海常多大风,将往皆忧戚。既进,观顾怖悸,故常以疾为解,而委事于其副,其来已久。故明宫斋庐,上雨旁风,无所盖障;牲酒瘠酸,取具临时;水陆之品,狼籍笾豆;荐裸兴俯,不中仪式;吏滋不供,神不顾享;盲风怪雨,发作无节,人蒙其害。南海之墟,祝融之宅。即祀于旁,帝命南伯。吏隋不躬,正自今公。明用享锡,右我家邦。惟明天子,惟慎厥使。我公在官,神人致喜。海岭之陬,既足既濡。胡不均宏,俾执事枢。公行勿迟,公无遽归。匪我私公,神人具依。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发起人,行文刚健雄肆,通达顺畅,这块碑被称为“三绝碑”,撰、书、刻皆为极品。在碑文中,韩愈记载了当时祭祀仪式的隆重庄严,也阐述了发展海事文化的重要性。韩愈之后,唐、宋、元、明、清历代帝王不断派遣重臣前来祭祀,留下大量碑刻文物。可谓一碑刻而百碑立,一波起而万波生。韩愈撰写此碑有一定前因。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潮州。贬谪途中,路经蓝关与赶来送行的侄孙韩湘会晤,他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我们可以从此诗中窥其心意。韩愈一生辟佛,此次激烈反对皇帝迎接佛骨,乃至“忠犯人主之怒”。云横秦岭,雪拥蓝关,韩愈用丰满的意象把士大夫不能事君的痛苦表达得淋漓尽致,甚至都把瘴气弥漫的潮州当成了自己人生的终点,希望侄孙帮自己收骨江边。韩愈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才从长安抵达潮州。南下经过峡山时遇到飓风,被刮至广州东南的扶胥。由此他见识了大海风浪的无常,也见到了“扶胥之口,黄木之湾”的景致。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韩愈应岭南节度使孔戣之邀,撰写了《南海神庙碑》。很有意思的对比,皇帝在宫中迎接佛骨,拜求长生不老,韩愈上表力谏;地方官在海边祭祀南海,祈求风调雨顺,韩愈撰文赞美。士大夫的精神旨归由此可见。除了事君,士大夫还可以造福一方百姓。韩愈在潮州只呆了八个月,却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后世称颂,形成绵延至今的潮州崇韩文化。宋哲宗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潮州知州王涤重修韩愈庙,写书请苏轼为此庙撰写碑文。苏轼慨然从命,这就是散文名篇《潮州韩文公庙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作为韩愈发起古文运动的异代继承者,苏轼高度赞颂了韩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绩,更把韩愈比拟为“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之气”。其中四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历来被认为是对韩愈最精辟的评价。“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开篇笔法,苏轼学的就是韩愈,如《南海神庙碑》第一句“海于天地间为物最钜。”劈空而来,突兀高亢,都将文章带入一种博宏高迈的境界。回望历史风景,唐宋八大家就像大地上连绵不绝的雪山群,座座是高峰,风格各不同,阻断了骈文寒潮,带来了散文暖流,为后世开拓了文章写作的自由新风,雪山之下的沃野,水草丰满,物种万千。韩愈是第一座突然崛起的奇峰,苏轼是集文章之大成的最高峰。苏轼通过撰写《潮州韩文公庙碑》,完成了两座山峰之间风云际会的对话,塞乎天地之间,浩然而独存矣。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苏东坡以讥斥先朝罪贬知英州,还没走到任所,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苏东坡的表兄程之才时任广南东路提点刑狱,他请贬谪途中的苏东坡顺路来广州小憩几日。我们也是通过一首小诗来了解一下苏东坡当时的心境。这是苏东坡人生第二次贬谪。他远离朝廷之后,只感到意气自如。大醉后醒来,听到了蒲涧寺的钟声,看到了黄湾的落木,樵夫和渔人各自忙碌,这样看来,似乎天涯也不算遥远。唐宋两代贬谪精神在岭南呼应,韩愈面对侄孙时表现得沉郁顿挫,苏轼面对表兄时则表现得旷达疏阔。韩愈如大海潮生,苏轼如海不扬波。当然这是韩愈的第一次和苏东坡的第二次,心境上必然会有巨大不同。苏东坡对于“黄木之湾”的景象仰慕已久,所以他初来广州便寻访了南海神庙,要去看下韩愈碑文,更要看看“扶胥浴日”。这应该是苏东坡第一次看到大海,心情可想而知。他凌晨就登上了章丘冈,周遭还是一片夜色。身处南海一隅,家国万里之外,日出大海的壮观景象,触发了他新的诗情,于是,他写了一首《浴日亭》。剑气峥嵘夜插天,瑞光明灭到黄湾。
