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重”,及其他
对于万能青年旅店的上海梅奔特别专场,其实个人在开始前的心情,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心存疑虑。
疑虑在于,在这样的一个乐队之前从未去过的大型场馆里,万青是否还能保持其内在的气质。而对于看过乐队Livehouse巡演与石家庄特别专场的我来说,虽然后者呈现了更大的编制,但是其沉浸感却比不上在Livehouse。尽管在今天的Livehouse现场中,存在着一些令人多少感到不愉快的因素,但是那种音乐如同一股热浪般扑面而来的感觉,在大剧院中我并没有感受到。
而且,石家庄专场的舞美,在我看来弄巧反拙,不仅因为过于具象的传达而显得生硬,而且将属于乐队的那些意象分割得支离破碎。
这一次他们进入到更大型的场馆,难免也对此有些担忧。
开场前,灯光暗下来了,一个六面体巨型灯柱,在漆黑的场馆中升起。上面转动显示的是熟悉的《冀西南林路行》中的专辑素材,有着古老磨蚀美感的石刻人像,四周围绕着的,是二专里那个仙人骑着鸵鸟的图案。
我注视着这个如经幢一般的发光体,预感到,今晚会跟石家庄专场有点不一样。
果然,全场下来,演出没有出现多余的、炫目的舞美堆砌,中心灯柱像Livehouse巡演的那样,默契地显示出每首歌曲的对应图像元素,配合上灯光和烟雾——这才是我心中的万青现场。设计师阮千瑞为乐队选取的那些意象,如同他们的音乐一般,拥有过于血肉饱满以致无可质疑、无法挪移的力量。
演出的站位,之前也有一些猜测,以乐队本场的编制人数(15人),环形站位是可以预测到的,但是我没想到乐队成员是面向彼此而不是面向观众。这也令我非常欣喜,因为这跟为乐迷所称道的线上演出《造访万能青年旅店》很相似——那大概是他们最自然的一次镜头前的演出。对于万青,乐迷更希望这些略显腼腆的艺术家们在台上能获得一个相对松弛与安全的状态,以便让他们可以尽情挥洒,而这样的站位,显然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最典型的一幕,出现在《冀西南林路行》整轨结束后的《造访万能青年旅店》开场曲中。这首开场曲自《造访》后从未在现场表演过,而之前二专整轨的演出,特别是穿插了刘阔古典小提琴独奏的《郊眠寺》结束之后,静谧的、幽美的气氛在场馆中尚未散去,而这一首有浓烈布鲁斯摇滚色彩的器乐曲,以极强烈的反差与对照成为了专场的分水岭。于我而言,这是整晚的高潮时刻,从董亚千弹出了前面的几个音符开始,这场演出已经不一样了,回归了最舒适自在的“吉他手”身份的董亚千,多年后罕见地在现场兴之所至地蹦跳起来,整个乐队也随之释放,摇滚乐的灵魂如熔岩般从地下喷薄而出,舞台变成了一个带着滚滚烟尘气息的火山口,灯光也变成了首专标志性的金色,灯柱上显示出巨大的女神雕像——她曾出现在万青第一张专辑的封底,来自石家庄河北博物院门前曾经的喷水池,虽早已被移除,但重新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世人的眼前。
酷!
这的确就是我心中的“摇滚乐时刻”——我差点要站起来,但是看到旁边的观众,就抑制住了。
这首编曲上略有变化的开场曲,甚至比《造访》时演得更好了。我确信,万青没有忘掉他们的根在哪里,无论是摇滚乐,还是石家庄。
灯光师在专场结束后写道:“万青的庄重是非常难调和的点。他们不能四处蹦蹦跳跳互动,同时也要众生平等。”
这多少点出了一些关键所在。
摇滚乐,是娱乐的,还是“庄重”的?
或者说,摇滚乐,需要“庄重”吗?
还有,摇滚乐,一定要“蹦蹦跳跳互动”吗?
