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7最是乌云半日闲

一
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越是周末,更要早起:一是觉着光阴可贵,所以要拿来“玩耍”,二是室友小粽子惯爱在凌晨四五点下楼小解,因而我每天都于同一时间段,在她的刨砂声中醒来,索性快速刷两下手机,趁着她还没回来的间隙,在耀眼的荧光中弥补睡眠被中断的空虚——但凡动作慢点,被返回的粽子发现已经醒来,必是拍脸或紧盯伺候。今晨在她去小解时,无意间刷到位于黄桷坪的“军哥书屋”,便当即定为今日路程——若不去探访未曾涉足的书店,必又是捧读KINDLE步行往返于周边街市的一天。
这周细雨连绵,幸而今日天不落泪、阴凉清爽。粽子在咽下早餐罐头近一个半小时后,又开始到处觅食、睁大双眼望着我。没法,作为害她得了糖尿病的不称职室友,我再在家呆下去,只能又是心一软喂她更多食物,于是按计划出门,并叮嘱她不要提前咬开自动喂食器的旋钮。
最近一个月读罢徐贲十几年前写的四本书,感想繁杂,以至于本周开启何伟的《寻路中国》后,竟觉得他的文字从未如此可爱——前年和去年分别读过《江城》与《甲骨文》,阅读时总保持一种警觉,不断提醒自己注意译者立场以及作者的言外之意。与坐拥书城、多读原版的三小只室友不同,只有为翻译小说拿稿费,我才会去刻意读英文原版,其余时间我都是一个极为懒惰的读者,迄今为止自愿读完的全英文作品,也只有“Born a Crime”而已。然而,译者如果夹带私货,机警如我便能立刻发觉,从而也会影响自己对于作者本人的看法;然而,在跟随何伟驾驶CITY SPECIAL沿着长城行至内蒙青海(第一部分)、蛰居三岔口村见证魏子淇白手起家(第二部分)、前往浙江诸地接触各路行商(第三部分,目前还未读完)后,我由前两部作品建立的、对何伟的部分成见被撕开了口子——如果说阅读是思想的游弋,那么读者的观感与收获也随着浪潮更迭流动;水波拍打着我那顽固的硬壳,将其慢慢溶解在一望无垠的汪洋中,这片汪洋便是我不曾置身处地经历的生活,还有作者以亲自见闻的细节所汇集起来的真情实感。

二
“军哥书屋”在黄桷坪应有两个,一个在铁路边,一个在防空洞里。我在铁路四村下车,对照着叫地地不灵的手机地图,恍然发现应继续向前;走着走着,便觅到了铁路五村车站附近的那个,即面积更大一些的防空洞书屋。
进门后,只见左侧一个冰柜紧挨着两个木柜,柜前一把如今居家少见的凉椅和小茶几,全是二三十年前的制式;柜上摆放着老式香皂、方便面和其他零食,仿佛小卖部的模样。右侧让我想起了幼儿园的伙食团,白瓷砖围贴起来的长条水槽和厨房台面,上面成排放着茶碗,窗前与墙面的搁板上,全是印着牡丹、芍药等图案的搪瓷暖水瓶。除此之外,笊篱、竹箅、抹布、假花、铁皮罐、圆柱玻璃罐等儿时常见的家居用品不一而足。厨房一侧的方柱上有个投币式公用电话,与书屋内大部分老式物件一样,它只作为陈列与怀旧、早已无所谓什么实际作用。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面四五米的高墙,密密麻麻簇着数不清的蓝色铁皮路标:尖山堡、九渡口、铁路新村、王家坝……它们是历史的记忆、建设的见证,也定下了整个店铺的情怀基调。墙体下方放着一张木质靠背长椅、一个邮筒、一张课桌,旁边的木箱木柜里,可以找到久违的天府可乐瓶盖、镭射材质的变幻拼图、窗花、以及极小的解放碑与老电器的模型。
厨房与漆黑隧道洞口之间的墙体被一整面大木格子柜所占据,分割齐整的木格内,挨个放着店主集来的重庆市内各路单位、多种名目的搪瓷盅,纪念着五花八门的事件:教职工代表大会成立、肥皂厂验收合格周年、建材厂积极分子、大学进修、月产创纪录……我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学前班时,要学生自带水杯在课间加餐接豆浆,一开始爷爷特地给我买了一个葡萄酒杯造型的白色印花塑料杯,但我觉得太惹眼,很是排斥——我从小最害怕的事,就是在人群中引人注意(同时,我又拒绝随波逐流、喜欢特立独行,以至于长期处于一个十分拧巴的状态)——于是后来,他们不得不给我换回最实在最普通也最常见的带盖搪瓷杯,小小的一个,泡热水时,会有独特的金属味道。
往大厅左侧走,方柱四周自然又是老式奖状、手册、信封、雕像、标语以及布告。在大门口木柜背后,搭着一个木质小阁楼,上面沉甸甸地压着各种暂时不用的物资。阁楼底下是老式方木餐桌与条凳,周围有硬质塑料游泳圈、帆布口袋、木质盆架、绿色老冰箱、黑白电视……即七八十年代普通百姓家里的模样。我从一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九龙坡桃花溪治理专辑》,笑而不语地翻看着里面的领导调研图、分析数据、实地考察情况等——写这本书的人肯定也知道十多年后,这段水道还是那副混浊不堪。九龙坡区地图下有个去年绘制的怀旧配文画,里面是职工宿舍与周边的变与常,人们在对话框里絮叨着过去生活的意趣、也透着对将来改变的些许不安与期待。