坐看旸谷浮金晕,遥想钱塘涌雪山。
已觉苍凉苏病骨,更烦沆瀣洗衰颜。
忽惊鸟动行人起,飞上千峰紫翠间。这就是刻在石碑上东坡诗文。就像韩愈的碑文一样,东坡的诗后世也是追和无数。原先这里有看海亭,因为苏东坡的题诗,后来改名为浴日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坐看旸谷浮金晕的美景,让他想见钱塘涌雪山的少年心气。此时的东坡病骨衰颜,大海的苍凉,黎明的沆瀣,给了他一丝安慰。忽惊鸟动行人起,太阳浴海而出,世界重新焕发千峰紫翠的勃勃生机。这就是东坡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大海和红日治愈了他宦游的疲惫和人生的失意,再次看到世界的美好。东坡的精神,恰如浴海而出的红日,照彻幽暗的岁月,温暖苍凉的旅途。
浴日亭,是苏东坡身处贬谪逆境的精神写照。从庙堂之高跌落江湖之远,平如大地,哪怕只有一块小小的东坡,也能让诗人耕种自济,诗酒自适。低如大海,哪怕只有一座小小的章丘,也能让诗人观日自洗,看海自愈。苏轼在黄州住了五年,在广州只是过客,所以世人皆知有东坡,而不知有章丘。扶胥口对待韩愈和东坡是不一样的,迎接韩愈的是飓风,迎接东坡的是旭日,正好印证了二人不同的心境,呵呵。跟韩愈一样,苏东坡来到岭南也有一番民生作为。韩愈“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苏轼“一从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今日的章丘之上,虽无古人行吟,仍有碑文矗立;虽无渡船万千,仍有繁郁树林;虽无扶胥口岸,仍有日月经行;虽无南海汤汤,仍有清风习习。苏东坡的一点浩然气,是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需要不断汲取的精神养料。如其所言:“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得气不须多,一缕清风,便可通古今,游山水,越人世,自在行。一个文化巨人贬谪岭南,便带来岭南的一次繁荣,韩愈如此,苏东坡也如此。然而这些都是ZZ的偶然,宦游的寄寓,并非常态。真正让岭南持续繁荣的,还是生生不息的海上丝绸之路,广州也因此成为长盛不衰的东方大港。繁荣的海丝往来,为陆地带来崭新的经济形态,也带来崭新的文化。韩愈所反对的佛教,便是海路传入,经广州等地在岭南传播,并北上传入内地。除了佛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传入,欧洲的地理、历法、数学、几何学等科学,印刷、火器制造等技术,以及绘画、音乐等艺术,还有木棉花和菠萝蜜等植物水果也都从海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国。海上丝绸之路也是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渠道,包括纺织、造纸、印刷、火药、指南针、制瓷等工艺技术,以及经史子集、诗词绘画等,儒家思想甚至对欧洲启蒙运动产生过很大影响。
大海泛波,很快又更迭了近千年。用现代的目光看去,在浩瀚的碑文数据之旁,多了一片看不见的数字之海。今日我们看现实与数字之间的关系,有点像古时陆地与大海的关系。海上丝绸之路改变了陆地的经济形态和文化形态,数字丝绸之路必然会带来崭新的数字经济和数字文化,现实之境也会不断孪生进入数字之海,形成新的现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航海。近期,联合国发布《全球数字契约》,以推进开放、自由、安全、以人为本、可持续发展的数字未来。数字未来是什么?其实没有人看得清楚,人工智能的奇点又让世界翻江倒海。人类只能通过打湿的全身来勘测大海的深度,丈量海浪的高度,划分局部的海岸线和禁航区。
数字之海还需要跨过很多鸿沟,消除很多不平等,但人类依然享有行走陆地的自由,可以随时进入自然呼吸,爬上小山看看数海风景。万物皆数,但万物不一定时时都要在数中。人类可以进而拥数,也可以退而观数,可以治数而用,而不是受制于数,不然人类就会成为大海中的孤岛,漂泊中的孤舟。数据作为第五要素,总有一天会实现万流归海一体化。人工智能也会像浪花涌现,最终穿越数海,为我们带来未来世界的新奇事物。当然,前提是不能践踏人类文明的底线,不能淹没人类文明的价值。从茫茫数海中升起的,必须还是人类精神的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