我们可以想象,一些流行艺人,还有一些商业上较为成功的乐队,若是在类似的场馆开演唱会,会是怎样的安排:一众表演者穿上华丽的演出服,歌手/主唱站在舞台最显眼的位置,不时在歌曲间隙,向乐迷问好,然后说一些活跃气氛的话,或引导大家合唱。
但是,我们知道,这些并不是必须的。至少对于万青不是。即使是在这样的场馆中,他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个性与习惯。
因为这根本无须改变。
没有改变的东西还有很多。这或许也是乐队想传达的一点。安可部分,非常令人意外地,竟然演了不插电版的《秦皇岛》——这是他们在早年知名度远没那么高,在小型Livehouse之类的场地会演出的曲目。尤其是2010年在石家庄苏荷酒吧的那一次演出,从不插电过渡到插电的《秦皇岛》,堪称是这首广为传唱的歌最动人的版本,也堪称是董亚千最为动情的一次演唱。
没想到,当乐迷以为乐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以再现这样的不插电演出时,它就在这样一个万人场馆中,在那么多年以后再次响起来了。
当然,梅奔场馆里不插电的《秦皇岛》,有了观众主动亮起的灯海作为背景,还有自发的但是(幸好)没有盖过主唱声音的合唱,确实很有“演唱会”的感觉。万青是抒情但不是煽情的,这种程度,可以接受。
没有唱出歌词版本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自然也是另一个亮点。这首乐队最著名的“金曲”,在十几年来几乎没有在现场换过编曲(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7年的某几次加入了大提琴的音乐节),但实际上,我更喜欢录音室版本那个更为安静、哀怨的开头——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无缘在现场得听。在郑皓荣的钢琴响起那一瞬间,我以为终于有幸能在现场听到一个相对安静版的《杀石》,但出乎意料地,人声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最后。
梅奔的环绕音效使钢琴琴音漂浮在四周,轻柔如羽毛,像某个神秘的信物,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上。我想,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在对这一极为戏剧性的处理,作出自己的思考。
在那一刻,我能想到的是,这像是一次反讽,与诘问。诘问的是:
歌者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或者:
观众来到这儿的理由是什么?
——是为了,完成了一个“合唱”的仪式吗?
这是一首以所谓“大合唱”著称的歌曲,网上的一些视频,还会以“万人大合唱”作为标题中吸引人的噱头。
每逢出现这首歌的时候,台下必然会出现合唱(除了之前的石家庄专场,那也是我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清晰地听到主唱在这首歌的声音),它变成了一个仪式,或者说,变成了一种似乎“理所当然”的“流程”。
而围绕这首歌,因为它实在太过有名,甚至还衍生不少的网络段子——诸如“石家庄人又被杀了一次”之类。
在某些时刻,当合唱变成了所谓流程化的东西,对于这首歌所承载的东西,人们已经有些习焉不察。又或许,的确因为慑于所谓“庄重”的东西,在大部分的时候,人们会选择更“轻松”一点的方式,去面对这首歌。
我将这些视为是对艺术内部意义的消解,但真正伟大的艺术品,拥有一次次地把人们召唤回它的本质的能力,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消解”掉。
于是,这样一次极其“陌生化”的处理,逼迫人们去真正地面对,那并不算复杂的、叙说着人的生存的绝望的歌词。这首歌是被生活刺痛的呼喊与叹息,所有曾被生活刺痛的人,不能不有所感。
自然,这也得益于歌曲本身那优秀的旋律,以及早已深入人心的歌词。
艺术品本身的内涵与魅力,并非外围的那些看似喧嚣实质虚假的东西所能消解。
梅奔专场的演出,不是百分之一百完美的,但是它有力地捍卫了一支“独立摇滚乐队”的尊严。这尊严体现在这支乐队对于音乐本身的忠诚与坚守,对于种种诱惑与流俗的天然远离(而不是被它们毁掉),这自然值得赞美,虽然在贫乏的时代中,连赞美也无非是千篇一律的鹦鹉学舌,或空洞无效的溢美之词。
商业销量,公众号的点击率,好玩好笑的段子,众说纷纭的臆测,各项典礼的大奖,——这些林林总总自然都与艺术的本质无涉,更不足以为艺术加冕,能为艺术加冕的只能是艺术本身。
假如艺术足够忠实于它自身,假如倾听者,也足够忠实于他们所听到的东西的话。
达成了以上两项契约,艺术品与艺术家,便无须再过多地解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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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在看本次专场前,为了令当晚的印象最深地嵌进我的记忆,也为了不让那些编曲的细节在我脑海中过快地失去新意,我改掉了一直以来热衷于在网上搜寻乐队演出视频观看的习惯,而在演出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也尽量不去看那些由手机或其它设备拍摄出来的视频。于我而言,借用本雅明的说法,它们是机械复制时代生产出来的劣质艺术品,根本无法与当晚置身其中的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相比。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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