在惊喜地发现与不断逗弄沙发上的黑猫未果后,我又继续往前探索。顽皮地发送一张将自己魔爪放在熟睡小黑身上的照片给三小只的室友,问她是否羡慕我——后来提起之前她推荐的石板坡书店,不知道何时我们才有时间相约去读书。老式打印机、电话座机、游戏机的柜台前,有许多用于贩卖的明信片、小徽章与冰箱贴,旁边便是冗长的防空洞书架区。虽然洞壁两侧栉比鳞次、延绵不绝,但大部分书籍是区鉴县志、纪念图册、战时研究、地域报告、市内机构历史汇编等,大约只在最末端的一两个书架上有社会哲史类研究或者译文书籍;这就好比进入如今的西西弗书店,满目琳琅、书(咖啡)香四溢,其实耐读的知识类书籍甚少,大部分是为了营销引流之便而充斥的媚俗流行读物。书屋内其实也有一些店主特地收入的名著,但大多四散、不成体统,或者被用以装饰的挂画遮挡。大部分前来的人都为了打卡,熙熙攘攘一哄而进,在书架旁或长桌前举着一本随手拿来的书,反复摆出上镜的模样与姿势,拍完后又熙熙攘攘地离去。所以,书架上那些老式物件、区县地图与火车线路等,大多数时候都被迫喧宾夺主,并与长条书桌上的摆件、架上主旨单一的书籍们一起沦为随波逐流的人们的背景板。
为了远离防空洞口拍照的女生们,我在末端的书架上挑选了一本托克维尔的书(只有下册),并在长桌上坐下来阅读。店主走来提醒我注意不要用力翻折,尽量让书籍保持崭新,读完后不要放回书架、避免更加混乱;他戴着鸭舌帽,模样有点像史航(此处仅指相貌)。因为我时常会把普通话与重庆话交叠着说,而跟他交流时一开始又无意识地选择了普通话,导致他也与我保持一致。他跟我解释,在这里坐着阅读一般是需要买单的,并递给我一张印有各种饮品的价目单。我表示十分理解,借此跟他聊了聊。我说今天我是第一次光顾,也发现大部分即来即走的人是为了打卡,于是先好奇店里要靠什么维持,后来便想应该是茶水这类服务……接着,不善言谈的我一时冒失,跟店主说起书架上诸多书籍的类型,我说店里没有多少像我这样“经常泡书店的人”会阅读的书;当即转而一念,作为一个早已远离象牙塔的世俗之人,只不过日常有些时间读读书、周末去书店坐坐,我怎可清高到竟以“读书人”自视,如此唐突店主?但出口之言有如泼地之水,为了表示对他的歉意,即便他说了两次我可以点最便宜的五元老荫茶,我还是向他要了一杯十元钱的红茶。
我从没有泡茶馆的经验,即便多次前来黄桷坪川美,我也没有去过交通茶馆,所以,我以为我点的是“一杯茶”,但店主给我拿来的是一个盖碗茶,以及一个搪瓷热水瓶——原来,十元钱是可以无限蓄水的,我顿时觉得日常喝的那些快餐咖啡饮品,着实浪费。

