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大海
奶奶仿佛一直那么老,从我出生开始,她就已经那么老了。以至于直到她去世,我回忆起对她的印象,仿佛这三十年来她的面貌在我眼中从未发生过变化。但三十年的时间怎么可能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呢。我知道,那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离她太远了。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在我身边,但那时候的事情,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上小学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跟爸妈一起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可惜那时的记忆仍然是模糊的。
唯一记得很深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回爸爸一个人带我回老家过年。下车之后,爸爸带我走过一截短短的隧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隧道,所以印象很深——隧道是拱形的,用泥土和砖石垒砌而成,里面潮湿又黑暗。走在里面,脚步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起来,像一座灌满水的钟摆回荡在黑暗里,隧道尽头的光芒有些晃眼,走出去的一瞬,甚至只能看到一片白光。
爸爸说,这是他小时候经常走的一条路。如果你碰巧看过黑泽明的《梦》,有一段情节是老兵在隧道里遇到了自己部队的鬼魂,电影中的隧道,也是那样潮湿而黑暗的。如果你没有看过,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样一种感受,好像这样的隧道是能贯穿过去与现在的。或许爸爸能在那条隧道中遇到儿时的自己,又或许他儿时的自己就是我。
来到爷爷奶奶家门前,我拿出在路边买的发条老鼠,偷笑着上满了发条放进屋去。爷爷奶奶没有注意到老鼠玩具,让我有些扫兴。但他们一见到我和爸爸就笑了。晚上,奶奶把小铁锅端上了炕桌,里面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炒面筋,每年回来,奶奶都会做给我吃。做炒面筋颇费功夫,先要把土豆蒸熟,再压成泥,混入面粉和成面团形状,擀成面饼,再上锅蒸熟,出锅晾凉,最后才是切片炒制。奶奶那时候腿脚还没出大问题,她可以轻松而快捷地做完这繁琐的一餐。我那会儿正着迷于《水浒传》,爷爷在院子里找到一把斧子给我,我天天挥舞着斧子扮演李逵,过了几天,爷爷又找出一把红缨枪给我,这下我又成了林冲。爸爸告诉我,这是爷爷小时候参加儿童团时的武器。院子里有一颗枣树,那棵树是我不能用斧子去劈、用枪去刺的地方,它长得比我高,也比我老。爷爷很用心地照料着这棵枣树。
2003年,爷爷去世了。那天我放学回家,舅妈从窗户里对我喊,爸爸妈妈回老家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回去是因为爷爷去世了。那时我上三年级,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死亡。爷爷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在我仅存的记忆和爸爸的讲述中,爷爷总是走来走去的,就连吃饭的时候都端着饭碗去串门。在爷爷人生的最后,他终于不必再走来走去,可以躺着休息了。自此,院子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冬天来了,没人照料的枣树弯下了腰,白雪覆盖着它皲裂黝黑的皮肤,积雪渐渐压断了树枝,奶奶听见了爷爷嘶哑的咳嗽。
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腿脚渐渐地不好了。奶奶有五个孩子,我大爷、二大爷、大姑、二姑、我爸爸。二大爷很早就去世了,他是煤矿工人,在井下被机器撞到了身体,但他仍像往常一样习惯最后一个走,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这在我们山西是很常见的事。煤矿是全山西省的活计,很多人活着与死去都与煤矿紧紧相连。
2006年,我们一家搬到了上海,爸爸变成了离奶奶最远的孩子。我回老家的次数变少了,一方面是因为上海离山西实在太远,一方面是因为房屋贷款和爸爸的手术,家里非常缺钱。爸爸做手术前,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下楼都需要妈妈扶着。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听见爸爸隔壁卧室哭泣,他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他在喃喃自语,我要是死了还怎么照顾妈妈呢。爸爸会死吗?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记得那个下午阴沉的天让我感觉很冷,房间里没有开灯,爸爸的哭泣声变成了装满水的钟摆,回荡在那条黑暗又潮湿的隧道里。
很多年后我问起爸爸还记不记得带我走过的那条隧道,他有些不确定我说的是哪条路,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也许是他忘了。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走过了太多条路,而那条隧道只是他小时候走过的其中一条。
奶奶由大爷、大姑、二姑轮流照顾着,大姑和二姑家和奶奶家都不在一个村子,只有大爷家离奶奶家最近,所以大爷一家照顾奶奶的日子最多。爸爸离奶奶太远了,他只能在过年过节时回去看奶奶,平常寄给奶奶衣服和吃食。因为照顾奶奶的问题,爸爸和他哥哥姐姐生过气,但距离使他无法顾及得更多。我考上大学那年,爸爸决定把奶奶从老家接到上海来与我们同住。
因为爸爸的这个决定,妈妈哭着给我打过电话。妈妈担心奶奶的到来会影响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家里的经济状况刚刚走上正轨,这是靠爸爸每周的加班和妈妈每笔花销的计较才换来的。然而不成器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事情,我被父母保护地太好,甚至不知道每个月需要还多少贷款。周末从学校回到家,爸爸对我说,你现在也是成年人了,应该在家中发表自己的意见,你觉得应不应该把奶奶接过来。我对爸爸说也应该考虑妈妈的感受,爸爸生气了,不再理会我。