三
我一直想跟全黑的小猫做室友(粽子姐姐,别急,请放下屠爪,听我解释!)。小时家里养的黑白母猫一窝又一窝地生仔,有几次生下全黑小猫,可惜都送与他人;研三时开始自己独立养猫,都是大橘、白猫、三花等。我对全黑的猫在阴天、夜里呈现的状态尤为好奇,一直觉得“家中有黑猫、幸福不会少”——没想到,在军哥书屋,让我“坐拥黑猫”的梦想小小实现了一番。
我啜着店主才送来的红茶、坐在长条凳上翻看托克维尔,只听得防空洞口远远传来嘶哑的猫叫——小黑醒来了!我没有特地去跟他玩耍,毕竟洞门口很多人,我不想加入其他陌生人的队列。然而没过多久,就瞅见巡视的小黑慢悠悠地朝着洞底走来,于是兴奋不已地招呼他:来来来,你想来跟我一起玩吗?
小黑毫不客气地跳上长桌,在我面前表演花式理毛和屈身体操。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也因为他太可爱,侧坐到长凳上,招呼小猫一起玩耍。小黑从长桌跳到长凳上,刚把前爪放到她身前,便立刻转身直接趴到我的腿上,然后就再没挪动了——我惊奇不已,忙跟女孩解释我是第一次来,不认识小黑,可能是因为我屋里也有猫,但是今天的裙子是新换的;女孩笑着说这真是我和小黑的缘分,她用手机帮我们拍照,并加了微信发给我,还向我说起可以放心,那些照片她随后会删掉。我向她表示感谢,因为我很少自拍、也(因为相貌丑陋)不爱拍照;同时,我着实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身上学会了给陌生人拍照的正确姿势,暗自称赞她的得体礼仪。后来她转去其他地方,我继续看书,小黑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换了几次姿势,但仍旧雷打不动地睡在我腿上,于是我又拍照发给那个女孩看。后来她叫来自己的一个朋友,特地回来我身边又跟小黑玩了玩。
小黑作为健康的猫咪,睡得昏天地暗、毫无知觉,不像身患糖尿病的粽子,每天饭后最多维持一个小时便又开始饥饿(他俩最大不同之处,恐怕还在于不管怎么摆弄小黑,他都毫不反抗、乐于配合,而粽子姐姐在我的手指还没碰到她鼻尖之前,恐怕已经给我送上一记猛挠)。午饭时间到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却因为不舍离开他而放弃去觅食。我一遍又一遍地给茶碗续水,再让液体充盈绝叫的肠胃,以至于三个小时后,终于不得不去厕所了。然而我还没狠心起身,两三个奔涌进来的小孩所发出的喧闹声就把他直接吓醒,跳到地上离我远去。我打算把托克维尔这本下册读完再走,于是请店主不要收走我的书和茶碗,匆匆往返,继续坐下来在偶尔进来打卡的人声中继续阅读。三点半,小黑再次临幸,许是觉得我的双腿肥硕、适合就寝,他又是一觉沉眠、叫而不醒。四点半,我读完书籍,准备回家了;抱着继续保持睡姿的小黑,我穿过防空洞来到门口,向店主咨询猫的名字和年纪——原来他叫“黑娃”,今年一岁了。我恋恋不舍地跟黑娃道别,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跳上了贴满白瓷砖的厨房柜台。

四
上个月,因读到徐贲书里对基督教影响的陈述,我问过三小只室友和我弟对居美生活的感受,而今日阅读托克维尔在下册里介绍的基督教对思想的巨大控制力量,也算是帮助我更好地与徐贲“和解”——阅读也是一场和解:读者与作者、东方与西方,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
托克维尔作为一位法国学者,在一百多年前以旁观角度对美国发展的盛况与问题做出褒贬客观的表述与分析,并借由对美国人文的观察反哺欧洲,希望法国也能对文化、体制、教育等做出正确的取舍与改进,以未雨绸缪的姿态跟上工业时代的步伐,实为难得。而同样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科技发展停滞的文化弊病,徐贲和托克维尔能让我这样的读者分别得出平心接受与否的定论——意识形态与叙述立场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此外,第一节提到的,阅读徐贲后再去读何伟,我所发生的心态转变也很有意思)。
他谈及的贵族制度存在本身对于文学、艺术、手工艺与建筑极致化、精细化、美学化的影响,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思路。时代与社会的流动与停滞是辩证的,新旧交替之间,紧紧抓住过去辉煌不放的,往往无知,且会慢慢走向死亡。我向三小只室友分享了“自由制造个别的仇恨,而专制则产生普遍的冷漠”这句话;在我理解来看,托克维尔想表达的是,普通人如果彼此没有共同参与事物、做出改变的能力,那么他们就会只专注于极力找机会给自己谋利——所以他也说,法国贵族那样的社会造就利己主义,而美国则是个人主义,而且他们有办法让个人主义不会发展成为利己主义。这让我想到这周才读到的《寻路中国》第二部分村支书竞选这件事,阅读的一大趣味,便在于一个作者给我带来的阅读体验与传输,会让我结合起阅读其他人时的感受,而一百年前托克维尔对美国体制的总结与观察,何尝不能用以反思现今的我们?

五
从军哥书屋侧旁台阶上去,走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川美老校区的大门。三年没来,大部分路边居民楼的外墙涂鸦业已焕新。穿行在川美后街,十多年前沿着这条长道一路排开的临时美食摊位早已不见,吸引大量游客前来的只是色彩斑斓的涂鸦。走在这些几乎可以管我叫“阿姨”的男男女女中间,甚觉年轻,以及说不出的虚无——不知我曾沐浴的朝阳,是否是他们苦苦追逐的落日。只见年轻人纷纷上前去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斑点、色块和线条们合影,而“禁用喷枪,不要在地面涂鸦”的广播,不断在喇叭里回响。
本想大快朵颐一番,却没见着类似炒面之类的店铺,索性买了两个“车轮饼”,就着同样没有甜味的红糖凉虾裹腹。回程公交路过一处高耸的白色旋转观景楼梯,底下入口封锁着,矗在半道崖边,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我想起吃车轮饼时,背后一桌是四川来的游客,其中一个问道:“这里是南岸区吗?”另一个想了想,答:“是九龙坡区”。是的,九龙坡——这里有中迪广场钟书阁,令慕名打卡的小年轻体验一番鬼屋探险;也有谢家湾万象城,最近又拓开更大的商业区域以迎接络绎不绝的访客。依铁道而建的房屋,岌岌可危、破败求生,而沿轻轨线拔地而起的高楼,勃勃生机、朝更夕变。
生活与阅读屡屡令我想起何伟在《寻路中国》里的感叹,与生长于长城沿线、三岔口村那些农民一样,他也对飞速向前、刻不容缓的一切手足无措;又想起写硕士毕业论文时,我选择研究的余华的《兄弟》——我臣服于他所忠实呈现的两个时代、一片土地上的天壤之别,也极力通过阅读去发现那些被赶超时代的人潮所遗忘与抛弃的碎屑。这种反复回望与怀旧,令我在五月追完《漫长的季节》后久久无法自拔——我知道人生必然“往前看,别回头”,但作为一个慢下脚步、逃避奋进且心碎过往的人,也许我一生也做不到“don’t look back in anger”。

粽子姐姐是何许猫也,即便我清洗了双手,她也迅速在我的裙子上嗅出“猫腻”——我遂语重心长解释道:即便时常在外“有猫”,并不影响回家伺候她;小黑是个好孩子,睡了一整天,完全也不见着饿——粽子姐姐要像小黑看齐啊!从去年六月中旬出现症状、月底确诊糖尿病,至今已是整整一年;虽全然好转已不可能,但我会极力协助粽子稳定血糖、保持健康,所以粽子也请好好养生、多多指教。
通勤车上与周末的我是一个沉浸在书中的真实的自己,远离人际、写作涂画,过着简简单单、默默无闻却内心充盈的日子;而上班时那个不得不与客户做无谓沟通、与同事费脑周旋的我,是一只被社会与生存操纵的木偶。这只木偶钟情读书、不喜社交,所以上班就仅仅为了存够了钱便彻底逃离——却饮老荫一腔苦,最是乌云半日闲;静览群书千般好,怀拥我棕逾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