奶奶终于还是来了。妈妈虽有怨言,但还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奶奶。这时候奶奶下地已经很不方便了,在家里都需要拄着拐棍,出门就得坐轮椅了。所以奶奶几乎很少下床。暑假时我原本在市区找工作,但工作没找到,反而得了肠胃炎,所以只得回家住。爸爸妈妈还得上班,照顾奶奶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这是从小到大我与奶奶最长的一段共处时间。如今想起来,我很感激那时得了肠胃炎。否则我对奶奶的记忆,恐怕会更加苍白。
奶奶在床上重复做着几件事,托着腮沉默地看着窗外、一个人玩扑克牌、倒腾一个装着物什的塑料袋。奶奶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她说话。一方面是因为我从小说普通话,所以奶奶听不太懂我说的话,尽管我尝试说方言,但听上去还是很奇怪;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跟奶奶说些什么。奶奶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像一扇紧闭的门,也许钥匙就在我手里,我却不愿去打开。那段时间我跟奶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奶奶,吃饭了。还有在吃饭时问她,吃得习惯吗,好吃吗?奶奶总是点头。但其实即使奶奶不喜欢吃,也不会说出来给我听。
有一天中午我没做饭,点了外卖,我自己吃了葱油拌面,给奶奶点了馄饨,我以为馄饨对她来说更好消化,而且葱油拌面这种上海本地吃食她也不习惯。后来妈妈告诉我,奶奶跟爸爸说她也想吃我点的那种拌面。那个夏天我总是缩在自己的屋里听歌、看电影,奶奶则在另一间屋里保持沉默。有天下午,我听到屋外迟钝的脚步声,出门一看,奶奶握着一块红薯窘迫地往她房间里赶。我生气了,问她中午没吃饱为什么不说,我埋怨她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奶奶什么都没说,回房间里去了。这件事之后,我甚至还跟父母调侃,奶奶平时腿脚那么不方便,躲我的时候倒是走的挺快。不知道奶奶在房间里听到我这样说,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她更加不敢跟我说话了。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我反复地看到不懂事的自己、任性的自己、封闭的自己那张不会微笑的脸,我想要扯起自己的嘴角,把自己推到奶奶门口。但奶奶一年后就离开了上海,现在她不在人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向她微笑,向她道歉。
只有一件事情,能让我想起来的时候对自己稍有原谅。奶奶不习惯早餐里妈妈给她泡的麦片,只吃了一点。所以第二天早上我特意做了西红柿鸡蛋面。但我只做了那一次。
奶奶离开上海以后,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看到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是卡梅隆早年拍的科幻片《深渊》。这样的情景是我头一次看到,父母对电影向来不感兴趣,这样的二人悠闲时刻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也很少能看到。那时候,爸爸每周会带我和妈妈下馆子,我感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变化。奶奶回到老家,对于我们家的经济来说,的确是卸下了一个负担。我能感到父母的状态也放松了许多,奶奶在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有剑拔弩张的时刻。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送奶奶回老家对父母来说是个轻松的决定。直到奶奶去世后,我才听爸爸讲起那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故事。
奶奶是今年去世的,因为工作原因和需要照料家中的一猫一狗,我没有跟父母回去。爸爸回来以后心情不好,我还和他吵了架,我以为他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妈妈告诉我,爸爸回去又跟大爷他们生气了,爸爸说奶奶不在了,这家也就没必要再回了。这句话让大爷听了很不舒服。
很长一段时期,家里不再提起过奶奶。前段日子,爸爸却在吃饭时突然提起,奶奶离开上海前的一晚,他心里很难受,这一别,再会就一定就是奶奶的葬礼了。奶奶从来没见过大海,她可能以为上海就是能看见海的地方,但来到上海以后,她还没从见过大海。于是爸爸开着车把奶奶带到了海边,把奶奶抱下来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奶奶看到了夜晚的大海。
我只能想象那时的情景,或许那晚的大海,也像爸爸带我走过的那条隧道一样,黑暗又冰冷,但却是一条能贯穿过去与现在的路。
爸爸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鼻子一酸,放下了饭碗。与奶奶有关的记忆在我脑中遥远地回荡起来,但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黑蓝色,那是背对着我坐在床上的奶奶衣服的颜色。窗外飞过的麻雀,窜上遮雨棚的流浪猫,奶奶从不抬头去看,她单手托腮,陷入自己的回忆里。我隔着门对她叫道,奶奶,吃饭了。这一回,奶奶没有回应我。她的拐杖放在储藏室里,开始积灰。我只剩下这一只拐杖。
我躲进厕所哭了,用纸巾捂住嘴巴,但即使这样父母也是清楚我在哭的。我出来以后看到爸爸沉默着,像是回忆起了能让人深陷其中的事情。那天过后,关于奶奶的话题又一次消失了。
我真想看见那晚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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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薄荷&薄荷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6-17 16: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